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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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讷谯周质朴入仕 巧何祗聪明受责

    过了不久,谯周就受到丞相召见。正值府中议事完毕,谯周进入大厅之中,只见丞相当中而坐,一众高官贵人衣着鲜艳,两旁侍立。一名寒门白丁,见到这种场景,难免有些局促。谯周行礼毕,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候丞相问话。众人一看,这个年轻人瘦骨嶙峋,却穿着一件宽大的布衣,只用一根布带在腰间收紧,衣服下摆有点短,站立时还不觉得异样,躬身行礼时,后面就露出脚踝来。左右两边的人互相对视,丞相怎么会同意召见这样的人?

    丞相让侍从给谯周看座奉茶,接着问他:“谯周,我听说你潜心做学问,不知你平素喜欢读哪些书籍?”谯周一听丞相问他,忙站起来回话,不料右手宽大的衣袖拂倒茶水,杯盖摔在地上,“砰”的一声摔得粉碎。茶水顺着桌子流到地上,一部分流到他的脚上,滚烫的茶水让他的脚往后一退,身后的凳子“嘎”的一声被撞到后面,谯周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是太狼狈,大家先是吓一跳,然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等侍从们把茶杯汤水收拾干净,丞相让谯周重新坐下,说:“谯周,你不用拘礼,坐下说话就好。”谯周这个难为情啊,一着急,有点口吃了:“谢丞,丞,丞……相。”大家再也忍不住,一阵哄堂大笑。连丞相都忍不住乐了。

    谯周脸胀得通红。负责礼仪的西曹掾李邵忙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丞相就提了另一个问题:“谯周,听说你最爱读的是《六经》,而其他诸子百家的著作都只是略读而已,我倒想知道,这是为何?”谯周听到关于《六经》的问题,才稍稍平静下来,他清清喉咙,侃侃而谈:“小生认为,《六经》是天地与万物、序列与规律的基础。熟悉了《六经》,自然明白世间的大智大慧,而其他诸子之学问,不过是在《六经》的基础上衍生而成,所以不曾精读其他诸子典籍。”丞相又问:“《易经》、《书》、《诗经》、《乐》、《春秋》,或是讲述阴阳法术,或是修身做人的道理,或是礼乐的基础,何以见得是影响世间的大智大慧呢?”谯周回答说:“就以《周易》而论,它有三层含义,一是其“简”易:以六十四卦象征宇宙的万事万物,以简御繁,二是其“不”易,世间存在着永恒不变的原则,三是其“变”易,一切万物都在变化之中。世间万物,都可以以此三易而衍生推算。”

    丞相点点头,“你既然熟读《周易》,那对天文星象,可有研究?”谯周说:“小生略知一二,不过不太留意而已。”丞相说:“你是一个潜心做学问的,我有意留你在相府,担任劝学从事一职,帮助我在蜀中兴办学堂,普及诸子百家的教育,不知你意下如何?”谯周一听,读书教育,正是自己毕生最爱,他高兴地拜谢丞相,头拜下去,那脚踝又露在外面,引得众人又各自窃窃暗笑。

    谯周走后,西曹掾李邵问:“刚才谯周拜见丞相时,左右有人大声哄笑,实在有失体统。是否该将这些人等加以责罚,请丞相示下。”丞相摇摇头,笑着说,“我看不必了,连我都没有忍住,何况众人呢?”厅中众人心中惭愧,齐齐谢过丞相。丞相挥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顺手拿起一份公文。

    这一忙,又一直到午夜时分。马谡在一旁把公文一一分类,放在中门倒房之内,准备明日一大早,分派给众人办理。一切妥当之后,丞相才满意地走出相府,坐上马车回家。

    时将立夏,夜风微凉,空荡的街道上,弥漫着栀子花清甜的香味。赶车的人一抖缰绳,两匹骏马缓缓迈步,渐渐加速,最后稳稳当当地小跑起来。青石板路上,回响着清脆的马蹄声和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突然,从队伍后面传来一阵喧闹,打破了夜色的宁静,也惊动了陷入沉思之中的丞相。马谡带过马头,赶到后面去查看,很快就回转来。丞相问他:“幼常,什么事?”马谡说:“哦,是一个庄稼汉,大概是外地人,向士兵们问点事。士兵们将他打发走了。”丞相没再多问。不多时就到了丞相的家,马谡这才辞别丞相,自己回往家中休息。

