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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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二 太平盛世喜团圆 南方险地逢叛乱

    丞相一行回到成都的时候,已是斜日西坠,红霞飞舞。姜维骑着一匹高大的血色羌马紧紧相随。习惯了渭北山地的荒凉粗犷,成都这座古城的繁荣秀丽让他大开眼界。一座座古城门屹然挺立,主街道可容马车双双并行。市区道路四通八达,住宅鳞次栉比。富家大户的府邸,高大宽敞,门开处,声乐盈耳。商业区内店铺数以千计,商品精巧艳丽,货物堆积如山。不少稀奇古怪的商品,自己多年之后才知道它们的由来,如木棉花织的布,槟榔粉做的面,远销大夏国的邛竹杖,以及风靡广东的蒟酱。市场上或买或卖,讨价还价,人声鼎沸,声震长空。经过居民区时,可见那精于纺织技艺的工匠之家,分居一宅,四处织机之声彼此相和,声声不绝。

    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到了沿江大道。许多妇女们正在江边洗衣,还有更多的妇女陆陆续续地端着洗衣的木盆赶来。她们相互之间打着招呼,说着闲话,欢声笑语隐约可闻。天色渐暗,一轮弯月从天边升起,清辉照亮明净的天空,映入宽广辽阔的江面。江边石头上,一声声木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此起彼落,清脆有力,和人们的笑声融合在一起,顺着涛涛江水流向天边。

    这片富裕繁华、生机勃勃的土地,正处在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在这里,吏治清廉而高效,百姓富裕而勤俭,政府法制严明而深受爱戴,民众为了信念与公义可以舍生忘死。天府之国,这时候迎来一个伟大的太平盛世,彪炳史册,光照千秋!

    接到丞相即将回来的消息,相府中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焕然一新。丞相走下马车,跨进大门,看见妻子带着瞻儿及一家老幼,早已经等在庭院中,提早几日回来的蓉儿跟在后面。看着瞻儿,丞相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自己出门时,瞻儿还只是一个婴儿,被抱在妻子的手上,哇哇地哭,如今已长成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在母亲的示意下,跑到自己的面前,跪在地上磕头。这四年的时间,在军营中似水流逝,了无痕迹,而在孩子身上,却显得如此明晰。另一个和瞻儿一般大的男孩子也接着跑过来磕头,口称“伯父”。黄夫人在一旁说:“这是幼常的儿子,我每天都会派人把他接过来,和瞻儿一起读书、玩耍。”那孩子头上的孝帕白得刺眼,那粉嫩的小脸露出的神色,竟似曾相识。丞相忍不住将他一把揽在怀中。

    丞相回头看到自己的孙儿诸葛攀时,更是觉得恍如隔世。当年离开家时,乔儿陪自己一起出门。可如今回到家中,却只有丞相一人。看到站在面前的攀儿,健康活泼,丞相的心中,又禁不住一阵阵悲喜交集。

    妻子望着丈夫,四年多的时光,竟将丈夫的鬓角染白了,想必自己在他的眼中也是一样。丈夫的身架还依然挺直,依然是那付纵使天塌下来也用两肩担住的从容。那迎接自己的笑容与眼神依然温暖如春,尽管明显地添了几道皱纹。握着丈夫的手,那日夜牵挂的心,那翻来覆去的思念,一下子都消散了。

    然而不久之后,一封南方叛乱的军报从庲降都督府飞送入成都相府,搅起了一场风波。

    庲降都督府位于南中普安县北一处开阔的平地上,背靠郁郁葱葱的青山。都督府门前绿树成荫,更衬得红色的府门庄重威严。全身盔甲的侍从在府前逡巡,不时有穿戴整齐的官员们,或骑马,或乘车,到了府门后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然后立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传唤。偶尔有士兵押送着囚犯来到,等候审讯。最多的,则是办事的差官,低着头塌着腰,在府内匆匆进出。

    庲降都督张翼,字伯恭,两年前李恢都督逝于任上后,由蜀郡太守升迁到庲降都督一职。他为人勤谨,执法严格,很为丞相器重。当初先帝刚担任益州牧时,张翼只是在府中担任书佐。由于他做事认真负责,后来一级级地升迁到孝廉、涪陵令、蜀郡太守等职,直到担任庲降都督的重任,掌管南中地区的军权和行政,将丞相对南方的安抚和扶持计划发展下去,将南中地区的和平维持下去。

