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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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十方寺两军鏖夜战,余德满乘雾送义军

    十方寺旁,文祥军先以到达。文祥从马上下来,迈步走到一个高坡上,他眼前的兵正在按队渡河。

    “大人,三营已经过河”

    “好,神机营洋枪队在后,三营在前,沿河列阵东进,全军过河后把桥烧了,决不能让马贼南进”

    文祥说罢,也上马过桥,纵马向东而去。

    夜里,马振隆把那把跟了自己十年的宝刀用布包紧,他的刀鞘丢失了。

    他的马在冲锋时死去,好在他赢了。

    他从没想到过,清军还有这样彪悍的军队,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步军营,千总叫那云。

    马振隆从心眼里瞧不起满人,但这次,他错了。当他带人冲击那云的部队时,那云搭好的箭急速飞来,那箭射中了自己战马的眼睛。

    他翻身抽出马刀跟那云战在一起,虽然那云被自己身后冲上来的手下拨开,但那一瞬间,他就新负了三处战伤,一处是被那云刺到了左臂,两处是从马上摔下来的伤。

    马振隆看着眼前的一切,山花,小路,皓月。他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上山劈柴火的日子,他一想到小翠儿烧饭时候,那火光映的她整个人都是发光的,他感觉伤口的疼都轻了很多。

    他想着从前的那些事,那些他还记得住的日子,他记得住的,没有一天是起兵以后的时光。他记得当初他起兵造反,是因为家乡的财主强逼着小翠的爹把女儿卖给财主家,他记得,等他自己带着弟兄们冲进财主家的时候,小翠已经被糟蹋了。他记得自己屠了财主全家,带着小翠,跟兄弟们一起起兵。

    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他记得后来攻打一个城池,小翠被流矢射中,他还记得,小翠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的话‘两件事,我对不起你,一个,是没把第一次留给你,再一个,就是一直没能给你生个孩子,以前总想着,有的是时间,现在看来,这个事我也做不到了。将来,等仗打完了,找个好女人,生个孩子,答应我,别带着她们一起打仗了,给她们找个安生的地方,给你留个香火,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他记得当时,他拉着小翠的手泣不成声,小翠却很平和的说‘振隆,别难过,虽然我陪不了你了,但是你不会寂寞的,还记得当初那个算命的说的吗?他说,你命里有一个女儿,是个先知,会富贵一生’

    他不经意的留着眼泪,以至于等他看见文祥为他摆下的一字长蛇阵时,他眼眶还是湿润的。

    他看着文祥为他摆下的阵势,月光下,抽了抽鼻子。

    马振隆纵马向前,大声喊道

    “兄弟们!都说我是马贼,可我说!人活着!有些事情,是应当做的,不做就不配为人。你们很多人的身世跟我一样,你们很多人都知道,当初,我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我家乡的财主强占了我的女人,我拿着刀冲进他家里,跟他说‘去你妈的!’。这么多年,我从不后悔那天的决定!因为我确信那是我应当做的!我女人后来跟我说‘只有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你才能不寂寞’,我说‘对!’。今天,我的面前,还是一个我应当做的事情,一句话,击垮他,碾碎他,不是为了活着,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我们卑贱,但我们活着!”

    马振隆一把扯开包着左臂的布带,右手从后面抽出刀来,从缓坡上冲了下去,身后是无数的马鸣声,无数的抽刀声,无数的呐喊声。他面前是凛冽的长枪,一排一排的在这片无垠的大地上闪耀。他头上是那照耀了他一生的明月。

    你要问我,什么能给一个曾经如猪狗般活着的人,直面生死的勇气。我要告诉你,那是一片寂静的夜空下,从不失约的月与星辰。

    辽河的水,没有声音了。辽河里的鱼鳖都爬上北岸,舔食这河床上沾染的血迹。

    那拼杀声,那喊声,那血液从血管里迸出的声音,那男人的声音。

    布满腥味的战场上,一时间闪现一排排火龙,马振隆已经领略过一次洋枪的味道的,但这次,他没有撤退,没有改变,他挥砍着马刀,不断有血溅在他脸上,在黑夜里,他闻到那火药的独特气息,他身边也不断有人应声倒地。

    随着一颗流弹像钉子一样扎进马振隆的肩膀,马振隆身子一趔趄,马已经冲到了枪阵前,大喊了一声,一边杀进枪阵,一边手里挚出火铳,迎着硝烟,砍翻当头一排的两个清兵,身后的喊声如雷,直奔文祥的本阵而去。

    文祥眼见马振隆带着骑兵从洋枪队中间撞开,

    几个侍卫上来护住文祥,文祥却将那几个护卫一把推开,他一转身抽出刀来,在棉甲上蹭了蹭,本阵的龙旗被风吹的烈烈的响,助战的鼓声震耳欲聋

    文祥把刀立着靠在肩上呐喊着

    “将士们!大清的勇士们!皇上!和太后!都盼望着你们!有旨意!剿杀马贼者!晋三级!各营以贼首论赏!跟着我的旗,冲上去!”

