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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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吕凯绝域守忠义 王伉筹谋抗桀逆

    永昌郡位于益州郡的西南。章武三年先帝在白帝城驾崩之后,雍闿在益州郡举兵反叛,杀害了益州郡太守正昂,绑架继任太守张裔,又把从永昌通往成都的道路堵塞,消息隔绝。不久,雍闿派人送书投降吴国,吴主孙权顺势遥封领南方各郡,任命永昌功曹吕凯为永昌太守。

    雍闿接到东吴的任命书后,立刻将它传示到南方各郡。同时,让人快马加急,将自己授意的一封信送到永昌,让新任命的太守吕凯带兵前来与自己会和,共同对抗汉军。

    吕凯,字季平,永昌不韦县人。他当年接到雍闿反叛的消息时,非常反感,想不到一个素有威望的豪门大族,竟然利用其在南方族人中的号召力鼓动造反,摇身一变成为叛军领袖,杀害汉人官吏,攻占村镇城池。让黎民百姓枉遭兵戈,流离失所,难道他就不怕由此召来杀身之祸吗?吕凯当即下令,将永昌城门从此紧闭,拒绝与雍闿来往。由于与成都的联系被切断,吕凯只能通过零零星星的一些消息来源,知道先帝过世后,丞相辅佐太子登基。吕凯期盼丞相早日派人带兵南下平叛,然而,成都那边一直杳无音讯,如今却等来雍闿的这一封信。

    接到这封信,吕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明白过来。雍闿找到吴国做靠山,用吴王的命令,让自己担任永昌太守。雍闿既然能如此嚣张,看来成都目前还没有派兵的迹象。吕凯心中颇为沉重,雍闿这个叛国贼,我绝不会带领永昌城屈服于你。只是,永昌这几年关闭城门,经济贸易都深受打击,中央财政的支持迟迟不到,自己带领永昌官兵与之对抗,能坚持多久?雍闿若是领兵前来,又该如何是好?

    吕凯急匆匆地赶到府丞王伉的家中商量此事。王伉为人忠正耿直,勤于政务,一直与吕凯共同管理永昌郡。两人同仇敌忾,对于雍闿的叛乱坚决反对。吕凯把雍闿的来信递给王伉看,王伉气得当即拍案而起,骂道:“雍闿这老贼,举兵反叛,认敌为父,真乃无耻之极。季平,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吕凯坚定地说:“我绝不容许他用我汉朝之城,讨敌国欢心。诸葛丞相乃当世之英杰,我怎能率领永昌郡城,背弃丞相,依附此等小人?只是,永昌以经商贸易为主要财政收入,自从关闭城门以来,这几年经济状况逐年低迷,照此下去,恐怕不能持久,此为一虑,其次,雍闿见我不肯带兵前往,他说不定带兵来犯,永昌一座孤城,以城中兵力恐难取胜,此为二虑。”

    王伉想了想,冷静地说:“雍闿老贼领兵来犯,我看无需多虑。永昌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我谅他短时间绝不能攻下。”吕凯说:“话虽如此说,只是不能掉以轻心,还需谨慎才好。”王伉说:“从谨慎起见,可以在四门城楼中间各修建一座高塔,塔顶悬挂一个大钟,由士兵在塔上日夜瞭望,若有敌情,即可敲响大钟,警报全城,这样,各部可以前来救援。”吕凯一拍手,说:“好主意。我这就让人去办,同时再把城墙破损的地方加固加强,多准备滚石擂木,以备敌人进攻!”王伉接着说:“对!我还想建议让永昌城中官兵到城外开荒种田,收下的粮食尽量囤积起来,防止老贼长期围城。”吕凯一听,开荒种田,这个主意自己倒从没有想过。王伉说:“永昌本是成都与东南沿海的贸易枢纽,自从战乱以来,加之永昌关闭城门,贸易往来年年减少。没有朝庭的支持,我们只能靠自己,开荒种田,保证粮食自给自足,以作长远打算。只不过,这个举措需要城内所有官吏的支持才行。吕功曹你在永昌恩威并重,应该能够促成此事。”

    吕凯果断地说:“这个主意可行,就这么办!永昌天气暖和,土地肥沃,种粮食的产量比北方还高。那就麻烦王府丞作一个初步的计划,来日我们召集所有官员开会讨论。”

