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清晨，鸟鸣和第一缕阳光将谈天唤醒，他开窗呼吸一口混杂的秋天清甜的空气。或许是前一天下午被陈院长告知恢复良好可以出院，他感觉自己四肢百骸已不再疼痛，五脏六腑也充满力量。

    迅速换好已经被洛石医院清洗干净的衣物，吃完按时送来营养丰富的早餐，谈天来到护士台前，心中忐忑地询问自己应该去哪里领缴费单。

    “缴费？”刚换上早班的小护士一头雾水：“缴什么费？”

    谈天原想自己非但做了恢复手术，就连一周时间的吃穿用度也被医院一概包揽，想必正有一张巨额账单等待自己，此番被护士反问一句，却被噎地说不出话来。

    “在我这里交。”

    一句严肃中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谈天侧头看去，正是扎着长马尾、上身套着一件宽松印花白短袖，下摆收进中蓝色直筒牛仔裤，显出不盈一握的纤腰，肩头挎着帆布托特包，脚下踩着一双NB元祖灰运动鞋。

    “你怎么样？”再见雒青让谈天惊喜不已，他走到雒青近前，看到那女孩的右臂正打着石膏吊在前胸，脖颈处虽仍有几块淤青，但精神却十分不错。他压低声音道：“我本来想上去七楼找你的，可偷偷溜进电梯才发现必须要刷脸识别，才能选择楼层。”

    雒青轻哼一声：“来这里住院休养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角色，当然不能让人随便闯了。”

    谈天想到那位不肯交出手枪的楼云云，似懂非懂地挠挠头问道：“这医院是挺怪的，做手术不用签知情书，一层也没有几个病人，就连交住院费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不是说了吗？”雒青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你人是我救回来的，住院和手术是我安排的，交费自然要交给我。”

    谈天脸皮微红，支吾道：“多少钱？能用医保不？”

    “五万块。”雒青瞥了谈天一眼，一本正经道：“民营医院，不支持医保。”

    “啊？”谈天下意识地捂住口袋，他两天前才收到联邦发展银行的到款短信，整好五万。本来还指望着回到学校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童彤，没想到这笔第一桶金还没捂热乎，就要全额支付医药费了。

    谈天还准备讨价还价，但转念想到自己在平龙山奄奄一息几欲失去生命，却被洛石医院抢救回来，还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便也心甘情愿地将抱怨吞回肚中，只是苦兮兮道：“先付你两万行不？剩下的分期。”

    “哦？”雒青翻个白眼，问道：“为什么？”

    谈天解释道：“上次不是说了嘛，我们学院办迎新晚会资金不够，我作为外联部长，需要堵上这个窟窿。”

    雒青啧啧称奇道：“这年头以公谋私的不稀奇，以私济公的倒真是活宝了。”

    谈天继续解释：“我们准备邀请Jaco卫来学校演出，所以对舞台效果和道具的要求比较高，这次给部门垫钱也只是应急嘛，后面大家一起拉倒赞助，自然会还给我。”

    雒青没有体验过正常的大学生活，即便她认为谈天的行为荒诞愚蠢，但女孩却在后者脸上若有若无浮现的微笑里，看出一种令人打心眼里艳羡和祝福的美好。

    她摊了摊手：“好吧，既然你做的是造福大众的好事，那这笔诊疗费我可以不收。”谈天激动之意溢于言表，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雒青接着道：“不过你要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谈天问：“什么要求？”

    雒青犹豫了片刻，还是答道：“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谈天点了点头：“可以。”

    雒青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而且我也要去看Jaco卫的演出，可以吗？”

    外联部是迎新晚会的金主，随便搞几张门票自然不在话下，况且邀请到Jaco的钱是谈天搏命赚来的，他也希望能和朋友们分享这份成就感，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到时候需要几张，你告诉我就行！”

    “倒是你的手…”谈天的眼神不住瞟向雒青打着石膏的右臂，忧虑道：“恢复地怎么样啊？”

    雒青左手指关节敲了敲右小臂上的石膏，平静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哦对了。”谈天突然想起来口袋中的那张白色银纹的银行卡，他掏出来递给雒青，道：“这是你爸爸留在我病房里的，你帮我还回去？”

    雒青见到这张设计精致而颇具质感的卡片，皱起眉头神色恍惚了两秒。她没有接，只是抬起眼睛看着谈天，认真道：“这是联邦发展银行预存三十万现金才能开户的银尊卡，能够在联邦所有文旅场所享受贵宾待遇和折扣…”

    “我用不到这些啦！”谈天打断雒青，同时迅速地将卡片塞进后者的运动挎包侧边口袋里，然而刚抽回手却猛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三…三十万？你是说这张卡里有三十万？”

    “怎么？”雒青将背包口袋捂紧，抿嘴憋着笑白了谈天一眼：“后悔了想要回去？”

