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全日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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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江岸之谈

    沪海市,黄浦江岸。

    每到暑消秋至开学季,外滩上的人流就逐渐多起来。上午十点左右,游客们离开酒店开始一天的打卡之旅,他们多是陪着孩子大学报到的一家老少。碧空白云下,三两游轮货船缓缓驶过水波荡漾的宽阔江面,对岸陆家嘴高耸入云的几座地标建筑直插云霄,闪烁着钢架混凝土和玻璃彩立牌的现代美,既安静、又激进。

    一位中年妈妈披着丝巾,背对黄浦江向面前儿子的相机摆好造型,咔嚓一声,陆家嘴的高楼丛林在照片中便化为背景落在女士身后。若是这张照片能放大一万倍,便可看到联邦第一高楼沪海中心六十八层的巨大青色落地窗内,正站着一位眉头紧蹙、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此人身量不高、体型肥胖、头发灰白,身着一身铅灰色羊毛丝绸混纺西服套装,内搭敞开领口纽扣的黑色亚麻衬衫,脚踩一双别致的皮头布面橡胶底的黑色手工短靴。他唇沿颌下留着短密的灰胡茬,浓眉圆目短阔鼻,一张国字方脸给人以颇可倚重之感。只是此时抿唇看着千米之外外滩上如蝼蚁般渺小的游人,他深邃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正陷在同样深邃的思虑之中。

    包厢昂贵厚实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壮硕的身影缓缓步入房间。他方头阔额、双目狭长、鼻梁高隆、嘴唇厚实,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穿着一套海军蓝双排扣西服套装,内里搭配着一件刺绣着热带花草的绿色夏威夷衬衫。他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相貌不算俊朗,却有一种朴实敦厚、可被信赖的气质,而那一头黑白交错、白色居多的短发,更令他的视觉年龄虚长了几岁。

    肥胖中年转身,愁容稍霁,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抬手示意:“来,坐。”

    “陈主任,早上好。”壮硕青年打个招呼,拉开长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笑着抱怨道:“有劳您破费啦!这地方太高档,找个停车的地方都难。”

    被称作陈主任的肥胖中年有些惊讶:“不应该吧,这里服务很好。你没有找服务生帮你停车吗?”

    壮硕青年挠挠头:“我找了呀,人家不给我停,还催我赶紧离开。”

    陈主任似乎已经明悟,笑着问道:“你开什么车?”

    壮硕青年理直气壮地答道:“面包车啊。”

    “狄戎啊狄戎。”陈主任笑着指着青年:“有时候连我都佩服你,你这个年纪,不缺钱也不缺资源,怎么能忍住过这种清贫日子的?”

    被称作狄戎的壮硕青年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狡黠道:“我清贫点,才能保证您一直潇洒呀。”

    “哈哈哈。”陈主任大笑一声:“我小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也能早点退休啦。说真的,下次找个机会,你一定赏光和他吃顿饭,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嗯嗯,听您的。”狄戎应一声,随即便将话题引入正轨:“我今天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

    此时敲门声响起,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语。女服务员得到同意后推着餐车入内,为长桌上两侧摆满大盘小盘的西式简餐。

    她温柔地询问:“两位先生,喝点什么?”

    “生普。”

    “橙汁。”

    将两杯饮料放在二人身侧,女服务员迅速推车离开包厢,将房门关紧。

    陈主任用温热毛巾擦了擦额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你是说陈晨的事?”

    狄戎喝了一口橙汁,笑道:“对。”

    “我还以为那真是意外呢。”陈主任略微有些惊讶,问道:“听说一共发生了三起类似事件吧,我原以为陈晨运气不好,原来真是你安排的啊。”

    “是的。”狄戎切开半截香肠丢进嘴里,眨了眨眼道:“不止三起,过几天姑苏可能要乱一阵了。”

    陈主任皱着眉头放下茶杯,看向青年,语气中没了玩笑之意:“有必要吗?三起相同的案子已经足够鱼目混珠了吧。”

    “嗯···”狄戎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刀叉,语气讨好地说道:“短期内看呢,的确会对您家里生意造成一点影响,但这的确有益于我们的长久计划。”

    “而且为了补偿。”狄戎补充道:“我愿意再借给您几个帮手。”

    陈主任扬起下巴,显然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问道:“卫玠那种?”

