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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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七 夫休妻婚约双毁 妻诉夫生死两别

    这些天,胡氏的伤也好了些,能够下床走几步,偶尔在院子中站一站。这还多亏了陈管家,请来全城最有名的中医开药疗伤,派人日夜细心照顾。这期间,刘琰从未踏足这间内室,就连两个儿子,也因为怕惹父亲发怒,也只是每日前来问个安,就退出去。倒是那个叫青莲的婢女,感激胡氏曾经从杖下将她救出,主动向陈管家请求,让她能够照顾主母,回报她的恩情,所以这些天来,衣不解带,时时侍奉在一旁。可是,毕竟年轻,有时候看到胡氏独自流泪,青莲除了心中难过之外,不知该如何安慰。

    胡氏的痛,又哪里是旁人能够安慰得了的?丈夫的一番疑心,让她无端地遭受这场横祸,几近丧命不说,还在府中下人面前,脸面尽失,名节受辱。自己本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从此之后,只怕在众人面前再也难以抬起头来。

    最让她痛心的,是自己一生相许的丈夫,怎么会突然翻脸变得这么绝情?回想在荆州时,自己刚被娶进刘家,和丈夫如胶似漆,后来曹军南下荆州,一家人在战火中东奔西逃,始终未曾分离;终于打败曹军安稳下来,有了孩子,自己就整日里忙忙碌碌,把孩子抚养大。这期间,刘琰也时有宠幸她人,好在过了一段时间,就又回到自己的身边。到了成都,刘琰的官职越做越大,家中庭院越修越多,侍女、奴仆也渐渐增多,自己在相夫教子的同时,又将家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让刘琰在外能够安心做官。

    这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依然历历在目,可是在丈夫的盛怒之中,怎么会一翻脸,说没就没了?丈夫是自己的天,可这老天,不是普通百姓的依靠吗?

    自己身上的痛,丈夫不曾经历,心中的痛,他更是难以体会;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只能独自承担。胡氏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绝望,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青莲站在旁边,劝也劝不住,倒是胡氏哭了一阵,有些累了,倒在床上昏睡过去。醒来以后,青莲呈上一封荆州的老太爷的来信。原来胡氏的父亲新年没有收到女儿的拜年信,心中挂念,所以专门写信来问家人近况,又说自己身体一直都很好,让她不必挂念,没事不用写信。最后叮嘱她照顾好家中各人的身体起居,要顺从丈夫、忍得委屈等等。胡氏看完父亲的信,心中一阵慰籍,又一阵难过。从小自己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在他的关爱中长大成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遭遇,还不晓得有多难过。想到这,不禁又泪如泉涌。青莲见状,忙规劝道:“主母还是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以免老太爷担心。”

    胡氏觉得这话在理,为了深爱自己的父亲,抑或是为了父亲的关爱,再痛自己都得好好地生活下去。

    胡氏将信小心收好,说:“青莲,准备衣裳,我要到后院走走。”

    三月的午后,春意盎然。走进后院,一株桃树开得满树光华。转过土坡,蝴蝶池就在面前,池水清亮如碧,莲叶轻轻起伏。丝竹之声渐渐清晰,偶尔听到人群爆发出来的欢笑声。只见假山之后,宜亭之中,刘琰正和两女相偎而坐,其余几十位侍女沿着池子两边,三三俩俩,坐在毡毯上。只见刘琰拿起一只双耳酒杯,婉玉斟满酒,婢女上前接过,把它放在流水之中。酒杯顺着流水缓缓飘荡,转过几个弯,终于被水边的一块石头拦住。众人大笑起来,纷纷指着离酒杯最近的那位侍女。那女子也笑吟吟的,俯身将杯子捞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拿起身边的竖笛,吹奏了一段小曲,那曲声顺着流水,悠悠扬扬地飘到胡氏的耳边。

    胡氏这才意识到,今日已是三月初三,女儿节,是个赏春游玩的日子。往年刘琰在家时,夫妇两人也会坐在亭中,与侍女们同乐。今日,竟然人事两非了。

    胡氏转身,慢慢地往回走,满园春色,已是他人的风光。她在青莲的扶持下,挣扎着回到房间,扑到床上,渐渐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边有人喊:“主母,醒醒,您醒醒。”胡氏睁开眼,看见青莲在叫她,说:“主母,老爷往这屋来了。”胡氏坐起身,在青莲的帮助下慢慢地下了床,站起来。这时,房门被推开,刘琰率先进来,后面跟着明珠和婉玉,再后面是陈管家。灯光下,刘琰一脸戾气,两眼阴沉。身后两位如葱般鲜嫩的少女,更衬得他面容惨白苍老。胡氏看着刘琰,心中难免一时狐疑。这个她最亲密的人,不久前两人还在此处共度春宵,那夜暖炉的火热,曾经温暖她在皇宫中那些孤独的夜,如今暖炉已经熄灭,房中春意阑珊,而面前的这个陌生人,真的是他吗?