    谈天尴尬地脸色发红，连忙摆手：“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拿。”

    雒青看得出谈天眼中的真诚，即便渴望拥有财富，但他从心底里不愿接受这样冒失的赠予。

    女孩低头沉吟片刻，又是上下打量了谈天一番，压低声音商量道：“这样吧，我回去一趟洛石集团的研发中心，看看能否用这笔钱购买到足够尖端的材料，给你做一身适合的衣服。”

    “衣服？”谈天不解地扯了扯自己黑马甲上的衣兜：“我有衣服啊，还挺方便的。”

    “当导演上瘾？”雒青笑着嘲讽一句，顿了顿接着道：“寻常衣服连普通的冷兵器都防不住，出去做任务就是拿血肉之躯硬抗伤害，你忘记赵士程揍人有多疼了？”

    听到这话，谈天感觉腿上本已愈合的刀伤又隐隐作痛。他想对雒青说自己以后只想乖乖上学，不可能再去和那些灵鬼以命相搏了，但话到嘴边却暗自叹了口气，自知天师集团还没有带他去燕都，身体上的秘密也没找到答案，自己仍然没法去过安生日子。

    他又想到雒青在平龙山救他一命的“隐形斗篷”，有些期待地问道：“你说的尖端科技是指什么？比如上次那个什么光学迷彩？”

    雒青摇摇头：“三十万的话，也只够买块光学迷彩的布头，顶多能让你的脑袋隐形不到半个钟头。”

    谈天张大嘴巴，他想起上次那块如破抹布般被随意丢弃的黑布，不可置信地看着雒青：“那你在平龙山用的那么一大块光学迷彩，岂不是无价之宝？就被你随便丢掉了？”

    “买不起还偷不到吗？”雒青理所当然道：“我又不会爬管道，想要溜进数据中心，只能想办法走正门啊。而且乌炭之后也回收了，集团也加强了实验室管控…下次恐怕没那么容易偷出来了。”

    她无视谈天有些失望的眼神，顿了顿接着道：“虽然没有光学迷彩，但洛石集团研发的最新材质作战服能够承受一定程度的冷兵器割刺，关键部位甚至可以抗住枪击，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谈天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他认为自己这几天做过最愚蠢的决定，就是在雒天林给自己银行卡的时候没有表示拒绝，而事后的拒绝则会显得更加驳人情面和不近人情。此番雒青将用这笔钱购买洛石集团的材料，既是接受了雒天林的好意，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好！”得到谈天信任的雒青显得心情不错，她将运动包背带向上提了提，领着谈天一起坐电梯下楼，道：“我有事要去趟燕都，乌炭会送你回去学校的。”

    谈天猜测地问道：“回去一趟洛石集团？”

    “对。”雒青道：“那边有些事情需要留意。”

    谈天不再多问，从兜里摸出一支索爱C905——这是冯叔借给他的灵弓，递给女孩道：“这个也还给你，盒子落在车上了。”

    雒青接过灵弓摸索打量一番，又递还给谈天：“送你防身，我用不上。”

    谈天接过，盯着这只款式复古的手机，疑惑道：“这还能防身？我以为只是用来找灵鬼用的。”

    雒青见他满脸不信，又拿回手机耐心解释道：“你可别小瞧天师集团的传承千年的研究，据说，灵弓的样式从古至今不断发展变化，从罗盘、仪表、传感器演进到如今手机终端，功能也不断迭代升级。一开始只能探查灵鬼的大致方位，逐渐定位得更加精确，甚至可以判断灵鬼能量强弱，到如今将天师符的灵能灌注其中，使得真正意义上的灵弓终于诞生。”

    “顾名思义，‘弓’的作用是狙杀敌人。在灵弓诞生之前，肃灵士都要经历残酷的体能格斗、冷兵器甚至枪械训练，只有在肉体上将寄主制服或格杀，才能通过乌木碑将灵鬼囚禁。而自从有了灵弓···”

    雒青顿了顿，抬手在手机键盘上连点了两次正中的“OK”健，屏幕上呈现出拍照预览界面，整个手机突然轻微颤动起来，就像突然被赋予生命，化身为一只小小的银色凶兽，急不可耐地想要吞噬掉些什么。

    “就是这样。”雒青驻足，手机镜头对准不远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手指再次放在OK键上，对谈天道：“对准寄主按一下，天师灵能就会直接冲击过去，将灵鬼的能量打散，使其骤然失去大部分意识和行动能力。不过作用的距离限制在三米之内，所以必须把握好机会。”

    谈天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许诺和张隽的时候，自己被挤在快餐店里，眼见许诺将一只口红大小的手机顶在那个疯狂砍人的寄主脑后，后者随后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可是片刻之后，他刚刚有些明悟的脑袋里却不禁又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谈天沉默了半晌，愣愣地盯着雒青吊在胸前的手臂，问道：“所以我们在平龙山，其实不用那么玩命？”