    “嗯,但能力各不相同。”狄戎笑着点头:“现在还做不到量产,请您一定谨慎使用,不要过分张扬呢。”

    陈主任眉头舒展,咬了一口芝士面包,笑道:“我身边带不了这些人,把他们都交给我二儿子,他还是用在生意上,怎么样?”

    “全凭您安排。”狄戎应承一句,又问道:“陈晨那边后续的事情,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陈主任知道狄戎话里有话,他一边慢悠悠地吃着桌上食物,一边沉默着思量,半晌才缓缓说道:“陈晨没了,一来对我在姑苏的生意有好处,二来也对文委员在姑苏扩充选民规模大有助益。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认为你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他靠坐在椅背上面向狄戎,目光如炬,充分散发出地方大员应有的官威和派头,语气郑重道:“我决定正式将你推荐给文委员,并安排你们会面。届时也希望你能给他更多惊喜。”

    狄戎面露喜色,连忙起身离席,上前躬腰为陈主任添满茶水:“感谢您,以后有什么脏活累活,您吩咐我一声,我第一时间给您办妥!”

    陈主任端起茶杯,笑眯眯地站起身并使了一个眼色。狄戎会意,赶忙也端起自己的橙汁。

    二人碰杯,陈主任轻啜一口茶水,笑道:“等我消息吧,一会儿我在这里还要开个会,咱们吃好之后我就不留你啦。”

    “是,是。”狄戎点头哈腰:“我吃好了,感谢您的招待,就不多耽误您时间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人的事,我一会就联系逸哥。”

    “嗯。”陈主任满意地点点头,目送狄戎离开包厢。

    两分钟后,包厢木门再次被推开,一名年龄与陈主任相仿身形却精瘦挺拔,穿着深色中式正装、脚踩一双圆头皮靴的男人走入包间。虽然已近六旬,但他身上看不出一点赘肉,一头短发仍然乌黑油亮,胡须干干净净下颌线棱角分明,眼角的皱纹也掩盖不住那对锋锐的眼眸。

    “老吴啊,你怎么又不敲门?”陈主任无奈道:“那小子没看见你吧?”

    被称作老吴的精瘦中年浓眉一拧,瞪着陈主任,嗓音粗犷、分贝比常人高出一倍:“我可是你的首长,难道进门还要喊报告吗?我看见那小子进电梯下楼后才进来的,你放心吧!”

    陈主任撇了撇嘴,一面为他在长桌中间拉了一把椅子,一面口中嘟囔:“满打满算当了我两年的领导,你就念叨了二十年,现在我职务还比你高半级呢···”

    “你们谈得怎么样?”老吴完全无视陈主任的抱怨,大马金刀地坐定,直言询问道。

    “那小子贼得很,一点亏都不肯吃。”陈主任给老吴倒了一杯茶,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餐盘,问道:“你也来点?”

    “有面条吗?这都不是正经东西。”老吴不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西式餐食,又说道:“只要狄戎能供应那些没脑子的异能者,给他尝点甜头也无妨吧。大局为重,只要老板顺利当选,给他分润一点小权利又算得了什么?”

    陈主任无奈的按动桌上的电铃,服务员很快推门进来:“您好,有什么需要?”

    “给他一盘意大利打卤面,咸辣卤,双份量的。”陈主任翻着白眼说完,见服务员掩口笑着关门离开,才盯着老吴的眼睛正色道:“我觉得你对狄戎信任过头了。”

    “看你这话说的。”老吴看了他一眼:“他那些人是给你用的,生意的钱是给你赚的,我就是说了句话,怎么就信任过头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陈主任皱着眉头摆手:“要不是你介绍来的,我哪敢用啊?再者说了,我把那些人扔到生意上也是为了考察。那些人,看着是宝贝说不定其实是炸弹,我可是担着风险的!”

    老吴撇了撇嘴,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人是有点本事在身上,我才会推荐给你的。”

    “今天时间宽裕,你倒是和我好好讲讲,他到底是个什么背景。”陈主任道:“人心隔肚皮啊!这小子着急和老板搭上关系,我们得把好关!”

