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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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出师表辞浅情深 汶山郡山空人静

    丞相驻兵汉中的事,还得从建兴五年春说起。这天清晨,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相府的宁静。丞相正在梳洗,准备上朝,听到这声哭声,丞相来到卧房,见妻子正抱着孩子轻轻地摇晃着,蓉姑娘站在一旁准备喂食。蓉姑娘进相府后不久,就怀上这个男儿,生下来后,丞相给他取名叫诸葛瞻,字思远。

    孩子在妻子怀里摇了一会,很快又睡着了。丞相接过孩子,端详着孩子的小脸。睡梦中孩子的脸很恬静,眼睑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泪水。两道剑眉入鬓,和自己一模一样。

    妻子见丈夫面带倦容,就问他:“先生,您昨晚睡得很晚吗?我半夜醒来时,看您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丞相说:”昨晚我给陛下写了一份表章,准备出师北上。写的时候,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从先帝的三顾茅庐,到火烧赤壁,入主益州,以及先帝不幸中道离世,剩下这三分基业,和他未竟之事业。如今南方已定,兵精粮足,终于可以挥师北上,平定中原,留下后主带领蒋琬、费祎群臣在成都。后主已经即位四年多,也该学一学处理政事了。临行在即,我心中竟生出许多感慨来。”

    妻子劝他说:“先生也要保重身体,不要思虑太多,过于劳神。”丞相笑笑说:“我一向不赞同无谓的情感拘束,只不过写到后来,情不知从何而起,竟一发而不可自制。”

    这几年,蜀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民生安定,国力富强,政治清明。丞相要举兵北上,光复汉室,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妻子的心中有个小小的遗憾,瞻儿才几个月大,还不省事呢,父亲就得离开他,也不知过多久才回来。

    丞相仿佛看出妻子的心思,对她说:“我走以后,这个孩子就交给你和蓉儿把他带大。”妻子说:“你在汉中,也得有个人在身边侍奉。您把蓉儿带上吧。孩子留给我,我一定把他照顾好。”她想一想,又问丈夫:“不知陛下和群臣是何意见?”丞相轻轻地叹口气,说:“光复汉室,是先帝的遗愿,我估计大家都不会反对。只不过心里不一定愿意。如今国力臻臻日上,边境战事平息,许多人看不到我们面对的隐患。”他看了一眼睡着的婴儿,瞻儿,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培养长远的眼光,高瞻远瞩,思虑长远,才能防患不测于未然。

    丞相坐着马车去向皇宫,一路上,脑海里默想着手中握着的这份《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莜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系贞亮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妄曲,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而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諏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天光微亮,皇宫前面的大旗上,一条长龙迎风飞舞,旗上的铃铛清脆地在风中摇荡。这面大旗,在后主登基之日第一次升起,至今已过去五年。旗帜后面的宫殿连绵不断,亭台楼阁高耸如云,靠山临江的雕花门窗富丽堂皇,这些都是当初先帝登基前,丞相奉命负责扩建的,算来也有九个年头了。想到这些往事,丞相的心中不由得涌过一阵热流。他握紧了手中的《出师表》,坚定地踏上通往正殿的台阶。

    春三月,后主下诏,命丞相号令天下,北上伐魏。

    诏书下达之后,相府上下一片忙碌,积极准备人马粮草。这一天,马谡正在把各郡县报来的士兵名单编列整齐,只见长水校尉廖立走进来,也不多言,将手中的一本士兵名册放在桌子上。马谡忙站起来,笑着招呼:“廖公辛苦了,请稍坐片刻。”说完,让人奉茶。

    廖立直接了当地说:“不必客气,这账册上所记士兵是奉令调拨而来,共一万人,名单在内此。告辞。”说罢,转身准备离开。马谡忙说:“多谢廖公。来日丞相面前,一定表述廖公的功劳。”廖立转回头,说:“我不过奉命办事,敢说什么功劳?丞相不恼怒于我,就算我的运气。”

    马谡赔笑道:“廖公说哪里话?丞相上次提到您,还夸您做事干练,怎么会恼怒于你?”廖立冷笑一声:“幼常你也会说这些话来欺哄我。丞相如果真的赏识我,为什么他北伐的将军名单里没有我?相反,霍弋这样的毛头小伙,丞相还专门上书陛下将他请到军中。”马谡忙解释说:“霍弋被丞相从宫中请来担任记室,其实是为了与丞相的大公子诸葛乔一起同往汉中,相互作伴而已,并非特别惠宠。”廖立毫不领情,问道:“那你家的世交向朗呢?他不过是一位好好先生,却得以担任长史,随同前往。嗐,鱼目混珠,滥竽充数,军士再多,也难保不会再经历一次麦城之败。”

    听了这话,马谡有些不是滋味,就劝他说:“廖公切莫如此说。国家如今兵众简练,队伍分明,与在荆州时大有不同。”廖立怒火更旺,愤愤然地昂起头,抬眼看天,叱责道:“乌合之众,何值一提?”说罢,甩袖而去。

    马谡将士兵名册整理完毕,送到丞相的大厅中,并把廖立的话转述一遍。丞相一听,双眉一皱,说:“当年陛下登基,官员升迁之时,我让廖立担当校尉之职,他对我就一直心存怨恨。我一再劝诫,他却不肯反省,所以这次我决定将他留在成都。没想到他不思收敛,反而越发放纵,竟说出这样的糊涂话!”