    雒青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二人一直走出一片花坛来到停车场，商务车前乌炭正垂手等着，女孩才缓缓开口：“陪我去趟虹桥机场吧，不远，刚好有些事情要你说。”

    谈天点头，随女孩一同坐上商务车，车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小径中开了五分钟，才终于驶出了洛石医院的大门。雒青侧头用陈述口吻道：“给我讲讲你的秘密。”

    谈天望着雒青，他没有正面回答，低声道：“你爸爸似乎已经猜到了。”

    雒青似乎有些愠怒，直言道：“你是不信任我？”

    谈天沉默，看着车窗外呆愣了许久，看着雒青坦诚道：“其实我是害怕。”

    雒青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解释道：“我并非想探听你的秘密，只是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或许与你有关，说不说取决于你，我还是会把我的猜测都告诉你。”

    谈天深深叹了口气，自忖如今对面前这个女孩实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将自己误吞天师符箓后身体发生的变化、五行能力以及附带伤害的事都简略讲了出来。

    听罢谈天的讲述，雒青神色微微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缓缓开口道：“你我都是天师集团的雇员，下面这些话其实我不该由我口中说出，但我们毕竟一同出生入死，你还拼命救了我，所以我当你是自己人。”

    “你有没有想过，灵鬼究竟是什么？”

    谈天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许诺和张隽的那晚，想了想道：“我听张隽说过，历史上带着怨气死去的人，就会化为灵鬼，是这样吗？”

    雒青反问：“这个定义是不是太模糊了点？怎么样才算是带着怨气？是否只有千百年前的古人才能成为灵鬼？”

    谈天摇头：“这些他们没说过。”

    “我接受过天师集团系统的培训，在教材中，他们将灵鬼定义为‘被居心不良者唤醒的古代阴魂，被执念影响以寄生方式作恶的罪犯’，接着就会讲述灵鬼的特性、鉴定方法、弱点以及清除方案。”雒青道：“至于其他琐碎的、更深层次的事情，他们不会继续深入探讨，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

    谈天联想到身上的青色纹路，心中不由得泛起波澜，他盯着女孩的侧脸，又低头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却似乎并不想接雒青的话。

    “你不感兴趣？”雒青看向谈天，目光灼灼：“你身体里蕴藏的秘密，注定让你的人生难以平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谈天身体微微一颤，他只是不愿面对、刻意不去深想，但并非感受不到自己内心深藏的恐惧，尤其在夜晚一次次被噩梦惊醒，便不受控制地陷入对不确定未来的担忧。

    作用于物质的能力却会在物质上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平龙山体内的巨大石柱就是最好的例证，而雒天林承诺的“隐瞒”有能有多大效力？把柄落在他人手中永远不是明智之举。

    见谈天神色十分凝重，额角似乎有汗水落下，雒青微微叹息：“我理解，或许你并不想牵涉其中，但至少目前看来已没有别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掌握更多信息才会对你更加有利，你觉得呢？”

    “嗯。”谈天长长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是啊，我不能把头埋在土里逃避现实，请你为我解惑，我一定保守秘密。”

    “保不保密的无所谓，雒青顿了顿，缓缓道：“我猜测，灵鬼其实是某种微生物。”

    轻飘飘的几个字听得谈天一惊，他陷入沉思：“微生物？你是说细菌、病毒？”

    雒青道：“把它比作病毒也比较恰当，但它是一种可以寄生的病毒。他们本身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旦感染，就能掌控人类的身体和意志。”

    “那天师符呢？”谈天沉浸在雒青的讲述之中，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难道是一种克制灵鬼病毒的抗生素？”

    “没错。”雒青眯起眼睛盯着谈天：“你说你每动用一次能力，就会爆开一段符箓，那你有没有觉得它就像一只拥有通天异能的怪兽？它能帮助你改变物质，而代价就是你的血肉···或者说，是藏在你血肉之下的灵鬼病毒。”

    谈天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第一时间觉得荒谬无比，但思虑过后又觉得雒青的推断环环入扣，完全合乎逻辑。

    他思绪乱成一团，沉默了十分钟，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有没有验证过这些猜测？”

    雒青道：“我们尝试过最尖端的设备，都没能观测到其真容，或许他们的体积只有量子级别。但经过多次实验，却能够证明天师灵能的确会吞噬灵鬼病毒，也验证了灵鬼病毒的存在。再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来看，前者也是应当是某种寄生病毒。”

    “所以灵弓的原理就是释放天师病毒吞噬灵鬼病毒。”谈天又想到了灵弓，突然恍然大悟却又十分疑惑：“所以你不适用灵弓，是不希望灵鬼病毒被吞噬？”

    “对。”雒青郑重道：“下面我要和你说的，是我们花费数年时间的找到的结论，出于安全考量，请你务必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