    敲门声响起,服务员得到同意后端着餐盘走入,将一大份改良口味的意大利肉酱面放在了老吴面前桌子上,然后识趣地迅速离开。

    “那这样。”陈主任探着身子:“刚好今天时间宽裕,你和我讲清楚这个狄戎的底细,也好让我宽心。”

    老吴握着叉子十分费力的挑起一股面条,一边将面条转在叉子上,一边回答道:“狄戎是个假名字。他原名叫戎頔,祖辈是陇右道的豪族,他爷爷在联邦议会中有席位的。”

    老吴将成捆的面条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掉,接着道:“因为政治斗争,再加上身体不好,老爷子早早就退休了,他老爹戎臻凭借家里背景和自己打拼,十几年前在地方军区也爬到了中层位置,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多岁,是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被看好十年之内有望进入联邦议会或政府。”

    陈主任恍然道:“戎臻···我印象里在机要公文里见过这个名字,是叛逃出国的那个?”

    “对。”老吴再次戳了一叉子面条,两道浓眉蹙起,回忆道:“那时候戎臻虽然比我还小六岁,却已经是正团级干部,也是我的首长,对我有提携之恩。大概十三年前吧,承平124年的一个秋天,西部军区接到情报,有一支婆罗多鬼佬的特工队渗透进了吐蕃道。”

    “那时军委会的领导认为这些特工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决定暗中侦查并逮捕审问。这个任务最终落在了戎臻头上,他决定亲自带一小队人俘虏这些婆罗多特工。”老吴又吞下一口面条,放下叉子端起茶杯:“当时我们都觉得这又是高层给戎臻的一个跳板——他完成任务的功劳就是他继续往上窜的资本,所以他才会决定亲自涉险。”

    老吴喝了一大口茶水,接着讲述道:“谁也没想到,他带领的那支执行小队一共十八个人,竟然在两天之后失联了。”

    陈主任有些惊讶:“失联?”

    “是啊。”老吴轻轻叹息一声:“十八个人,每个人在军区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好手,而且都有一定级别。他们就在军区的眼皮子底下,在指挥部严密的监控下,失联了、失踪了,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

    陈主任不可置信:“这么离谱?那些婆罗多特工呢?”

    “都没啦!”老吴端起大餐盘,将半碗面条“呼啦啦”地扫进肚子里,用餐巾擦了擦嘴,眼睛望着那盘只剩残渣碎屑的餐盘,语气低沉地接着说道:“卫星搜索不到、通讯设备信令失踪,甚至没有留下一丁点的活动痕迹。这样一来,和戎臻一系对立的军方领导开始大肆推销这种观点:婆罗多特工事件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骗局,这场事件其实只是以戎臻为首的十八人一手制造、由军区内部人员配合导演的叛逃联邦的阴谋。”

    “原本支持戎臻的人也是一头雾水,在查不清事实的情况下为避免惹祸上身,也大都选择了沉默。”老吴说道:“最后的结局你也看到了,戎臻等十八人被定性为叛逃,亲属都被牵涉进来羁押审问,但至今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论,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陈主任“哦”了一声,低声问道:“那些亲属被怎么处理了?”

    老吴道:“羁押了一个月,装了监控脚铐,就放了,没查出什么东西。”

    陈主任转入正题,道:“那狄戎···戎頔呢?”

    “不知道。”老吴摇摇头,道:“我只知道戎臻的老婆在这之后就离开了西部军区的家属大院,至于那个戎頔,据他找到我时所说,自己从小被过继给关内道的远房叔叔家上学,所以当时也没有被牵连。”

    陈主任眯起眼睛,语气变得十分警觉:“那你怎么能肯定他就是戎臻的儿子?”

    “我肯定。”老吴依旧坚定道:“他的五官和戎臻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也能说出和戎家、戎臻有关的每件事。”

    “你要报恩。”陈主任审视着老吴,说道:“这就是你冒着风险将他拉入我们圈子的原因?”