    第二天五更刚过,丞相家的大门又再次打开。丞相一袭素色裹边长袍,头戴深色头巾,神采奕奕地快步走出大门。马谡正立在门口等候,士兵们早已将马车备好,丞相坐定之后,一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又沿着那条青石板路去往丞相府。

    此时路上两边已经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见到丞相的马车,就远远地就让在一旁。许多人熟知这马车,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路上,少有间断。今日,这马车刚刚来到相府,尚未停稳,一个人影突然从墙柱后面斜斜地穿出来,冲到这一行人的面前,大叫:“丞相大人,请为草民做主!”

    话音未了,近旁的两个士兵早已将他拦住,抓住他的双臂,动弹不得。这一声喊叫,让路边众人吃了一惊,纷纷立住脚步,好奇地向那人望去。只见一位老汉,微微驼着背,须发灰白,头裹白巾,身穿白布短襟,一副庄稼人的打扮。听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马谡几大步来到他的面前,扫了一眼,回想起来昨晚马车离开时,正是此人引起喧闹。马谡沉着脸,问他:“你是何人,为何接连两天在此捣乱?”那人大声说:“将军大人,草民并非捣乱,我在此等候多日,只想求见丞相,为草民做主。”马谡说:“丞相昼夜繁忙,操持国家大事,你一个老百姓,有事应当去找地方官府,你却到这里来找丞相做主,这不是捣乱是什么?”那人回答说:“草民也去找过地方官老爷,可接连几天老爷都不曾到衙门办事。有人给我讲,丞相大人总管百官,而且天天到府中办公,丞相大人说一句话,谁敢不听?所以我就来此求见丞相大人。”

    马谡听了哭笑不得,有心想训斥几句,可看这人的装扮,分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又上了年纪,心中也是不忍。那人又央求说:“我一个种田人,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在这门前已经等了两天,吃饭、睡觉都不敢离开,就是想赶在丞相大人来时能够当面求情,还请将军大人千万通融。”

    周围的行人也越聚越多,纷纷驻足观看。听了这话,都啧啧称奇:“这老汉,也真够能忍。腹中空空,晚上又冷,他居然就这样熬了一天一夜。”“唉,你没听出来,这是汉中来的老秦人,那边的人一贯特能耐苦。要不,当年秦始皇怎么能一统天下当上皇帝?”

    这时丞相已率领众人走进相府,两扇重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马谡对那两个士兵说:“你们俩松手,且将他领在门房里来,待我好好问他。”

    进到门房,马谡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平了平心气,让士兵们将那老汉带进来。那老汉胆怯地进了门站在一旁,缩着脖子,低着眼眉,一声不吭。马谡就问他:“老人家,你也别害怕。现在从头说起,你是何人,发生何事,从何而来,为什么要见丞相?且慢慢说来我听。”

    那老汉听了,背挺直了些,抬起眼睛看看,又垂下去。深叹口气,他说:“草民姓周,原籍汉中,膝下有一独子。前几年先帝爷攻打汉中时,我带家人随难民跑到成都,置了几亩地,一家人定居下来。今年刚开春,我那儿子牵牛犁地,结果吃中午饭时,他一个不留神,牛跑到邻居家的田里,把邻居家才播下的秧苗踩蚀了一大片。他和邻居商量着赔五两银子,邻居不依,闹到了官府里。刚开始我也没管他,也生气儿子连个牛都看不好。想想到了官府关几天,磨磨他的性子,然后依着官府断定赔了银钱,也就放了回来。可没曾想过了一个多月都不见人回家。我这才着急到官府去打听,结果头一天去说是老爷还没审案。人倒是没事,只是在衙门里关押着,还不能放出来。我之后又去了好几次,都说老爷不升堂。那里面的差人还对我说:‘官府老爷把酒喝好了,就来升堂审案。在此之前,你就乖乖地等着。’可也不知这酒得喝到什么时候?我儿已在里面呆了两个多月。现在正是农忙,家里还等他下田干活。我也是着急,这次不到月中就从家里出来,天天去官府等,连家都没回,都快到月末了,还是没等到老爷升堂。我实在没得其他办法,一个好心人跟我支个招,说丞相管着所有的官员,而且天天升堂。我儿的事,说不定丞相升堂时就能够断了,所以我昨天就打听到这里,晚上等到丞相大人出来,我也认清楚了,昨夜就在此呆了一夜,怕错过大人升堂,果不然大人清早就来了,我也就豁出去上前拦住丞相大人的马车。只求丞相大人能够升堂断我家的官司。该赔多少钱我们也认,只要把人赶快放出来,就千恩万谢了。不然,错过了季节,今年一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家里老小也都在等他转回家。”

