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观校书奇世录之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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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崩坏

    永康元年,即公元300年,一支自西晋都城洛阳而来的马队,进入了西晋位于今河北的重镇邺城,这支马队进入城内后疾驰入镇北大将军府邸,领头的人在大将军府前翻身下马,在门口交了配刀之后,即快步直入中堂。中堂之上,居中之位坐着的正是西晋武帝第十六子时年二十二岁的成都王司马颖。其人即为致使西晋内乱覆灭大事件的八王之乱中的八王之一。

    骑马而来之人则是司马颖在去年因维护皇太子司马遹,而怒斥外戚贾谧,因之结怨于其人,其进谗言于皇后贾南风,致使司马颖被变相逐出京都,外放邺城为平北将军时留于洛阳的心腹眼线。他这次率队昼夜急行六百里亲自前来,就是为了将一个惊天大变以最快的速度告知身处洛阳之外的司马颖。

    其人自洛阳而来未曾休息,略带急促的呼吸伴随着他脱口而出的信息,让本泰然自若的司马颖自坐榻之上突然跳起。司马颖睁大了眼睛大声问道:“你说,洛阳大变,太子被害,司马伦假太子之名起兵反对皇后?”来人忙回到:“是的,将军,据京都传言,赵王先是设计离间太子与皇后,致使皇后欲毒杀太子,太子不愿服毒,于厕中为奸臣小黄门孙虑以药杵生生砸死。据传当时太子急呼有人弑君,声音传到堂外,有侍从听到喊叫,但不敢进前。另外……”

    司马颖闻其欲言又止,忙问道“另外什么?快说。”来人忙言道:“另外据赵王府中传出消息。赵王本欲废皇后而助废太子复其位,但是由于赵王侍奉谄媚中宫皇后,其顾虑时人认为其为皇后私党,如果贸然扶立太子,而太子生性刚直,为人刚猛,其心有宿怨,恐后会因皇后之事,迁怒于其人,所以赵王才刻意离间皇后与太子,假皇后之手而先除太子,再以太子之名起兵废皇后而逼宫自立。”

    司马颖闻言拍案而起,其与太子年龄相仿,虽为叔侄,实视之其为兄弟,更何况司马颖素来与太子关系良笃,其之所以被从洛阳外放邺城,恰恰也是因为维护太子威严所致。所以如今太子遭逢大难,司马颖怎么能不悲愤欲绝。不过只是分离一年而已,竟然已天人永隔。

    司马颖恨不得现在就领兵西向洛阳,亲手处置了司马伦这个畜生。可是随后来自洛阳的一封信让正在整顿兵马,筹集粮草的司马颖冷静了下来,信中言道司马伦已经矫诏敕令掌管戟盾、弓矢、硬弩部队的三部司马听命于其一人,控制禁内,帝后百官皆为其所挟制,周边大郡长官皆听命于他,且在京都拥兵万人,封赏文武官员数千人,以武备劲卒守备城池,以财货爵位邀买人心,以辅政大臣自居,并假皇帝之名传檄天下平叛,如果此时起兵恐凶多吉少,古人言君子当待时而动,望君三思后行。此信没有署名,但司马遹大概能够猜到是谁写给自己的。

    很快淮南王司马允、齐王司马冏以赵王骄纵僭位,心怀不轨为由企图推翻司马伦,结果淮南王司马允起兵攻东掖门,受伏被暗害,其三子皆受戮,身亡宫城之内,洛阳城中因受牵连而死者数以千计。此事之后,朝野哗然,无人再敢明着反对司马伦。司马伦于是僭越称帝,尊晋惠帝为太上皇,而皇后贾南风则早于此被解往金墉城,先废为庶人,而后以金屑酒毒杀。

    由于司马伦假禅位之名自立,且为了便于专权,诛杀了诸如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在朝野之中颇有声望的大臣,所以迅速的引起朝野上下许多人的不满,意欲举事,诛杀司马伦者比比皆是。其中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和成都王司马颖,由于领兵于外,实力雄厚,占据一方,最为世人所瞩目。于是三人共同起兵,传檄四方,扬言要诛杀国贼,匡扶社稷,各地州郡纷纷响应。司马伦很快被推翻,尚书袁敞持节前去以金屑苦酒赐死其人。司马伦临死前,由于羞愧而以手巾覆面,并连连说道:“孙秀误我,孙秀误我呀。”

