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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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一 李都护辞穷罪负 众文武议定黜贬

    李严站在沮县的城墙,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今晚全军稍稍休息,明日清早出发,到午后就能进入江洲地界。到那时,儿子李丰应该早就收到快报,在那里部署好士兵迎接。他放眼望去,黑沉沉的乌云从天空两边蔓延过来,几乎将天幕完全遮蔽,旷野上一片昏暗,只剩下远处天边还有一缕夕阳的残红。眼看乌云很快就会在空中聚拢,激荡出一场倾盆大雨。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个哨兵赶回来,来到李严面前,禀告说:“都护,征西大将军魏延率领骑兵一万,正往沮县赶来,估计午夜之前就能到达。”

    李严大惊失色,魏延的先锋骑兵,怎么行动会如此之迅速?这支骑兵队伍,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自己手下的两万步兵,只怕难以抵挡。看来为今之计,只能尽早赶回江洲,再做周旋。他忙找来狐忠、成潘二人商量:“魏延兵马如此神速,只怕来者不善。不如大军立刻收拾行装,赶往江阳!”狐忠与成潘两人心知大事不好,面面相觑,心想:我们江州之军,在汉中相助丞相攻打敌魏,共同为国出力,怎么会落到被魏延重兵追击的地步?难道我们是反叛不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之处,都护可不能一误再误。

    狐忠忙劝李严:“都护且慢,我们这样继续与丞相避而不见,能够避到何日呢?恐怕未到江阳,被魏延骑兵追上,那时候,只怕连镇守江阳的大公子也难以保全。”提到儿子,李严不觉心乱如麻。成潘劝道:“想来运粮晚了几天,丞相生气责罚,也不至于重罪。若是与丞相对立,岂不有负于朝廷?还请都护三思而行。”狐忠跪下苦苦劝说道:“末将以为,都护来日有机会和丞相见上一面,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才是万全之策,只是万万不可与魏延兵戎相见。”

    正在劝说之时,哨兵又报,说魏延将军率领的骑兵部队,离城不过三十几里路。丞相率领的大军,也朝沮县急行而来。听到这个消息,三人都面呈惧色。李严心知不能勉强,不得已只好下令,紧闭城门,不准放进魏延的一兵一骑,直到丞相到后,再见机行事。

    第二天清晨,暴雨骤临,丞相的马车在大军的簇拥下到达沮县城外。县城四面早已被魏延的部队围得水泄不通。十万大军随即在沮县周围布下营帐,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城楼上的士兵赶忙把消息报进李严处。李严一宿未眠,此刻听说这个消息,忙冒着大雨赶到城墙上查看,只见整整齐齐的兵营星罗棋布,大帐前的主旗杆上,“汉丞相诸葛”的大旗高高飘扬。他身边的将士们见状,皆知大事不妙,一个个赫得面如土色。

    李严安慰众人道:“丞相如此兴师动众,不过是为我李严一人,与诸位无关,勿需担心。只要我前去面见丞相,这围困自然会撤去。”说完,李严带着狐忠、成潘和所属部将冒着大雨来到城外,等候丞相召见。大帐中传令官走出来,只让参军狐忠一人进帐,其余众人在偏帐中等候。

    营帐外火炬熊熊,照亮头顶的天空,乌云翻滚,中间一道惨白的天光,陡然间闪电乍现,雷声如战车滚过大地,使人在惊骇之余,却又无从躲藏。待这一切稍稍平静之后,在火光的映衬下,只见雨水如注,那水汽夹着寒气,将人渐渐地包裹起来。

    似乎等得时间都停滞下来,才见狐忠被人押送着出来,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

    第二个被叫进大帐中的是成潘,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李严最后一个走进大帐,一眼就看见丞相坐在正中,头上凭添许多白发,仿佛被一层寒霜笼罩。文官刘琰、杨仪、邓芝、费祎、许允、丁咸等坐在左厢,武将魏延、袁綝、吴壹、吴班、姜维等坐在右边。众人满脸疲惫,面色阴沉。帐中灯火亮如白昼,人员济济一堂,李严只觉得一股寒意深深地钻进心底,将整个身体凝固在一起。

