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全日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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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草民巷弄

    十几分钟前。雒青走出子弹大厦,在路边随意拦住一辆出租车。司机热情地向她询问:“去哪儿?”

    “王府井。”雒青道。

    “买东西?”燕都本地的司机大叔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雒青,劝道:“这么早可没几户开门儿的。”

    雒青也用一口燕都口音笑着答道:“我要去的地儿不打烊。”

    出租车经过天坛公园,驶过崇文门大街,二十分钟后抵达王府井步行街口。雒青下车后没有走进步行街,而是拐入商圈外的银雀儿胡同,又沿着胡同拐过三、四道弯,停步在一座灰色院墙的小四合院前。

    四合院古拙的木质大门缓缓打开,一名撑着黑胶遮阳伞、身披黑色亚麻长袍,带着墨镜和黑色口罩的白发中年男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微躬身道:“小草。”

    雒青皱了皱眉,领着白发男人快步走进四合院内的树荫里,才道:“不是说好了在下面见么?”

    白发男人挠挠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别和我客气了。这么久没来燕都,我们都挺想念你的。”说着,他撑着遮阳伞向坐西朝东的堂屋走去,推开那扇厚实的木门。

    白漆粉刷的房间约有六、七十平,徒有四壁的空间正中立着一根长宽两米出头的承重柱,一扇斑驳黄铜色的电梯闸门赫然嵌在其中。

    雒青走入小屋,环视整间四合院。却见这一方院落虽然不大,却被收拾地井井有条,甚至还专门开辟出一方花圃,种着几株兰草和虞美人,还有一只竹制躺椅和一方石桌。

    她看向白发男人,好奇道:“白帆,你现在就住在这里?”

    “嗯。”名叫白帆的白发男子指了指对面坐东朝西的房子,答道:“我晚上住在那里,白天就在地下。”

    雒青仰头看着白帆,正色道:“辛苦你了。”

    白帆“呵呵”笑着摆手道:“千万别这样说。我白帆半个废人,还能在下面讨生活,全是承蒙雒家的恩,一点也不辛苦。”

    他从长袍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手来,摁下电梯唯一向下箭头的黄铜按钮。古旧的电梯迟滞了一秒,忽然轰隆隆地运转起来。

    白帆看向雒青,轻声道:“最近这几年地下不怎么太平,要当心点。”

    这位守门人口中的“地下”,指的就是草民巷。雒青记得自己年幼时,也曾经对这个名字的由来感到好奇,但问过一圈才发现,就连向来无所不知的爷爷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这条巷子的顶上就是王府井吧,上住王爷下住草民,倒也十分贴切。

    沉重的铜质闸门“隆”地一声打开,雒青走进只留一盏孤灯的昏暗电梯间内。白帆将屋子大门关紧,检查了一遍报警装置,随后进入电梯。

    他摘下挂在脖颈上的半指长短的铜质圆形钥匙,插入电梯铜质墙壁上的一方孔洞中,用力一拧,电梯门随即缓缓闭合。几乎同时,光溜溜的铜壁上忽然浮现出三排九个数字,那发着淡蓝色背光的数字按键与古拙质朴的电梯格格不入。

    白帆驾轻就熟地摁下六位数密码,顶上立刻传来“嗡嗡”的机械运转声,电梯微微晃动一下,旋即运行起来。封闭的空间幽暗狭窄,垂直向下的电梯没有任何标识,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让人忍不住怀疑目的地是否会在阴曹地府。

    雒青却并不担心。她轻轻嗅着空气中那一缕陈旧的气味,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久违的熟悉感。只不过上一次坐上这部电梯已经是十二年前,那时还有妈妈牵着手告诉她不用害怕。

    五分钟后,电梯落地闸门缓缓打开,“叮当、叮当”的金铁敲击声骤然响彻耳际,四周如黑夜降临一般变得昏暗。雒青知道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她跟在白帆身后走出电梯,只见二人身处在一间窑洞般的小土坯房中,房间四壁布满了钢架钢板,但坚固程度还是令人存疑。

    房间无门,走出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隧道般的巨大空间,深邃地延伸至更加阴暗的远方。头顶无序地散布着黄白两色、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灯具,有些亮度尚可、大部分勉强发光、少许忽明忽灭。

    二人身处的空间被一堵矮墙围着,依旧是土坯外加钢架钢板的结构,院内有一架小火炉、一个大铁砧、一只淬火盆、一片磨刀石和几把铁锤。铁砧边站着两人,灰发长衫者左手用铁钳夹着一段铁块,右手抡短锤频次有序地持续锻打,黑发短衣者双手握紧长锤聚精会神,在短锤锻打间隙见缝插针地敲击铁块。

    白帆扯掉口罩,笑着喊了一声:“琬叔。”

    持钳的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将铁钳递给年轻人。他拍了拍手走到一方木桌前坐定,也不理会二人,只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慢慢饮着。

    只见他的灰发束在脑后,脸上刀劈斧凿般沟壑纵横,国字脸、鹰钩鼻,腰身孔武、肩臂粗壮,一身皂色粗布长衫上都是细碎的烧孔,一双大手上满是细密的伤疤和老茧。

    雒青笑盈盈地凑上前,语气温柔笑容甜美地打招呼:“琬叔,好久不见了。您还记得我吗?”

    名叫梁琬的中年人斜睨了女孩一眼,先是一愣,目光在她身前吊着的石膏的手臂上多停留了半秒,随即冷声道:“你下来做什么?”

    十余年未见,中年人还能一眼就认出自己,这让雒青心中腾起一阵暖意。她还记得这位大叔的脾气,便笑眯眯地回答:“我想来找一个物件。”

    梁琬埋怨地瞪了白帆一眼,又看向雒青没好气地问道:“林重九让你来的?”