    “大清万年!大清万年!大清万年!”

    黑夜里,文祥本阵的将士咆哮着。

    “皇上万年!”文祥嘶声力竭的喊道

    “皇上万年,皇上万年,皇上万年!”

    文祥,这个已经五十四岁的老人。他把马刀挥到自己的头顶上,看着眼前昏黑一片的景象,他想象这是当年和洪秀全拼杀的战场,是当年剿灭捻军的战场。他放马狂奔过去,左右的侍卫也被他抛在脑后。他紧紧的攥着缰绳,扬起马刀,。

    恍惚间,同样一片茫茫的星河下,那一刻,他闭上眼睛,“苍天,保佑大清”

    他嘶声力竭的呐喊,颤抖着身躯

    “杀!”

    随着文祥的声音,战鼓和金锣一起作响,但马上就被本阵士兵冲锋的声音盖住了。

    杀声震耳欲聋的响彻在大河北岸,月色散发在萧疏的战场上。

    文祥被亲信从一匹死马的肚子下面拽出来,头发散着,被人架在身上,冲杀时被三个贼兵冲倒在地,一条腿已经断了,白亮亮的刀锋已经被沾的满是乌黑,凝固的血和灰烬已经融为一体,一般无二。

    文祥被人扛着,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任由马振隆冲杀过去的旷野,看着这已经微微发白的长天,看着原野上堆着的死尸和残肢,倒卷的辕旗。

    “大人,我军三营被毁,神机营千总代宝殉国了”神机营把总唐文一瘸一拐撞在文祥的面前说道

    “马振隆人呢?”

    “那老小子损伤惨重,留下了一千多具尸首,马振隆自己带着人跑了”

    “他没死?!”

    “没死”

    文祥无力的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去,告诉阿格布,按照原来的方略进行,我依然去新民布防,堵马振隆东进的路,让他把练好的兵,送到新民来”

    “是”

    天已经大亮了,马振隆躺在一匹战马上,静静的睡着,满身的泥污和血迹把他变的不近人形。

    马振隆三千多人的马队,如今只剩下了一千四百人,许多人都挂着彩。

    转过一道河湾,一片芦苇地旁。一声锣响,紧接着就是几声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马振隆眯着眼睛从马背上醒来,看着那不知名的河湾。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干裂的厉害,脸上的皱纹里藏满了血污,

    马振隆示意义军放慢脚步,慢慢的,一行车队从河湾的芦苇中驶出,渐渐出现在马振隆眼中。

    当余德满缓缓的走到马振隆眼前时,马振隆甚至有些恍惚,良久,他才说道

    “你来了”

    余德满说道“你们打仗时,我就在北边上的高坡上,我看见你了”

    “车上是多少人?”

    “三百,都是男孩”余德满说道

    “我要西进朝阳,兵马不够可不行,你这三百人,帮了大忙了,还是像我们之前说的价钱,好吗”

    “好”

    说着,马振隆让人将钱财如数给了余德满,连箱子带包袱,足足装了半车。

    “我们千里奔袭,带着这些也是祸害。我不会认输的,等我修整好了,我还会再战,如果将来你还有男丁,我还要”马振隆说道

    “好”

    余德满见马振隆拿出一个账本,上面写着‘余’字。马振隆将笔递给余德满,让他在上面记上,这次交易的价钱和人数。

    河畔渐渐有了雾气

    “如果我以后要主动联系你,去哪里找你?”马振隆眯着眼睛问道

    “辽阳州,周庄子”

    “我记住了”马振隆默默说道,马振隆看向余德满随身携带的腰刀,说道“能借我看看吗”

    “这...当然”余德满将刀给了马振隆

    马振隆拔出刀,上面刻着‘余德满自用’

    “这把刀送给我吧”

    “嗯好”余德满答应着

    说完,余德满转身抱着那匣子就向回走,残破的义军中默默的闪出一条道路来。

    清晨的雾气从辽河上下弥漫,等余德满和余德法等人收拾好车马时,义军已经只剩下一幕背影隐隐约约的行走在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