    胡氏走过去,欠身施礼。刘琰摇摇头,声音生涩:“不用了。胡氏,你不守妇道,刘家不能容你。只是前次你伤重,我让你留在此屋中,让人找医生为你疗伤。你如今既然能够走动,我现在就给你一封休书,你自己好生去吧。”说着,从怀中拿出休书,递给陈管家,命他交给胡氏。

    陈管家捧着这封休书,只觉得千斤般沉重。他走到胡氏面前,双手颤抖着呈上。胡氏一脸茫然:“夫君,妾身十多年前随你从荆州来到成都,专心相夫教子,在此并没有亲人,更无好友,你让妾身现在往哪里去?”刘琰说:“胡氏,你不要怪我绝情。只能怨你自己行为不端,若不将你休掉,我怎对得起刘氏家门?”胡氏扑跪在地上,急着分辨道:“夫君,妾身虽然在皇宫之中,并未有苟且之事。他人或有背后议论,只是捕风捉影,并无真凭实据,夫君不要听信他人谣言,将多年夫妻情分全然抛弃。”刘琰喝道:“胡说!你独自身往皇宫,整月不回,还需什么凭据?你难道以为曾得到皇上宠幸,我就奈何你不得?”胡氏哭着说:“妾身在皇宫中耽误了时日,未向夫君请示,并非“七出”之过。更何况老爷前日已用家法,几乎将妾身置于死地。纵使夫君不念旧情,妾身依然珍惜这为妻的名分。还望夫君开恩,一屋半瓦,容我在刘府度过余生。若是夫君不相信我的清白,或另有新宠,妾身也不敢口出怨言。”刘琰骂道:“贱人,你在皇宫之中,为何不想起你为妻的名分?你惹来众人的闲言碎语,将我做丈夫的脸面都丢尽。我休掉你,已是念及旧情,若是她二人等,”他用手指着明珠、婉玉:“哼,断无生路。”明珠、婉玉二人吓得赶忙跪倒,明珠说:“老爷,奴婢万万不敢做出这等背叛老爷的事来。”婉玉也说:“老爷,若真有那日,奴婢宁愿一死,以明清白。”

    胡氏伤痛欲绝,她一字一顿地说:“老爷,你我有夫妻名分、百年婚约。哪怕你对我无情,只要有这名分在一日,我就是要把你当作丈夫,侍奉一日。你若真将我赶出家门,从此以后,你我就是路人,夫妻情分不再。你,可要想清楚了。”一句话,听得一旁的陈管家和青莲心中恻然,双双跪下为胡氏求情。刘琰暴戾的那一面再次现身,他弯腰取下脚底的一只鞋子,走到胡氏面前,用鞋底将胡氏搧了几个耳光,那个时常在心里说话的声音,此刻从自己的嘴里出来:“胡氏,你咎由自取,还谈什么夫妻名分?明日一早你就得出门,不许耽搁。”

    第二日一早,胡氏已经收拾好行装。几身换洗的衣服,平时常戴的首饰,还有一包银两,以备她回荆州老太爷家的路上所需。该走了,胡氏用目光再次环视屋内,那张暖炉,已经清洁干净,锁了风门,要等到下个冬天来时才会重新燃起。陈管家将房门打开,一阵清风扑面而来,胡氏打了个寒战:“好冷。”

    屋外院子里,两个儿子正在等候,为了不惊动父亲,连媳妇和孩子都没敢带来。此刻,见到母亲,他们双双跪下,却不知该说什么。胡氏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嘱咐他们:“儿啊,母亲不在身边,你们二人,要时时记得孝敬你们的父亲,给自己的家人,做个表率。”说完,在青莲的搀扶下,含泪离去。看着母亲走远,二儿子很想多送一程,可看看大哥,他只好停在原地。

    门口,早有一辆马车等候。车上的四个军士,都是陈管家平素信任的手下。陈管家交待他们,要将夫人一直护送到荆州老太爷那里去。胡氏听了,摇摇头,说:“我的冤情尚未澄清,怎能回往荆州?你让他们在县衙门附件为我找一处客栈,我要将冤情告到官府,还我一个清白。”

    陈管家看着昔日的主母,脸上伤痕未褪,眼中泪光点点,不免心中叹息。那县衙门他去过,门廊比刘府的矮得多。他想,这份状纸,除非告到诸葛丞相或是皇上那里去,一般的官府,哪敢管刘家的事?