    说到后面,周老汉一脸哭相,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

    他一张口,全是汉中的土话,再加上心中着急,说的话就更不成句,“哇啦哇啦”一气讲完了,马谡也只听懂了大半,他只好耐着性子反复问了几遍,手下的一个小兵倒是也听明白了,就在一旁比手画脚地帮着解释,马谡才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面前这个老汉,耸肩驼背,神色卑微,却为了将儿子带回家,可以十多天在城中死等,晚上在街上过夜。他不禁对这个红脸膛,小眼睛的普通的庄稼人心生敬意,又充满同情。可又一想,也不知周老汉所说的官府是哪个,竟然敢不升堂办案,这在成都周围可从未听说。

    马谡有些半信半疑,把脸一板,问道:“周老汉,我问你,你说的官府不升堂办案,可确有此事?”压一压嗓子,又说:“你要知道,诬告官员可是大罪一桩!”那老汉的红脸膛顿时胀得通红,大声道:“将军大人,我周某决不诬告。那官府老爷姓何,府邸就在沿此路往东约十里地,再往北上两条大街。大人不信,派人去查问就知。我在官府前呆了十多天,那上上下下的人都晓得。”

    马谡照此话一合计,想起来那里正是蜀郡太守治下的督军从事府,确实是审理地方诉讼之处。可这姓何的是何等人,自己竟未听说。想那蜀郡太守杨洪,精明能干,忠心为公,一直是丞相的得力属僚。他手下的督军从事,怎么会整日饮酒作乐,荒废公务?《蜀科》已经在蜀汉推行了五年,对官吏的审查评估已成惯例,若真有这样的官员,别说是在杨洪太守的辖区,就算是在偏僻的山区,一旦被查出,也早已被按律处决。

    马谡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但看那周老汉的表情,绝非说谎。刚才若是把周老汉直接轰走,也许现在自己就不会左右为难。这个念头浮上心头,他不禁暗自苦笑。慢说自己不能这么做,就算如此做了,待会儿在丞相面前,自己只怕更难交代。

    马谡对周老汉说:“既然你如此说,我就给你禀报上去。来人,将周老汉带下去用饭休息,等候丞相处置。”周老汉感激不尽,跪下来要给马谡谢恩,马谡忙拦住,让人快快将他带走。马谡心中担忧,“老人家,你现在这个头叩下去不要紧,只怕改天就会有人头颅落地。”

    马谡起身往里走,边走边琢磨。此事无论是非曲直,既然事关杨洪太守的属下,最好是交由杨洪太守处置。若是贸然禀报给丞相,丞相若是亲自查办,那事情不就变大了?他来到中门,见丞相正在大厅之中和张裔长史商谈。他转身就进了倒房,开始给手下人交待分发昨晚处理完的公文。

    过了一会儿,马谡觉得有人从窗外走过,抬头一看,丞相已经站在门边,身后跟着张裔长史。马谡赶忙离座施礼:“丞相,不知有何吩咐?”