    他对着丞相拱拱手,说:“参见丞相。丞相远征归来,请恕下官有病在身,未曾远迎。”丞相拿起一封书信,声音像雨夜一样的冰冷,问他:“李都护,这封书信可是你亲笔所写?”李严接过来一看,说:“正是下官所写。陛下曾派人来问丞相几时退兵,下官错解了意思,以为陛下希望丞相退兵,所以赶紧写成书信,送到祁山。”丞相一听,顺手拿起另一份奏折,说:“那这份给陛下的表章,可是出自你手?”李严一看这份表章,脑袋中“嗡”的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丞相已派人从成都取回这份表章。他定定心神,说:“正是。”丞相又问:“既然你写信让孤我撤军,为何在给陛下的表章中,说大军撤兵,是为了诱敌作战呢?”李严勉强解释说:“这,下官是听说丞相派人伏击斩了张郃,才如此猜测。”说话时,汗珠就从额头上冒出来。丞相又问:“此次运粮,可曾按期筹备完毕?”李严回复说:“粮草从成都运到时,已稍有耽误,再加上不知丞相是否应允退军之事,所以耽误了几天。”丞相发怒道:“既然你决定暂不发粮,为何还将岑述打入死牢,责问其延误运粮之罪?李严,你今日在孤面前,从实讲来!”提到岑述这件事,仿佛一道闪电显现,让李严昔日的所作所为无处遁形,又仿佛一道响雷从头上滚过,将他心中筑起的壁垒碾压得平平贴贴。李严不由得双膝一软,扑到在地,全身颤抖起来。

    李严被带下去以后,丞相让厅中众人说说看法。魏延立刻站起来:“末将认为,李严假托圣谕,欺瞒陛下,实为欺君罔上之罪,按律当斩!”他的话引起不少人的附和。杨仪一向与魏延不和,一听此话,摇头说:“李严旧日屡建战功。我军这次出征半年,全靠他筹划军粮供应。请请丞相念其功劳,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厅中众人一听,也觉得颇有道理。魏延生气地反驳道:“此言不妥。我大军在前方浴血奋战,拼死杀敌,方才能战胜魏敌,扬我军威。李严却假传圣旨,让大军撤回,以致痛失有利的战局,错过了消灭司马懿的机会。这都是李严之过,如果不加追究,怎么对得起全体将士?杨长史之言,真是妇人之仁!”杨仪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道:“李严乃先帝托孤大臣,若因此事斩首,那才是量刑粗暴,实乃勇夫本色!”

    此话一处,将魏延气的怒目圆睁,“当啷”一声将腰间宝剑拔出来一半,逼到杨仪的面前,说:“杨仪,此话怎讲?”杨仪悲愤交加,说:“动辄以武相挟,实属无礼之至。我虽一介文士,难道惧怕于你?”话虽这么说,两行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下来。

    魏延和杨仪因口角陷入争斗,也不是头一次。可在今天这个时候,两人还如此放肆,众人都难免惊惧。费祎赶忙站起来,挡在两人的中间,说:“二位所言都各有道理。李严欺君罔上,实难饶恕,而他往日之功、托孤之重,也不可不顾。照我看来,应该将李严削去其官职爵位,以谢国民。”这句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魏延恨恨地将宝剑还匣,杨仪也闭口不言,两人各自归座。

    丞相站起来,说:“文伟,你把文书写好,文武官员中,有同意这个意见的,可以签署自己的名字。不愿签名的,也无需勉强。大军就此歇息,明日一早赶回汉中。”说完,昂首转身离去。

    坐在内室里,丞相不由得想起了早早过世的尚书令法正。法正也是一位能力出众的人。他随同先帝平定西川,对峙东吴,攻打汉中,给先帝出谋划策,很受先帝倚重。那时候丞相就留守成都,足兵足粮供应先帝。丞相与法正个性不同,兴趣两异,但两个人都能以国家利益为先,所以一直相安无事。李严在这一点上,就远远比不上法正了。唉,事到如今,不想也罢,只是可惜李严他出众的将才,和往昔的功绩!