    陈管家劝说道:“这辆马车,是小人苦苦向老爷求情,老爷才同意给的。夫人,您听小人劝一句。您如今带上银两,回到荆州和老太爷一起生活,也总算后半生衣食有个着落。若是告官不成,夫人独身一人,荆州又在千里之外,到时候再想回去,可就如登天般难了。”

    胡氏也叹了一口气,说:“陈管家,我是被赶出刘府的人,不要再称我为‘夫人’。只是我无端端受侮辱,名声被玷污,若不能澄清我的清白,实在是生不如死。您就不用再劝我了。”陈管家说:“不是小人多嘴,自古以来,丈夫就是妻子的天,丈夫休妻的事,官府只怕难以过问。”胡氏说:“是天也得讲个天理!他以前是我丈夫,我自然要顺从于他,如今我们名分已断,我倒要让官府判一个是非曲直!”陈管家见胡氏执意如此,只好让军士们按胡氏所说,将胡氏送到客栈之中住下,之后军士们才自行回返刘府。

    胡氏在客栈之中,自己将如何申诉告状的过程打听清楚,又将自己的冤屈详详细细写成状纸,一日清早独自前往县衙门,将状纸递进去。县官老爷敬她曾是刘府夫人,上堂之后,就让她在一旁坐下,让她再把事情的缘由从头到尾再述说一遍。

    听完之后,县官为难地说:“夫人,此案牵涉到车骑将军和当今皇上,本官一任县令,无权过问此案,只能将案件送交上司进行处理。还请夫人暂时回去,等候消息。”胡氏听了,只好自己回到客栈中等待。

    这案件一路上呈,无人敢管,最后,摆在了广汉太守何祗的公堂上。

    原来,自从十年前被丞相任命为成都县令之后,何祗一改往日的疏懒,勤勉为官,凭着他的精明才干,将成都县治理得政清人和,一改从前的杂乱无章的状况。后来郫县县令空缺,他也一起兼任,政绩突出,升迁为汶山太守,前不久再次升迁为广汉太守,与他昔日的上司蜀郡太守杨洪平级。朝野之中谈及此事,人人都深为佩服,认为丞相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接到胡氏这个案件,何祗也颇为棘手。白日里思索一阵,不得要领。晚上入睡以后,依然琢磨这件事。第二天清早醒来,他躺在床上想了一阵,突然开窍。

    若是按照正常的判案逻辑,此案件的关键,是胡氏在皇宫中有无苟且之事。若真有此事,那么胡氏被休,也是合法;若没有此事,那胡氏实属冤枉,刘琰不能将她赶出家门。然而,此案中的一个重要人证,皇上,不可能出庭作证,皇宫之中,更无从取证核实。没有证据,这个案件,本身就无法断清。

    既然无法断清,那刘琰对胡氏的指责,只能属于怀疑,从私而论,胡氏因此被打被休,实为无凭无据;从公而论,皇上的名声因此受辱,就有诽谤之嫌。

    然而,虽是诽谤皇上,可若将刘琰污蔑皇上之辞照实写进罪状,岂不是将皇上蒙羞的事公布天下?无凭无据的事,难免被人捕风捉影,说不定还会影响各位大臣对皇上的信任。因此,此案既无实证,又不能结案,实在无法审理。