    丞相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幼常,今早在府前拦住马车的老者,你可查清是为何缘由?”马谡再也不敢隐瞒,回答说:“属下正准备分发完这些文件之后,就向丞相回复此事。”马谡将周老汉所言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丞相听了,严肃地说:“这成都城内,天子脚下,竟有这样疏忽职守的官员,岂非藐视王法!幼常,你可知道这是何人?”马谡说:“据周老汉说,此人姓何,府邸就在沿此路往东约十里地,再往北上两条大街。下官想来应该是蜀郡督军从事府,只是这姓何之人,属下倒是未曾听说。”

    长史张裔在一旁听得明白,接口道:“此人下官倒是略知一二。他姓何名祗,出身贫苦,成年后太守杨洪将他接到府中担任书佐。据说此人体格高大魁梧,为人乐善好施,做事聪明干练,甚有决断,数字计算在心里一默,绝无差错,深得杨洪太守的赏识,因此几个月前提拔他担任督军从事一职。”

    丞相问张裔说:“既然被委以重任,身负公平诉讼的责任,应该自我激励才是,怎么反倒更加放任呢?君嗣,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裔和杨洪多年交情深厚,可由于一件私事,张裔从此对杨洪心存芥蒂,以致在工作中有所埋怨。前不久丞相还曾专门写信给张裔,劝他以大局为重,放弃嫌隙。张裔谨慎地说:“丞相,若真按这信中所说,何祗身居要任,却玩忽职守,理当重责。只是,凭一人之言难以定论。杨洪太守是何祗的上级,还是先问问他才好。”

    马谡在一旁说:“丞相,或者我派人将周老汉送到杨洪太守处,由他处理此事?”丞相摇头说:“执事官吏拖延审讼,持续数月,并非小事,需要立刻查办,以平民怨。明日一早你二人随我前往何祗府中检查所有案情的审理,若所举果然属实,我绝不容情。幼常,你亲自去杨洪太守处,让他明早与我共同查案。此事事关重大,除你们三人之外,不可让他人知晓。”

    且说杨洪太守听到马谡带来的消息之后,心中大惊,马谡前脚离开,他就赶忙命人将何祗叫来。仆从出去半响,到掌灯时分才将何祗找到。原来何祗正与几位朋友出外喝酒,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仆人终于找到他时,何祗正与众人畅饮,堂中欢歌笑语,堂下丝竹歌舞。

    仆人带何祗走进杨洪的家中时,杨洪一个人正在客厅中端坐,双眉紧锁。身边的茶几上还摆着晚饭,饭菜都未曾动过。何祗心里犯虚,忙过去拱手行礼,说:“杨大人,不知召唤属下何事?”杨洪命仆人退下,掩上厅门,转身问何祗:“何祗,老夫过往对你如何?”何祗忙说:“我少年贫困之时,大人将我招到府中做事,解救了我的危难。近来又蒙大人提携,担任督军从事,担任听讼断案的重任。大人对我的恩德,如同再生父母,何祗一直铭记在心。”杨洪发怒道:“那你新在任上,为何沉溺酒色,游戏放纵,将审讯断案之职责疏忽荒废?”何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杨洪接着说:“如今丞相已听闻此事,准备明日一早到你府中复查案情。若查明你果然拖延办案,恐怕你明日此时就已获罪下狱。就连我,也难免督察不严之责。”

    何祗听了,双膝跪下,慨然地说:“我何祗确实因为贪图玩乐而拖延公务,若丞相降罪,我宁愿以一死全力承担,也绝不能牵连大人。”杨洪走过去双手将他扶起来,难过地说:“唉,何祗,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年纪轻轻,又聪明过人,不思勤勉进取,却要因一时欢娱而以身殉罪!难道老夫平时的苦心栽培,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何祗心里也颇有悔意,一时无言以对。杨洪又说:“丞相行刑严峻,你因酒误事,他绝不会宽恕。只是你要记得一件事:明日公堂之上,你若推诿责任、隐瞒实情,丞相一定会从重处罚;你若诚心认错,或许丞相念你年轻初犯,网开一面也是有的。”何祗低头道:“多谢大人指点。何祗记住了。”杨洪疲倦地坐下,靠着椅背,一字一顿地说:“何祗,今晚回去后你自己好好准备,明日可要仔细应对。”