    李恢都督在位时,恩威并重,将南中反叛的豪强都迁往成都,将战马、金银作为赋税充实于国库,南中这几年持续太平。然而李恢死后不久,南中的豪强刘胄趁着张翼初来乍到,率众起兵反叛。这个消息很快传进了都督府,张翼就将手下众人全部召集在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张翼为人严肃自持,对下属也从严要求。他的部下,对他一向敬而远之,现在张翼开口让大家说说看法,众人各自低头不语,大厅之中一片沉默。张翼转身问都尉杨宇:“杨都尉,我军现有驻军五千,府中军粮,不知尚能够维持多久?”杨都尉回答说:“府中军粮,应能维持月余,如今贼人反叛,朝廷若是派驻大军援助,到时侯恐怕难以为继。”张翼说:“粮草为军中头等要务,不可有任何疏忽。杨都尉你可速速让人从各处催运粮草,以备久战。”然后对副将李浩说:“李将军,你点齐三千兵马,明日一早,随我到出征讨伐刘胄。”将厅中众人一一分派完毕,又命人将军情写成急报,飞马送到成都。

    第二日,张翼率领大军准备出发,李浩建议说:“都督,贼人驻军之处,有一条小路从西通往山区,贼人可以籍此退回到山林隐蔽,等我军一走,又复再来。末将愿意引领一支偏军,守在小路两边埋伏,以断贼人后路,都督领军赶往其前部攻击,这样,与贼人一战,可以一举歼敌,不知都督意下如何?”李浩是前任都督李恢的老部下,在南中多年,非常熟悉南中的地理环境,所以有此一策。张翼严肃地说:“不可。我军初征,尚不明敌军底细,若是分兵两路,万一被敌军逐一击破,岂不被动?李将军不可推辞辛劳,只取守势,还需与我一起,到敌阵前看形势再定。”李浩一听,忙说:“属下并非想要推辞辛劳,自当领命随都督同往。”

    汉军即将到达叛军所在,前面哨兵来报,刘胄听说张都督亲自率兵前来,果然仗着熟悉地势,悄悄地沿小路撤走了。张翼一听,只好与李浩率队回府。可他们才一离开,叛军又尾随而至,不但如此,刘胄还秘密地将周围的各郡县联合起来,越来越多的郡县都有叛军响应,一时之间反叛的声势日渐浩大,张翼赶忙命副将李浩亲自将紧急军情飞送成都,催运粮草物资。

    李浩到成都相府时,丞相正在府中与众人议事,听说庲降都督府送来急报,赶忙命呈上来,丞相看完,眉头一皱,将急报递给众人,让谈谈各自的想法。

    自从张翼担任庲降都督一职,成为朝野中一名举足轻重的人物,朝中官员大臣都纷纷想与他结交。然而张翼这个人,一向洁身自好,不肯流俗,尽管掌管一方军政,却少有与朝中官员攀连接交。久而久之,朝中官员也就无人敢与他亲近。就连南方地方上的各级官员纷至沓来到都督府晋见时,张翼也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管束甚严。

    如今看到军报上说南方战火不曾扑灭,反有迅速蔓延之势,刘琰将军哼了一声:“下官听说张翼为人高傲梗直,处理事情不合民意。恐怕这不利于南中的长治久安。李恢在南中十多年,南中一直太平,可如今张翼才去两年,就发生了叛乱,如此看来,张翼确实不太善于处理与南中的关系。”丞相说:“那不然。南方豪强反叛之心从未泯灭。前几年我让李恢将一批思谋反叛的豪强迁来成都,才瓦解了这股力量。依我看,这个刘胄,不过是在张翼新任之际,趁机作乱罢了。”长史杨仪说:“张翼一向做事认真,据属下看来,他不恐难胜任都督一职。如今只是一股豪强作乱他都无力平息,以后若贼人势力强盛,岂不更难遏制?”连尚书仆射孙福也说:“张翼与我相识已久,我知道他为人一向谨慎小心。可我最近听到一些南中来办事的官员说,张翼自从执掌一方后,对地方官员的态度骄横傲慢,自满之心滋长。都督一职位高权重,在当地一呼百诺,张翼由此心生懈怠也难说。还请丞相详查。”

    丞相一听,众人都对张翼担当都督一职颇有微词。丞相就说:“张翼是忠心为国的人,我想他必不至于如此。李浩将军在张翼手下任职,张翼是否傲慢懈怠,一问便知。”

    李浩将军此时正在厢房休息,听说丞相叫他,忙进入大厅中参见。丞相让他把张翼率军平叛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述一遍。李浩遵令,从张翼调兵遣将,到拒绝自己的建议,乃至让贼人潜逃到其他区域,等等,说了一遍。

    丞相一听,说:“张翼不熟悉地势,所以首战吃亏。不过,既然你们对他的行事为人有怀疑,我就让他回成都述职,以辨明是非,各位意下如何?”长史蒋琬沉吟说:“如此一来,丞相准备派谁去平息叛乱呢?”丞相说:“马忠将军深知南方地形与人事,平叛之事,非他莫属!”