    “当然不是。”老吴拧起眉毛,反驳道:“我拉他进来,是因为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底子干净只是入场的条件之一,没有本事,谁都无法接受他。陈委员,你对这一点感受得应当比我更深刻。”

    “的确。”陈主任也不得不承认,慨叹道:“让那些人能够为我们所用,即便是天师集团也未见得能做到吧?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也是我相信他身份的原因之一,寻常人家怎么会知道天师集团的存在?”老吴解释道:“狄戎告诉我,他从京北学院毕业后开始暗中接近天师集团,除了打探情报,还搞到了一些所谓的灵能装备自己搞起研究。直到一年前他意识到天师集团的一切都源于天师符,便借助其叔叔在关中道管委会任职的机会,打起了关中大学天师符的主意,最后你也知道,他成功了。”

    老吴从套装口袋中摸出一盒泰山牌香烟,递给陈主任一根,自己也点上吸了一大口,说道:“名叫‘波澜’的药剂,也由此而来。”

    “嗯,这下我清楚了。”陈主任也吐着烟气,说道:“我再拖一拖吧,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确定稳妥,年前就把他推荐给老板。”

    “尽快推动吧。”老吴弹了弹烟灰,目光深邃:“天师集团是胡大统隐藏在暗处的底牌,如果我们不能拉拢张家,那就只能想办法换掉张家。”

    与此同时,沪海中心大厦地下三层车库的阴影中,一辆外观脏污的外牌面包车内。

    “他恐怕还没那么快能信任我。”狄戎靠在驾驶位的椅背上,吐出一口浓重的香烟,半眯着眼睛说道:“不过也不急着一时。”

    “嗯,他在生意上会越发依赖你的。”坐在后排男人皱着眉头应了一声,将车窗打开一道缝隙,一边将烟雾向外扇,一边语气有些不悦地说道:“你能不能少抽几根,内饰都腌入味了,我坐你车都要折寿几年,你自己不在乎活多久,倒也考虑考虑别人啊。”

    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方脸窄颌,双眼皮、平实鼻、薄嘴唇,面容没什么能被人记住的特征,却令人感到斯文温和,十分友善。若是谈天等人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个男人长得与冯正汝经过筛选合成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正是那个经常出现在灵鬼凶案现场的易容者。

    狄戎笑着将香烟碾灭在烟灰缸里:“不好意思,一个人在车里习惯啦。”又问道:“这次你不去西山盯着点?”

    易容男屏气将大部分烟雾赶出车窗,又将车窗关好,摇了摇头道:“没必要,该怎么做都交给他了。这些人虽然都是一根筋,但学习和理解能力都在线,自己一个人足够了。而且那边太过封闭,我要撤离恐怕有点困难。”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最近折腾地有点狠,全联邦搞了差不多有一百七十多起,真的有点乏了。”

    狄戎笑道:“全联邦又不是你一个人在搞,别给自己邀功好不好。”

    “喂喂,我再强调一遍,有些时候你真的不要以己度人!”易容男哼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运筹帷幄不要动脑子吗?指挥调度不要花心思吗?脑细胞可是会被消耗光的啊。”

    狄戎眨了眨眼,笑道:“有我在,你还怕有一天会老年痴呆吗?”

    易容男一怔,随后摆手正色道:“尘归尘、土归土,我没法接受你这种做法。”

    狄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后话锋一转谈起了正经话题,问道:“有情报反应,天师集团已经有人往西山那边赶了,你知道吧?”

    “当然。”易容男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交叉着双手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一个外包而已,甚至没通过代表处授意。”

    “哦?肃灵士?”狄戎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不会是那个文赟钰吧?”

    “不是。一个入职没两年的小姑娘,叫雒青的。”易容男顿了顿又道:“京西国中毕业的,也算有点能耐。”

    狄戎道:“没打过交道,你放心就行。”

    “你还在担心?”易容男神色轻松,笑道:“对自己的药水似乎不是很有信心啊。”

    “不,波澜的效果和稳定性已经得到充分验证了,赵士程的能耐我也放心。”狄戎神情依旧严肃,蹙着眉头道:“我担心的是将事情搞大,究竟能不能真正达到我们的目的。毕竟这件事最终还要依靠警察解决,而非···”

    “放宽心。”易容男摆了摆手:“我已经疏通了各个关节,最后的成果一定会落在我们手里。”

    “好,你心里有底就行。”狄戎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个吃掉天师符的学生,后来有什么反应吗?”

    易容男听罢摇了摇头,终于严肃了几分:“一直在观察,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

    狄戎“嗯”了一声,提醒道:“或许他可以给我做研究样本。”

    “好。”易容男承诺:“能忙完这阵子,我想办法把他先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