    他心想,你可千万要保住这条性命。你还年轻,以后总有机会重头来过。

    当晚何祗回到府中,立刻吩咐手下升堂办案。何祗平素为人宽厚豁达,深得众人爱戴。他一声令下,属下差官全部到齐,府中内外灯火通明。所有案卷,整整齐齐地摞在条桌上;狱中囚犯,陆陆续续准备上堂。府中人影如走马灯般来回奔走,灯火的余热将大堂烤得热气腾腾。那何祗正中端坐,面前铺开案卷,一一审阅、问讯、断案。书记坐在右侧走笔如飞,一字不漏地记下口供呈述、断案结论。忙忙碌碌地折腾一夜,天亮时竟然把所有案卷全部审讯完毕。

    何祗本是个大胖子,忙到此时已是满头大汗。他刚想入内擦把汗,却见门卫飞报进来,说丞相一行已经来到府外,杨洪太守和张裔长史随从在后。仓促之间,何祗赶忙出门将丞相等人迎进府中。

    丞相一行跨步走进大堂,感觉到屋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再看那何祗满脸通红,衙役们一个个站得笔直,神色却疲惫不堪。丞相吩咐让府门大开,许多等候在外的百姓,将大堂内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当今丞相坐在正中,马谡站于身后,杨洪太守和张裔参军坐在下手两旁,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心中冷笑。

    丞相满脸严肃,问站在厅中的何祗:“你担任督军从事一职,至今已有多长时间?”何祗回答说:“禀丞相,下官担任此职,已是二月有余。”“这两个多月以来,郡中诉讼案件,你可按时办理?”杨洪见到何祗满头满脸都是汗,早已心头着急,丞相这一问,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何祗倒是不慌不忙:“回禀丞相,郡中事务,下官都已处理完毕,请丞相查阅。”说完,命手下将府中所有诉讼案册件全部呈上案桌。

    丞相拿起一本案册,开始一页一页地翻起来。只见每一个案件都记录有口供和案结。他从中选出几个案件,让何祗说说对此案的看法。何祗虽然只浏览过一遍,却将案情背得清清楚楚,他首先将案件的要点概括说了一遍,接着把自己的看法也总结了一下。接着将一干犯人带上堂,其陈述与所记口供完全相符。丞相又拿起几本案册,一一查问,何祗都对答如流,毫不滞疑。

    持续两个时辰的问讯,变成了何祗才华的展示场。只见那何祗对案情分析得头头是道,处理判决解释得合情合理,再加上他说话生动形象,整个呈述的过程如同行云流水般潇洒不着痕迹。

    他手下的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一夜时间浏览了这么多案件,居然能一一牢记在心,实在是聪明绝顶。想不到平时里总是和大伙一起沉醉畅饮的官长,竟有如此绝世之才华,实在是让人佩服!

    张裔与杨洪见此情景,不禁也在心里暗暗叫好。如此看来,所有案件诉讼都已处理完毕,并未有任何拖延。难道那周老汉所言不实?张裔内心有些泛酸,杨老头这次又看准了一个人才,今日借此机会竟然大放异彩。杨洪心头的阴霾已是一扫而空,用心栽培的这个年轻人,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当丞相即将打开最下面的一册案卷时,堂上所有的人都各自松了口气。这两个时辰的紧张问讯,看来即将顺利结束。此时通宵熬夜的府吏们觉得心力交瘁,何祗意气风发地站在堂中,头上早已不再流汗,倒蒙上一层细细的油。

    丞相的心中暗自惊异,何祗不但对案件了如指掌,而且对案件的判决也合情合理,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年轻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可是,既然所有的案件都已处理完毕,那周老汉的申诉又由何而起?难道周老汉的冤情是子虚乌有?

    丞相在心里沉吟起来。手中那卷册已翻开,第一个案例,正是周老汉儿子的案情,后面记录着口供和判决,以及结案的说明,完整而详实,唯一欠缺的是结案时间。丞相心中一动,开始往回翻看案卷,果然,每一个案件都有详细的庭审细节,独独缺了结案时间。

    随着一本本的案册往回翻,丞相的脑海中逐渐明朗起来。怪不得那案卷上记录的墨迹是一色的崭新;府中众人一个个显得疲惫不堪;还未入夏,这空气中的热度倒像是攒了一夜的灯烛余温。

    众人的目光随着丞相的手指,从案册的最后一本又翻到第一本,直到丞相抬起头来,大家的心,又莫名地提了上来。

    沉默了片刻,丞相再度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何祗,这些案件,你是在何时审理的?”