    而在兴兵讨伐司马伦的两个多月里,因为战事及清算被杀者达十数万人,实在是惨痛异常。齐王司马冏因推翻司马伦,匡扶社稷有功,得以继其后专权于政,但由于其人荒淫无道,朝臣大失所望,司马颖遂成为众望所归,朝野上下皆翘首以盼其可主政,行良政以利国家。很快长沙王司马乂起兵诛杀司马冏,司马乂因此得以掌权,但其却事无巨细皆派人前去邺城询问司马颖,故司马颖虽远离京都却可以遥控执掌朝廷。

    后司马颖与司马颙联合起兵攻杀了司马乂,司马颖收编了其余部,正式入主洛阳,增封二十郡的同时被拜为丞相。但得权以后的司马颖并没有在洛阳停留太久,他很快便返回了邺城。被权力迷失了眼睛的司马颖骄奢之心日益见长,甚至在邺城的用度排场开始与皇帝所用相当,僭越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当时士人百姓本对其可以行善政抱有巨大的期望,其如此作为,致使世人皆大失所望。

    当时与司马颖合谋除掉长沙王司马乂的河间王司马颙,在进入洛阳掌握权力以后,他的野心也逐渐显露了出来。由于他是晋宣帝司马懿三弟司马孚之孙,在法统上离皇位较远。对权力垂涎的他,决定支持素有人望的司马颖成为皇位继承人。于是上表请求皇帝废黜新太子司马覃,改立司马颖为继承人,是为皇太弟。而当时朝廷实际上在司马颖和司马覃的控制之下,晋惠帝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于是司马颖遂被立为皇太弟,距离最高权力仅一步之遥。

    但娇纵的司马颖也开始因为他的狂悖,逐渐失去了人心,登上权力顶峰的他,也慢慢变成了众矢之的,他人生的运势也自此走向了下坡路。永安元年即公元304年七月,时任朝廷司空的东海王司马越传檄四方,联合朝中不满司马颖的大臣,以及被司马颖阴谋杀害的长沙王司马乂故将上官巳等人,聚众二十余万,自洛阳挟持晋惠帝,以复太子司马覃之名举兵讨伐居于邺城的司马颖,但却因骄傲轻敌于荡阴被司马颖部将奋武将军石超以五万兵马击败。

    战乱之中,晋惠帝被抛弃在草地之上,面部为流矢所伤,身中三箭,身边侍从百官皆慌不择路四散而逃,唯时任侍中的嵇康之子嵇绍,在乱军之中不离不弃拼死保护晋惠帝,当司马颖的部将冲至王驾之前时,他端正好衣冠,以身护佑天子,乱兵却将其摁在车前横木之上,欲杀之,晋惠帝忙对持戟之人言道:“此为忠臣,不能杀呀。”但兵士却以皇太弟有令,唯不伤陛下一人,其余不得赦为由。拔剑直插入嵇绍心口,血溅三尺,天子之衣亦为忠臣之血所染。嵇绍临死之前直直的望着晋惠帝,嘴里呜咽着:“陛下……”晋惠帝看着因护佑自己而被无辜杀害的嵇绍泪流满面,难以抑制的大哭了起来。当战事平定,混乱结束之后,随驾的侍从帮晋惠帝换下血染的御衣,想要拿去清洗,晋惠帝忙抢夺了回来,悲伤的言道:“此为嵇侍中之血,不能洗去。”边说边将血衣紧紧的揽入怀中,仿佛怕有人会把它抢去了一般。身边的人看着魂不守舍的晋惠帝,也都暗自垂泪叹息。而侍中之血是魏晋百年中难得的光辉一笔,在那个背叛夺权,杀戮无尽的时代,忠臣之血就像深山之璞玉,瀚海之明珠一般珍贵,可遇而不可求。