    那一日,吕凯在府中举行酒宴,请来永昌城中所有文武官员。酒过三巡之后,吕凯就将永昌的经济情况做了说明,提出“开荒屯田”这个方案,然后请王伉将执行计划给大家介绍。

    众人听到这些情况,纷纷议论开来。城中的经济日渐低迷,这是大家亲眼所见。每个官员的月饷金还是从库存中支取的。按照王府丞的计算,饷金发放也只能再坚持一年时间。

    有人就开始问:“我们在日常的管理事务之外,还要开荒种粮,这岂不增加众人的工作吗?”吕凯说:“只能如此。从士兵到官员,包括王府丞和我自己,都得要为此努力才能维持粮食所需。”“士兵们去开荒屯田,那如果敌人来袭击,如何抵御?”王伉说:“士兵中只需一半人去屯田,轮流值班,剩下的人在城墙上布防。听到城门信号钟敲响之时,士兵一起接应御敌。”“按王府丞所言,永昌气候温暖,粮食能够收成两季。照我看来,冬季旱期,种粮食的水源很难保证。”王伉点头说:“此言不假。冬季种粮,运水的工作会更加繁重。”“雍闿的势力遍布南方三郡,如今只有永昌一座孤城拒绝和他合作,成都会不会发兵平叛都是难料,就算平叛,也未必会关注我们这座边城。目前我们是否开放城门,继续贸易往来,但不参与他举兵反叛,以作一时权宜之计?”吕凯站起来,严肃地说:“雍闿家世代承受汉朝恩典,正应该身先士卒,上报国家,下慰列祖,载名史册,流芳百世。怎料想他却投降吴地,岂不是颠倒行事?他看不出盛衰的先兆,好有一比,”吕凯停下来,环视众人,接着说:“好比野火在原野上蔓延,他却在薄冰之上徒步,一旦火势烧融薄冰,他又该如何立足?我们此时若是附和于他,那岂不是跟随盲人赶路?”

    吕凯停顿一会,接着说:“我们为官之人,无论职位尊卑,本就应该殚精竭虑,尽心尽力,以平国难。诸位都是读书明理之人,应该知道当初舜勤于民事,操劳一生死于苍梧的故事。史书上记录他的事迹,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我们就算是为事业而牺牲生命,又有何足惜?诸葛丞相雄才大略,见识卓远,公正无私,奖赏有功绩之人,宽容不足之处。我等愿意跟随他建功立业,上报国家,下慰先祖。还望诸君能与我等齐心协力,共济国难,以图日后功留青史,名垂千秋。”

    吕凯这一番声情并茂、慷慨激昂的话,说得大家热血沸腾。众人纷纷站起,手举酒杯,高声道:“某等愿听吕功曹、王府丞的调遣。”。吕凯放下酒杯,高兴地说:“那就有劳诸位。宴席之后,我就写信回复雍闿,劝诫他审时度势。从前,楚国礼仪不恭,齐桓公加以责备,吴国夫差冒用名号,晋国起兵反对。如今雍闿向敌营称臣,怎能让人归附?他既然附属吴越,按照古制,官员不能越境交往,所以我以前从未答复他。可他一再来信示意,我就不得不表达我的心意,让他自行斟酌。我估计他收到我的回信,不久后会亲自带兵前来攻伐,大家要按照计划行事,不可疏忽。”

    且说雍闿自从将信发出之后,耐心地等了一个多月,终于收到吕凯的这封劝诫信,不由得心中大怒。如今南方三郡都已经听从自己的号令,就连南方各族都在孟获的带领下,与自己结为盟友。想不到永昌一座孤城,紧邻益州郡,却这么些年一直不肯顺从自己。雍闿感觉就像自己喉咙里的卡住的一块肉,吞不下,却又舍不得吐出来。

    雍闿掂量着手中的信,心想:吕凯,我看你才不能审时度势。成都根本不可能派重兵前来。后主刚刚登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何足为虑?成都受到北魏东吴的牵制,短期内那有能力关注南方战局?南方丛林瘴气弥漫,地势凶险,就算成都派遣兵将前来征伐,也说不准谁胜谁负。若是我实在运气不佳,无力抵挡蜀兵,那我就退回丛林中,利用熟悉的地形与其周旋,短则三年五年,长则十年八年,直到把他们拖得受不了自己转回去。你一个小小的功曹,居然也敢来规劝我。你可知那蜀汉朝堂中尚书令李严给我连写六封信,劝说我归顺,我也就只简单回复一句:“俗话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今天下鼎立,三国称帝,让我边远族裔很是迷惑,不知道谁是真命天子。”这封信送出去后,李严就从此再无回音。哼,谅他也不能奈我如何,何况你这一封信!雍闿一气之下,将这封信用双手揉成一团,扔到师爷的面前,说:”这永昌城,看来是得动武才行。”师爷将揉成一团的信展开快速看一遍,提醒雍闿说:“永昌城墙高大坚固,难以攻取,所以这些年虽然吕凯闭关封境,我们也一直暂时容忍他。主公若要带兵前往,还得想出妥善的攻城之法才行。”