    这一句话,像是把一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层层的波纹向外连绵不断地散开。

    何祗的脑海里荡起了漩涡。如果照实回答丞相的问题,那么就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及时审案,玩忽职守之罪难以推诿,昨晚一通宵的煎熬更是枉费;可如果不说实情,搪塞推诿过去,那我就得当着大伙的面捏造事实。想我何祗堂堂男子汉,从来都是敢作敢当,即使一死也要死得坦荡。唉,只怪自己年轻妄为,这也算罪得其所。只是,这样一来,岂不牵连杨洪太守?

    何祗意气风发的神采一扫而光,鼻头上的汗粒又冒出来一片。

    堂中鸦雀无声,底下众人低着头,提心吊胆地支耳聆听。只有杨洪睁大双眼,急切地望着何祗。他的心里,在反复地说,“何祗,你可还记得老夫昨晚给你说的话?”这个信息随着他的意念传进何祗的心里。一闪念间,何祗决定相信杨太守的判断。

    何祗“扑通”一声,双腿跪地,说:“丞相明鉴。这些诉讼都是在下昨晚连夜审讯结案的。在下初担重任,未能自我约束,反而因享乐误事,愧对上司的信任。在下愿领责罚。”

    这一句话说出来,何祗自己顿觉如释重负。杨洪在心里微笑起来:“小子,你真是有福之人。唉,平时劝导你,你总是不肯上心,也就是今日,还知道自己错了。”他抬头望着丞相,心中说:”丞相,年轻人少不更事,既然他诚心认错,您能否法外开恩,以观后效?”

    杨洪的信息也传进丞相的心里。丞相虽暗自点头,孺子可教,脸上依然一脸威严。他接下来又问一句:“今日我来此查案之事,是相府密令,你昨晚如何得知?”

    一句话,再一次将何祗逼到了两难的境地。如果照实回答,那杨太守就有泄密之责,自己宁死也不会这么做;可是如果搪塞过去,自己就不得不捏造事实。素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不知所措,竟然一时间哑口无言。厅中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无声地等待着一枚炸弹的引爆。

    这时,何祗听到左侧有人跪了下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略显沙哑:“丞相,是下官昨日将此事告知与何祗,只因为爱惜他是一个人才,虽然他以往纵情享乐,可若他从此能痛改前非,岂不是一件好事?下官恳请丞相念他年轻,宽恕于他。下官违背丞相之令,愿担处罚。”

    听到老上司为自己主动认错,竭力求情,何祗不禁又愧又悔。一股热流从心底升起,额头上的汗水滑进眼角,火辣辣地疼出眼泪来。杨太守多年来对自己的教诲和栽培,以往自己都是坦然承受,这时候才突然感受到那背后的拳拳苦心。人生一场,死不足惜,可这份情意,却是过于沉重。

    杨洪跟随丞相多年,杨洪对人才的爱惜之情丞相何尝不明白?可是,作为治理一方的官吏,才能固然重要,德行却是首要的素质。他对杨洪训诫道:“用人之道,如同农夫育苗,首要之事是要除掉他身上的陋习。季休你举荐人才素来有功,今日之过我不予追究。只是日后对于自己的属下,还需勤于督察、严加管教才好。”

    丞相转过头,问坐在右侧的张裔:“君嗣,依照《蜀科》,何祗之事应该受何处置?”张裔回复道:“回禀丞相,何祗位居执法断案的要职,不思尽心做事,反而放纵酒乐,玩忽职守,藐视民生,按律轻则免官,重则应当处以死刑。”

    丞相看着下面的何祗,问道:“何祗,你方才可听得清楚?你身居重任却不尽职守,此为不忠;让治下百姓申冤无门,此为不仁;牵连恩师是为不义。不忠不仁不义,最终让你陷入今日之凶险境地,你纵然身怀绝世才华又有何益?”