    蒋琬和西曹掾李邵正好在座,见丞相如此说,就劝道:“明公,廖立对明公素来佩服,此番言语,估计不过因为一时孤愤,并非有意忤逆顶撞。待我与李曹掾前去,开导与他,希望他能有所改过。”丞相说;“公琰,你和永南去劝劝他也好。功勋显著的人,国家自会论功行赏,若身无建树,反而满口怨言,只怕是惹祸之道。”

    当下蒋琬与李邵前去廖立家中拜访。蒋琬与廖立当初跟随先帝从荆州入川,本是同乡,也就无需客套。蒋琬直截了当地说:“廖公,我和李曹掾听说你在相府评论国家用人不当,兵众不值一提,言语有失妥当,特意过来相劝与你。”

    廖立摇头说:“我所说的话,句句是实。可惜我跟随丞相多年,尽心尽责,可丞相却不肯重用于我,岂不让我心意难平!我知道,丞相是因为我当年协助关羽镇守荆州时,在长沙放弃抵抗独身逃脱而对我不满。可是你想,先帝当初占领益州,没有继续进军汉中,却到荆州去和孙权争夺南方三郡。等到了荆州,曹操进攻汉中,仓促中把三郡割与孙权,劳民伤财,无功而返。导致夏侯渊、张郃深入巴郡,差点丧失一川之地,难道不是指挥失当吗?那关云长自恃勇猛,我们众人的劝谏他根本不肯听从,一心意气用事,贸然攻打襄阳,结果丢了性命,失了荆州、上庸,白白损失了东面的一大块土地。我当时若不逃回成都,不一样也跟着送命吗?”

    蒋琬与李邵听得面面相觑,李邵忙说:“丞相有言,国家一向论功行赏,若身无建树,反而满口怨言,只怕是惹祸之道。”廖立却越说越激动,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恕我不能从命!我廖立是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心中有不平之事,就要直抒胸臆,绝不会像其他人,畏手畏脚、遮遮掩掩!你看那向朗,一向善于和稀泥,却任长史一职;文恭做事毫无章法,任职治中;郭莜之缺少主见,被提升为侍中,王连苛刻百姓,以致民不聊生,偏偏晋升高位!依我看来,这些人,统统都是无谋无才之辈。”

    蒋琬二人见廖立越说越远,赶快打住话头,起身告辞。

    回到相府,二人将廖立的话向丞相如实相告。丞相:“廖立诽谤先帝,污蔑群臣,此事不可姑息。羊群中若有一只羊作乱,都可能为害不浅,更何况廖立身居高位,这些话传出去,底下的官员怎能分清真伪?”

    丞相写了一份表章,简述了这前前后后的经过。后主下诏,将廖立免官为民,财产充公,全家迁到偏僻的汶山郡。

    汶山郡紧连羌族人的居住地,山谷险峻,荒漠寂寥。廖立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迁到这里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伐木建屋,尽量赶在下雪之前,搭建起一间房屋遮挡风雪。

    房屋搭建在半山腰。在干活的间隙,廖立坐在石头上,眺望远处峰峦叠翠,云遮雾绕,隐隐约约能看到峰顶的皑皑白雪。崇山峻岭之间深谷幽密,连绵回旋。偶尔一只秃鹰腾空而起,在高空中展翼盘旋,然后随风远去。

    第一天夜晚在树林中歇息,熊熊的火光中,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刚刚睡下不久,不远处山中,就响起一声长嚎,由低到高,在山中回荡。那嚎叫一声接一声,感觉上似乎越来越近。两个男孩子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此刻各自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廖立将腰刀放在自己枕头边,警觉地听着,这狼嚎的声音,似乎只有一个,这让他心中稍稍平安下来。

    在这个荒僻之地白手起家,每天都在重复着艰辛的劳作。晚上筋疲力尽地上床,第二天醒来依然全身酸痛。干活的间隙,脑海中还在盘算着粮食还能供应多久?上次央求差官购买的粮食能不能及时送到?明年开春,还得买些种子耕种,衣物用度等等,都得一一添置。过了一段时间,李严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头脑被日常的琐碎渐渐占满。毕生的博识睿智,此时毫无用处,胸中的雄才大略,已经荡然无存。在这荒凉的不毛之地,他无力自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渐渐地被磨蚀,从体力上,从精神上,一天天地消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