    雍闿点头说:“此话有理。但我想那永昌城已闭境几年,和成都的贸易、资金往来基本断绝,城中粮草,估计存库不多。我准备带足粮草,领兵包围永昌,用过一年半载的时间,一旦城中缺粮,到时候还怕他不乖乖开门乞降?”师爷称赞说:“主公所说极是!可先派人查看永昌的情形,以及成都和东吴建业的动静再做打算。!”

    建兴元年冬,从东吴建业传回来最新消息,蜀汉特使邓芝刚到建业,正在等候吴王孙权的接见。这个消息让雍闿大为吃惊。想不到成都有这样的气魄,可以将新仇旧恨都抛在一边,主动与东吴结盟。如果两国结盟,自己这股从蜀汉叛变到东吴的势力,可能会有新的变数。这一下,雍闿不敢轻易出兵永昌,决定等到局势明朗以后再做决定。

    永昌城中,此刻正在积极地修建钟塔,分配屯田。王伉担心城中余粮不足,又劝吕凯派人,带上多年库存的红、蓝宝石到东南亚一带换取粮食。吕凯深知王伉所言有理。丞相多年前曾写下一篇文章,称“奇珍异宝”为“无益之货”,在战争时期把它与粮食相比,更是如此。

    建兴二年春,从东吴来的消息终于传回益州郡,吴主孙权接见邓芝,相见甚欢,吴使张温即将启程,与邓芝一起去往成都,回拜后主。虽然尚未签署同盟协议,但这已是大势所趋。然而,另一道密信也从建业传到雍闿处,允诺他,此份协议不会涉及南方各郡的归属。听到这个消息,雍闿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吴王孙权摆出坐山观虎斗的姿态。既然如此,那我就得赶在汉兵南下之前把永昌先夺过来。

    就在雍闿带着队伍前呼后拥地直奔永昌而来时,永昌城的钟塔已经修筑完毕,第一批从东南亚运来的粮食也刚刚入库。吕凯正在府中查看粮食库册,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钟声,按照二短一长的节奏,从北门传来。吕凯拍案而起,一定是雍闿朝北门而来。他命人点齐士兵,奔向北门。此刻,北门的守军早已等候在城墙上,身边堆满滚木、石块。吕凯登上钟塔,只见远处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地向此奔来,一眼望去,不下五千人。

    到达永昌城下,雍闿见城门紧闭,城墙上士兵严阵以待。雍闿命人高声叫道:“吴益州刺史雍闿在此,永昌太守吕凯何在?”吕凯在城上应答到:“汉永昌功曹吕凯在此。我只知益州郡为汉室领土,但不知吴益州刺史从何而来?”雍闿大怒,说:“吕凯,你既然屡屡违抗上命,那就莫怪我无情。待到城破之日,城中老少的性命,都是因你而亡!”吕凯道:“你投靠敌国,时日已无多。我劝你早日悔改,说不定丞相尚存你一条生路。”雍闿大怒,吩咐手下士兵将四面城墙团团围住,不许让任何人进出。

    雍闿的军队带着足够的粮草,其后备补给源源不断。永昌城中,却只有库存的粮食。三个月后,从东南亚来的第二批粮食已经到达,却被雍闿的军队在城外截获。根据运粮小兵的供词,雍闿断定城中存粮最多支持到冬天,于是吩咐手下兵丁,加紧围城,不可懈怠。

    然而,冬去春来,城中守兵依然精神抖擞,指挥有度,毫无粮草困乏的迹象。雍闿心中纳闷,难道小兵的情报不实?就算如此,一座孤城,存粮再多也有吃完的时候。我就这么继续围下去,倒看你能支持多久?