    几句话,像利剑般锋利,带着耀眼的光芒穿透何祗的内心,让他突然看清自己糊涂的过往,放任的本性和当下面对的绝境。他不由得自惭形秽,心生畏惧,同时又因这光芒的照耀,让他看到自我改变的希望,而这希望的威力又更让他满心震撼,战栗不已。

    何祗伏在地上,求告道:“小人知道自已有罪,触犯了国法。小人不敢奢求丞相宽恕,可是如果我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铭记丞相今日的教诲,从此以后痛改前非,尽忠尽力为国家效命。”

    何祗的话,杨洪和厅中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一向率性而为的人,突然间低头苦苦哀求,不免让人意外。丞相道:“这案卷之中,一页页记录着每一家老百姓的冤屈,孤若不查你渎职之罪,无以服众。既然你诚心知错悔改,我就留你一条生路。”

    他命人将何祗带下去,杖责四十。同时又训斥中衙吏们:“你们既然在官府做事,怎能不思勤勉,反而整日里跟着何祗敷衍公事?今日我只追究何祗一人,你们需各自反省,以后若有再犯者,就按今日之例惩处。”众人在大厅之中,亲眼见到自己的官长服罪受责,内心本就惊惧不已,听了这话,赶忙伏地跪成一片纷纷谢罪。

    府衙门外,周老汉和众多百姓看到清清楚楚,一向傲慢无礼的官吏当众受到惩治,自己的儿子很快可以回家,周老汉忍不住老泪纵横。平时常听人说丞相爱民如子,自己这些年来到成都,也确实感受到国家政策对百姓的支持,生活也蒸蒸日上。这次儿子犯事,自己实在没有办法,才试着告到丞相那里,内心也没有存太大的指望,没想到丞相第二天就亲自带人来查办这件事,让儿子不再蹲监,更不曾想那官员会因此受责。

    周老汉这一生受着命运的驱使,早已习惯忍气吞声,这还是第一次反抗成功。自己不过是最底层的一个普通百姓,何至于得到丞相如此关照?这份恩情,自己难以报答,感激的话也显得太轻,只能深深地跪拜下去。

    责打完毕,何祗被人搀扶着回到堂上,忍痛跪下,感谢丞相不杀之恩。丞相吩咐他:“何祗,从今日起你不再担任督军从事一职,孤会对你另有委派。你现在可回往家中,三日之后,自会有人向你传达新的任命。”

    丞相离开后,众人赶忙围过来,何祗已不能走动,众人于是想了个办法,将一辆运粮草的马车打扫干净,铺上两床褥子,让何祗趴在上面,将他送回家去。马车所过之街道,人们难免议论纷纷,何祗受责的事也跟着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成都城。

    何祗回到家中后,卧床不起,一连三日不进饮食,心中反复咀嚼着丞相教训自己的话。到第四日早上,杨洪太守前来看望,何祗想勉强从床上下来,却无力动弹。

    杨洪径直走到床前,让他安心躺下,又从衣袖中取出一纸公文,满面春风地说:“何祗,丞相新任命你为成都县县令,等你身体恢复之后,立刻上任。”何祗听了,又惊又喜,又有些疑惑:“杨大人,我是获罪之人,如何反而得到丞相的提拔?”杨洪道:“你前几日已经受到惩罚,过往的罪责就此洗清。丞相对我说,你为人精明能干,判案准确合理,是难得的吏才,必须委以重任。成都县人口众多,治理任务繁重,丞相决定派你前去,你需要用心治理,不可有半点懈怠,否则,两罪并罚。”何祗深受感动,说:“承蒙丞相和杨大人的鞭策和信任,何祗怎敢不竭心尽力、殷勤奉命?”

    这三日躺在床上,何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最终明白一个道理:人世间是有一个“道”的,而人的生命,就是要努力活得和这个“道”契合。这就是生命要到达的标准,也是自我约束的理由。而自我放纵是不需要理由的,凭着本心的欲望就行,就像自己的前半生。没有这个目标,生命的长短就毫无意义,生命的有无也毫无意义。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自己听闻了这个“道”,现在明白了这个“道”,那就听从丞相的命令,前往成都县府,去实践这个“道”。

    何祗觉得精神大振,忍痛坐起来开始进些饮食,又过了两日,不等杖伤痊愈,就收拾行装,走马上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