    雒青摇头:“我自己来的。”

    梁琬神色缓和了一些,脸上拧作一团的褶子也舒缓不少。他挥挥手招呼雒青坐下,眼中添了许多柔和:“十几年了,你在地上过得怎么样?”

    雒青脸上一直挂着少女娇憨的笑容:“还不错吧,毕业快两年了,也找了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也坚持了一些小爱好。”

    梁琬捏紧茶杯,又瞥了一眼雒青的右手,皱起眉头问道:“林重九有好好照顾你吗?”

    雒青答道:“我爸供我上学,供我吃喝,给我生活费,很不错了。”

    “那是我们的条件,他敢不遵守,白帆和乌炭会告诉我们,我们...”梁琬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眯了眯眼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指向雒青的右手,语气强硬地问出了他忍了很久的问题:“你的手,是那个女人搞的吗?”

    雒青一愣,旋即明白了梁琬所指,她连忙摆手解释:“琬叔,她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梁琬的面容依旧没有放下戒备:“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对你不好?”

    “我们来往不多,但是关系还好。”雒青赶紧解释:“这是工作上受的伤,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毕业后我应聘去了天师集团,在江南道工作。”

    梁琬又瞪向站在雒青身后的白帆,警告道:“可别漏下什么情况!”

    白帆听罢连忙赔笑:“不会的,您放心。”

    梁琬给雒青和白帆倒了两杯茶,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次下来,是想要那个微型反应炉?”

    雒青点头,嗓子发不出声。梁琬的关切令女孩鼻头发酸,长久的独立与坚强,让她已经不懂得该如何消化这种情绪。

    “那可是烫手货。”原本不苟言笑的梁琬逐渐变得健谈甚至唠叨起来,他说道:“前天消息放出去之后,惦记它的牛鬼蛇神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都被佟白眼打发走了,现在还暗地里观望着呢。”

    雒青望着梁琬,这位已年过五旬的大叔虽然表面冷冰冰的,但骨子里还如记忆中那般热情和蔼,就像一块烧热发红的铁块,坚硬而热烈。她不再犹豫,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只线装本递过去道:“您看看。”

    梁琬拿过本子,忽然听不到身后的打铁声,立刻转头去看,原来那穿着马褂的少年正伸长脖子向这边打量着,自然放下了手中工具。

    梁琬两道灰色的粗眉毛拧在一起,喝骂道:“臭小子又偷懒,今天打不好就没饭吃!”那少年被骂地一个激灵,赶忙端正身子目不斜视地继续打铁。

    听到身后有节奏的金铁声持续不停,梁琬这才翻开薄薄的线状本。却见他看了一眼便拧起眉头,又埋头连续翻了七八页,才抬头神色凝重地看向雒青,犹豫了几秒,迟疑道:“你母亲花了半生光景,也只打造出一具机械体,还是半成品。现在你还要做这件事,能有几分把握?”

    没等雒青解释,便听梁琬伸着手比划:“小草,我上次见到你,也就跟这张桌子一般高。”他的眼睛竟也泛红了:“现在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是爱折腾,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这位不苟言笑的铁匠突然变得感性起来,却没有让白帆太过意外。梁琬不肯离开草民巷,也不告诉别人原因,但是白帆知道,梁琬觉得只要自己还在,那就代表着雒家也从没离开过。而他即便身在地下,却也从没落下关于雒青的任何一件事。

    “我从没有落下研究。”雒青露出一副小孩子般炫耀得意的神情,说道:“很久之前,母亲留下的原型机就被洛石的后勤部门拆解的七零八落,我抢回来许多核心配件,再结合母亲的工程日志,已经基本完成了雏形。”

    梁琬听着雒青的叙述,顿时理解了女孩此行的目的,他又翻看几眼那画满运算数据和运行架构的线装本,眼眸中显出几分兴趣:“莫非你做出来了?只剩动力续航这一个瓶颈,所以才会冒险下来…”

    “是的,琬叔。”雒青眨了眨眼:“不过有些关键部分的构件,以我掌握的工艺水平还是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所以如果有您的帮助…”

    “哈哈哈。”梁琬被雒青狡黠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他眼中满是兴奋,转头向正挥汗如雨抡锤的少年喊道:“大壑,你过来!”

    那手握铁钳大锤的少年愣了一下,旋即将手中的工具放置妥当,三步并作两步到梁琬身边立正站好。他个头极高,裸露在马褂外的棕色手臂肌肉虯扎,浓眉朗目、下颌分明、圆寸清爽,充满质朴且纯粹的原始力量感。

    雒青看到那双久违的清澈眼眸,立刻十分惊喜地站起身对少年打招呼:“原来是梁壑,好久不见!”

    少年呆愣愣地低头看着面前年长他几岁的少女,眼中流露出几分迷惑,半晌才低声地试探道:“小…小草姐?”

    雒青笑了起来,杏眼都弯成了月牙,又看着梁琬道:“梁壑都长得这么高了。”

    大叔点点头,看向儿子,命令道:“还记得你小草姐就好!她现在要造机甲,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她干活,听见没有?”

    听到老爹的话,梁壑看着面前这位微笑着的陌生女孩,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感:这真的是十二年前那个扎着一对朝天揪,每天在草民巷大咧咧笑着,带着一票野孩子撒野搞怪的小草姐吗?虽然现在她仍旧笑着,但笑容里却似乎难以感受到真正的愉悦。

    看到儿子发起呆,梁琬瞪着眼睛朝他大腿扇了一巴掌,梁壑顿时疼得“嘶”了一声,赶紧忙不迭点头应着:“是,爸。”随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看雒青又看看父亲,歪着脑袋愣愣问道:“那我…我要离开草民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