    过一会儿,费祎将写好的文书送了进来,厅中所有的文武将官都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包括吴壹吴班等李严的老同乡,这倒让丞相有些意外。丞相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让费祎将文书送往尚书府处理。至于李严手下的将领,由于他们只是听从李严的命令行事,而且在李严准备继续退往江州时他们劝阻有功,所以都一律不加追究。

    费祎走后,丞相开始在灯下翻阅从汉中相府带来的公文。这些公文,李严都应该浏览过,丞相本来只是想看个大概。以李严的干练,只要他稍微留心一些,这些公事不会有太大的差错。谁知道,看到后来,丞相不由得大吃一惊。许多公文都未曾及时办理。包括一些很重要的文件,都被拖延下来。再仔细看那些处理过的文件,又有不少错误之处。丞相没有料到,自己这半年在祁山与魏军鏖战,费尽心力,挫败强敌,使汉军军威大振。可自己在汉中的基业,竟然无人管理。

    丞相又气又急,两股浓眉就皱了起来。他心中快速地盘算开来,这几天得抓紧时间好好地把这些公文理一遍,重要的还得尽快处理,希望不至于耽误大事。这一着急,长途行军的疲劳,似乎一下子从身上消失了。另外一种疲惫,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整个国家的命运,普通民众的生活,平衡东吴的关系,北伐曹魏的重任,象铅块一样沉重,在此之上,又增加了一种孤独,曾寄予厚望的战友离弃自己的孤独。这种感受在那一刻深深地伤害了他。这些年经历了先帝驾崩,子龙离世,兴复汉室的事业只剩下自己独立承担,却未曾感受过这样的孤独。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离开了身体,面对着满桌子的公文,丞相竟一时不知道该何从下手。帐篷四周已经安静下来,这一天对军中所有的将士,都尤其漫长。此刻夜幕之下,将士们终于如释重负地进入安宁的梦中。可这个安宁的世界却把丞相和笼罩他的那份孤独排除在外。陪伴他的,只有一盏油灯,在夜色中摇曳着,渐渐缩小,直到一旁的侍从轻轻地走过来,将油灯重新注满。

    丞相疲倦地睁开眼睛,挥手让侍从自去歇息。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丞相拿起公文,开始一份一份地仔细批阅。

    帐房外面,姜维带领士兵巡营,来到丞相帐房外,看到里面透出的灯光,他仿佛看到丞相伏案工作的侧影。他站立良久,一双靴子在泥地上站出两个水坑。今年夏天的雨水,为什么无休无止?它耽误了给前线运送军粮,浇灭了重创魏军的机会,冲淡了汉军胜利的战果,也消耗了丞相的身体。可丞相,依然要保全李严的性命,这又是为什么?

    终于,姜维沉默地转过身,离开大帐。他开始明白,丞相的判断高过自己的判断,姜维学会不再抱怨,而是选择服从。

    夜敲二更时,丞相的桌子上已经分出三摞文件,或是需要重新处理的,或是已经处理妥当的,还有就是尚待阅览的。丞相这才满意地放下笔,上床躺下。坚硬的行军床让他身上的疲惫缓解下了,他吹灭了灯,合上眼睛,他想起了成都的相府。这四年来自己一直在汉中准备北伐,或是在北伐的路上,成都相府一直由蒋琬主管,从来往不断的书信和公文中,看得出蒋琬将相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想到这里,丞相不由得内心充满感激。多亏了蒋琬在成都对自己鼎力支持,自己才能安心地在外面作战。这么多年来,蒋琬一直都是足兵足食地供应汉中军营,真是不容易。接着,他又想起了这次在祁山鏖战的三军将士们,随着自己手中羽扇所指,个个拼死向前,自己口中军令所出,人人小心谨守。就连深居皇宫中的陛下,虽然年轻贪玩,心思似乎更多地放在吃喝玩乐上,可对自己却是非常尊重,对自己的决定全力支持。这么一想,丞相释然了。他完全放下了那片刻孤独的感受,他甚至可以原谅李严对自己的辜负。

    想到这,丞相从床上翻身起来,重新点亮油灯,给李严的儿子李丰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丞相感慨地说:“我和你们父子两人共同努力中兴汉室,众人皆知,神明共闻。当初我上表请你父亲任职都护,掌管汉中,委任你为东关总督,都不曾征求过其他人的意见。总希望我能以此诚心感动你父亲,可以保全大义,有始有终,没想到中途有变。昔日屈原被多次流放,都能克己复礼,行正道者自能蒙福,此来天理。希望你能宽慰都护,莫忘初心。如今虽为平民之身,家业不如以前,但仍有奴婢宾客百数十人。你如今任中郎参军,也是名门大族之列。如果都护有心改过,你与蒋公琰推心置腹地共事,相信最终能够末路变通途、逝者终回返。还望你仔细反省此事,明白我的苦心。笔墨难以言表,我只能在此叹息流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