    都督府内,张翼正在和都尉杨宇共同审核粮草细目。遵照张翼的吩咐,杨宇已经派人前往成都调拨粮草。如今已有一部分粮草运到了都督府内,大部分粮草还在路上,预计两三天后到达。有了这些粮草,就有了与叛军周旋的资本。

    张翼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如今粮草有了保障,这算是解决了头等大事。接下来,只等查明刘胄的行踪,就可带兵前去将他一举歼灭。

    正在这时,门卫进屋禀告,说:“李浩将军从成都回来,还带来丞相的手令。”张翼一听,忙说:“请进来。”等张翼接过手令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一下子就愣在那里。杨宇在旁边一看,忙问:“请问都督,不知丞相手令所为何事?”张翼将手令递给杨宇,杨宇打开一看,也吓了一跳。丞相是都督的恩人。当初正是因为丞相的赏识,张翼才得以升为都督,成为统领一方的重臣。如今因为平叛不利,丞相让张翼回成都述职,由马忠将军代任都督,这里面恐怕有责怪的意思。

    想到这,杨宇恳切地说:“张都督,既然丞相见责,那您就别再耽误了,即刻赶回成都向丞相解释原由。丞相贤明公正,希望张都督此次前行,能够将事情经过解释清楚才好。我和李将军在这里留守,一定能坚持到马忠将军到来!”

    张翼摇摇头,对李浩说:“丞相让我回成都述职,我当然不敢耽误。可是如今接替我的马忠将军尚未赶到,我应该继续带领大家坚守,并在此期间将粮草和物资准备妥当,以备马忠将军破贼之用。怎么可以因为我自己被黜退,而荒废了国家大事呢?”

    张翼转过头对杨宇说:“杨都尉,你让手下继续催促粮草,务必在马忠将军到来之前准备齐当,不可有丝毫延误。”接着他对李浩说:“李将军,你来随我同去军营巡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提前安排的事宜。”李浩和杨宇对望一眼,心中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这位上司,虽然性格孤傲,却是如此忠心为公,完全不计较自己的得失。

    晚上回到家,张翼心乱如麻。自从刘胄叛乱后,自己不敢懈怠,亲自带兵前去讨伐。无奈,叛军依仗地理之便,与自己周旋,所以暂时处于劣势。并非自己不作为,只是自己需要多一些时间。丞相不问缘由就将自己罢黜,不由得人心生委屈。

    第二天,张翼就把妻子和儿女先行送往成都,自己留下来坚守。这样一来,一旦马忠将军赶到,自己就可以独自骑马,昼夜兼程地赶往成都复命。自己长年在外做官,成都的家早已荒废多年。妻子提前回去,可能还得需要找人把房屋清理妥当。唉,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自己又有职责在身,不能和妻子一起离开,只能让妻子受累了。

    马忠将军行事迅猛,三天后就领军赶到了。张翼将公务交接完毕,不敢耽搁,第二天就打马上路了。在走出都督府门的一刹那,张翼下意识地勒住马的缰绳,停顿了一下。这一步走出去,可能就与都督府内的一切再无关联。那匆忙进出的差官,戒备森严的警卫,应命而来的各级官员,纪律严明的的大军,以后就全部交托给新任的马忠将军。而自己,只剩这胯下跟随多年的老马,陪伴自己赶赴成都述职,生死未卜。

    张翼双腿一夹,飞马离开了都督府,疾驰而去。

    张翼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回想战乱伊始,自己带兵去迎击叛军,接着积极准备粮草与作战物资,督促不懈,直到接替自己的马忠将军到来。扪心自问,自己一直都尽忠职守,没有丝毫懈怠。至于破贼不力,实在是由于自己对南中地形不熟悉一时中了贼人的奸计。这次回成都述职,我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向丞相陈述清楚,讨回公道。

    张翼相信,真相从来都是有力量的。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坚持将事实说出来,虽然自己现在是待罪之身,可是,是非曲直最终能够论断明白。丞相一贯公正严明,不肯徇私枉法,这本身,不也是对真相的坚持吗?

    有了这个希望,纵使生命千辛万苦,也值得人奋力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