    吕凯很清楚雍闿心中的如意算盘。自从围城开始以来,城外屯田的计划无法实施,吕凯和王伉就号召城中每家每户在院前屋后都尽量种上粮食和蔬菜,饲养牲畜。夏天很快过去,冬天来临时,水源成了很大的问题,只能勉强保证人畜饮用,地里干涸得长不出庄稼。城中只好开始宰杀牲畜,现在,牲畜已经宰杀尽绝,一些人开始啃食树皮、草根。官府的余粮也很有限,能够继续守城的士兵,也不过几百人。其余士兵,因为生病,或是饥饿,或是虚弱,已经无力参战。

    这一天清早,吕凯和王伉准备赶往城门巡查。刚走出太守府,准备上马,就听见一阵呜咽的哭声,在这萧瑟的冬晨显得格外寒凉。两人一看,只见一户人家房门大开,看见一个成年男子紧紧地抱着一具小孩的尸体,仰着绝望的脸,泪如泉涌。一个妇女跪在他身边,捶胸顿足,哀哀地哭诉。

    吕凯与王伉对视一眼,彼此沉默无言。城中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饥饿,没有任何希望,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只能投降。然而,“投降”这两个字,说出来容易,入耳之后却如利刃直抵人心。吕凯突兀地说:“如果有人投降,我不阻止。只是我自己和我的家人,愿以身殉国,绝不投降!”王伉见他如此,说:“我倒有个主意,让我们能够多熬几天。”吕凯问:“请问王府丞,你有何主意?”王府丞说:“现在城中尚有军马数十匹,既然决心死战,何不宰杀军马,给守城的官兵充饥?”吕凯的坐骑,已经跟随自己十多年,如同自己的随从。现在不得不将它杀死取肉,吕凯很是不忍心。然而,当下保住人的性命更重要。他点点头表示同意。王伉说:“只是,这也不过能延缓几天而已,到那时,情况依然和今日一样。”吕凯说:“多坚持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成败难料,但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绝不主动放弃!”

    吕凯让随从率先将自己的马牵到屠宰场,然后头也不回地徒步去往北门。沿途哭声、抱怨声时有所闻,食物短缺使人们变得行动迟缓,反应麻木,目光呆滞,绝望的空气四下里蔓延。当初闭关封境的决定难道是最大的错误?吕凯对这些怨言充耳不闻,继续巡查城墙,分配粮食。从北门,再依次到东门、南门,最后到西门。这是他每天都要巡视的路线,只不过,今天由于没有马匹,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往日,直到晚饭才到达西门。叛军与往常一样,派出一部分部队到城下骚扰,其余部队在营帐中休息,到了晚饭时间,就见叛军的营帐中炊烟袅袅,食物的香味四处飘散。这香味,是对忍饥挨饿的士兵们最大的挑战。然而,看着吕功曹泰然自若的样子,士兵们也努力地克服着胃肠的欲望。不过今天城内送来一份炖肉,让守城的士兵们得以果腹。吕凯自己却只吃了点野菜蒸的饭,加了点肉汤,就继续回到城墙上,天黑时才离开。

    夜晚,由王伉将军负责视察,他此刻应该正在北门。这些日子,他们两人就一直这样轮班带领士兵守城,相护支持鼓励,从不懈怠,也不肯放弃。哪怕多坚持一天呢?说不定就有一个奇迹出现。

    第二天清早,一个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将他叫醒。原来,一夜之间,雍闿的军队带着帐篷、马匹,离开了永昌,走得干干净净。吕凯和王伉两人并肩站在城墙上,只见墙外的空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一顶帐篷,只剩下满地的破旧杂物和垃圾,显露出几千人曾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吕凯问值班的头目,叛军半夜离去时,为何不报?头目回道:“连日作战,再加之食物短缺,士兵们已经非常疲惫,晚上恐怕各自都陷入熟睡之中。今早方才发现。”吕凯不禁心中苦笑。士兵已经困顿不堪,若是叛军昨日攻城,只怕早已得手。好险哪,在这最困难的关头,雍闿突然撤兵,一定是老天有灵,庇护永昌军民,不致落入老贼之手。只求上天更多庇护,不要让这老贼回来才好!

    此时,雍闿正率兵急急地北上去往越嶲郡安上镇高定那里。昨晚,高定命人送到一封急信,消息很简短:成都已发兵平叛,丞相诸葛亮亲自率军,不日即到安上。请速增援。不久后,雍闿刚抵达安上,尚未得见汉军一面,就被斩下头颅,送到丞相面前。这个在南方呼风唤雨几十年的人物,从此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