    这一日,胡氏被差人带到了何祗的公堂之中。行礼毕,何祗让她坐在一旁,道:“夫人,你状告前夫刘琰,将你责打、休出家门一事,实属冤枉。只是,你在皇宫之中逗留一个月,可曾得到丈夫的同意?”胡氏说:“太后让我留下,我不敢违命,未曾征求丈夫意见,只是告知与他。”何祗又问:“你独自在外,可曾常常派人回家,向丈夫问安?”胡氏说:“我日日侍奉太后,并未派人回家。”何祗好言劝道:“夫人,你擅自在外整月不归,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丈夫心中怀疑,惩治于你,也是常理。你应该知道,除非他动用兵刃利器伤害于你,否则官府不会过问这种家事。”胡氏说:“大人,民妇是清清白白之身,苍天可鉴。当今皇上,可以为我作证,还请大人明察。”何祗斥责道:“胡说,你们夫妻之间的私事,如何将皇上牵扯进去?污蔑皇上,按律该严处。我劝你趁早撤回诉状,不然,难免无妄之灾。”说着,命人将诉状还给胡氏。

    胡氏见状,悲愤交集,站起身,她说:“大人,如此说来,民妇的清白,是无法澄清了?”何祗说:“夫人,你听我一劝,纵使我能将此案送至皇上的御案前,可依然无凭无据,如何断案?”胡氏反问道:“好,如果民妇无法证明清白,那皇上可能证明清白?”何祗没想到胡氏问出这话,倒是一愣。胡氏又接着说:“如果不能,皇上就有私会大臣夫人的嫌疑,请问大人,这又该如何处理?”不等何祗回答,胡氏转身走到立柱前,目光坚定地说:“官府若不能为民妇做主,还我清白的名声,民妇宁愿以一死来证明!”何祗见她如此,只好说:“夫人且慢。既然夫人决意如此,我也不再劝。今日我就命人将此状纸呈将上去,请皇上决裁。到时候,是福是祸,就听天由命吧。”

    退堂之后,何祗将经过写成公文,和胡氏的状纸一起,呈交到丞相府中,摆放在丞相长史蒋琬的案桌之上。蒋琬读完公文,眉头顿时深深皱在一起。车骑将军刘琰早年跟随先帝,论资格无人能比。当初在荆州之时,自己不过一名普通府僚,刘琰就一直是先帝身边的红人,连诸葛丞相都对他礼让三分,这些年虽未担任要职,官职却仅在丞相之后。这个案件,一面牵涉皇上,一面牵涉刘琰将军,远非自己所能做主,只能请皇上和丞相决断。蒋琬立即命人将公文和状纸送到宫中,请皇上裁断;同时又让人誊抄一份,急送驻扎在渭水北岸的汉军大营中,请丞相批示。

    丞相读完公文和状纸,“砰”地一拳砸在桌案上,把侍立一旁的姜维吓了一跳。丞相气得头痛欲裂,刘琰啊,我让你回到家中,实指望你能够收敛言行,怎料想你会闹出如此荒诞之事?你到底让我如何处置才好?

    丞相站起身,吩咐姜维:“备车!我们出去走走。”

    马车顺着渭水河边不疾不徐地跑着,丞相遥望那波光粼粼的河面,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河边的水草之间,游弋着一对大雁,几只小雁紧随其后,身后荡出一圈水纹,逶迤散去。

    公雁虽然只是一只飞禽,却依然知道爱护它的伴侣,人为万物之灵长,却连这最根本的天性都失去,岂不是枉自为人?

    丞相的批文很快回到蒋琬的手中,上面写道:“圣人云:‘先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夫妇关系和顺,是社会繁荣的基础。纵使责罚,不至于苦待,不可以侮辱,不至于让下人责打妻子,用鞋底抽打脸面。此事宜严处,以肃民风。”

    收到丞相的批复,蒋琬又派人去往皇宫,催请皇上的批示。差人去了半天才来复命,原来皇上这几日在宫中饮酒作乐,把这封公文忘在一旁,听说丞相府来人催请,才想起这件事,在闲暇时,勉强坐下来看了一眼,顿时龙颜大怒,想不到朕身处皇宫,会无端端被人诬陷。当即命人在公文上批注:“诽谤朕躬,犯上不尊,应着人严办。”

    这一天,菜市口的刑场围满百姓,水泄不通。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朝中位高势重的车骑将军,因为虐待妻子将被处斩,这可是自古以来头一次听说。当行刑官宣读罪名时,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仔细聆听:“让下人责打妻子,用鞋底抽打脸面,行为不当”。

    这个罪名让围观的百姓更加不知所以。跪在刑场上的刘琰,对四周的围观议论充耳不闻,行刑官的话语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当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那一刻,他闭上眼睛,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那个暴戾的自己最终能够离开这个身体,内心的恼怒和不安也将永远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