    另一边战败的司马越顾不得晋惠帝的安危,仓皇逃奔回自己的封国东海国,蛰伏于此积蓄实力,意欲择机卷土重来。正当司马越在封国舔舐着伤口时,他的亲弟弟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联合时任安北将军的王浚,废杀了幽州刺史和演,此人任幽州刺史实为司马颖所封,杀此人就意味着公开反对司马颖,于是司马颖调军北上欲讨伐司马腾。司马腾等人知其实力薄弱难以抗敌,于是联合边地少数民族部族,段部鲜卑首领段务勿尘以及乌桓羯朱共同南下,由此北方边郡少数民族开始进入汉地,被迫卷入了中原政权的斗争之中。

    与此同时,受命于司马颖回到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募兵的匈奴部族首领刘渊,也派了五千匈奴精锐骑兵前来支援司马颖,在晋室权力斗争的夹缝里,刘渊无意间开启了胡人进取中原的第一步,这也为其后来成为第一个称帝的胡人埋下了伏笔。只是由于战乱连连,朝纲沦丧,关东起兵者比比皆是,司马颖很快便被迫逃离邺城,却又被控制洛阳的司马颙部将裹挟入关中,以避来自北方的司马腾势力之敌锋。司马颖至此失势沦为傀儡,其皇太弟的身份随之被废黜。但是司马颖经营河北数年,多行仁政,河北之民多思其善,所以司马颖在此地的号召力依然很强。

    司马颖被掳至长安后,公元305年,其故将阳平人公师籓为迎回失势被囚的司马颖,遂以复立司马颖之名聚兵数万,于清河起兵,攻城占地,最终兵锋直指河北重镇邺城。只是公师籓势单力薄,在多方势力的绞杀下,最终被击垮,部众逃散。之前败于司马颖的东海王司马越趁机联合关东诸势力,以盟主身份自居,打着迎帝回都的名义传檄天下,欲举兵向西攻据守关中的司马颙,司马颙不能敌,见河北之地有人支持司马颖,便给其兵千人前去河北聚拢部众,以为助力。

    司马颖一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准备投奔故将公师籓,结果却于距离邺城不过百里处的顿丘今河南濮阳清丰县为顿丘太守冯嵩所擒,被送至邺城,当时驻守邺城的为范阳王司马虓。司马虓不忍心伤害司马颖父子,于是将其囚禁。但不幸的是司马虓突然暴毙,也因此再无庇护司马颖之人,司马虓身边的重臣长史刘舆畏惧司马颖在邺城的声望,遂隐瞒司马虓之死,选择秘不发丧。同时找人假扮皇帝派来的台史,以晋惠帝之名矫诏赐死司马颖,司马颖于是被奉命看守他们的田徽缢死,此时的司马颖时年不过才二十八岁,这一年为晋惠帝光熙元年即公元306年。

    司马颖一死,其部将从属群龙无首,纷纷逃散,惟独卢志随从不怠,始终守护在司马颖的灵柩之前。后追随公师籓的汲桑击败东赢公司马腾,以为司马颖复仇之名斩杀了司马腾,并亲起司马颖之棺木,携棺随军,每有事必面棺而请奏司马颖,借此以行军令。后汲桑为司马腾旧部所败,司马颖棺木被投之于一枯井之中。司马颖旧臣不忍其尸骨流离,于是遍寻故地得其尸骨改葬于洛阳。

    司马颖虽死,但其所留之政治遗产却几乎影响了整个十六国的历史走向,因为占据十六国历史主导地位的政权无一不是出自司马颖一系。率先称帝的匈奴人刘渊曾被司马颖任命为代理辅国将军,负责当时邺城的北城防守诸事务。司马颖故将公师籓下属的汲桑副将即为后赵开国君主石勒。而前秦开国君主蒲洪,则曾归属刘渊建立的汉赵政权。被尊为北魏高祖皇帝的拓跋什翼犍则曾在后赵为质子十年,其孙拓跋珪则受前秦苻坚之恩施得以在代国被灭后,回到自己的家乡部族旧地休养生息。

    自晋乱天下崩裂至北魏统一北方,一百多年间曾经追随司马颖的人,由最初受其庇护到起兵为其复仇,最后各自独立成为一方之主,不管其各自目的如何,都在阴差阳错之中成为了当年司马颖势力的延续。而我们的故事也就开始自与司马颖关系最为密切之人,曾被晋武帝司马炎盛赞“虽由余、日磾无以加也”的匈奴王子刘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