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观校书奇世录之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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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良禽择木

    麻秋率军迎接段辽之前,石虎就感觉其中可能有诈,所以再三叮嘱麻秋务必谨慎行事。当时麻秋任征东将军,石虎令其率三万兵士至密云山迎接段辽归降,临行前还以敕令告诫他受降如同迎敌,不能轻视!由此可见石虎对于麻秋的重视,以及自己内心对于这次受降可能出现意外的忧虑。之前段辽逃遁,历仕段部鲜卑,段就六眷、段涉复辰、段末波、段牙和段辽五主,备受段部鲜卑历代首领重用,曾任郎中令、中军将军,处上卿之位,时任燕郡太守的阳裕,在石虎进入辽西公国都城令支后,便主动至石虎驻军的军门,以郡投降了后赵。

    而阳裕之所以投降,也是对段部鲜卑心灰意冷,因为在此之前阳裕就曾劝谏辽西公段辽,应该与辽东慕容皝结盟修好,而不应横生枝节,屡屡兴兵进犯,使两国徒增间隙。阐明了小国抱团,才能在大国斗争的夹缝之中争取到一丝生机,国家方能安如泰山,百姓方得休养生息的浅显道理。但段辽不仅不听其苦口良言,反而将其变相逐出中央,外放为官。直至后赵兵临城下,国家灭亡,段辽逃遁密云山,阳裕也因此没有了选择,只能投降于后赵。

    石虎鉴于阳裕是段部旧臣,所以委任其随行这次受降,希望其可辅助麻秋劝降段辽,以安其心。而阳裕本身也受到了石虎的礼遇安置,最初任其为北平太守,后又擢升为尚书左丞,这次前行其身份即以朝廷左丞之职,兼任征东将军司马。只是可惜麻秋被慕容恪的伏兵,于密云山的三藏口击败,阳裕也因此被俘虏。阳裕之名早已为慕容皝所知,所以其见到他之后,甚为欣喜,立刻让士卒为其解缚,任其为郎中令,此官秦汉时职在掌宫廷宿卫,可见慕容皝对其之重视,后擢升其为大将军、左司马,在前燕朝廷之中位高权重。慕容皝后来东破高句丽,北灭宇文归之策皆是出自其所谋划。并且在慕容皝迁都龙城时,为其设计规划宫殿楼宇,城池布局,为慕容皝开创前燕大业,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而其人品端正,刚直俭约,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庇护了大量流亡的北方士人及其家眷,在当时即为人所推崇和敬佩。

    当年阳裕因为劝谏段辽不要与慕容皝生隙,而被外放为地方太守后,辽西公国内部其实还有一个人同样劝谏段辽,不要过度把军力用在与慕容皝的对耗中。这个人就是因被慕容皝排挤而出走的慕容皝长兄慕容翰,当后赵进军攻击辽西时,慕容皝趁机攻击辽西公国都城令支以北诸郡,劫掠一番之后已经开始退走,段辽却准备分出一部分兵力去追击慕容皝。慕容翰认为慕容皝已经退走没必要分兵追击,曾劝谏段辽应该集中兵力对抗南边的后赵,这样才有守住的可能。但段辽的弟弟段兰由于四年前曾被慕容翰所误,所以对慕容翰始终心有芥蒂。

    当时段兰受命进攻辽东柳城,久久不能取胜,而慕容皝派自己的弟弟慕容汗和封奕前去援救柳城,慕容汗骁勇善战,但却性情急躁,受命后立刻派一千骑兵为先锋直奔柳城。封奕怕操之过急而生乱,便劝阻慕容汗不要急于一时,可慕容汗执意进军。结果于牛尾谷与段兰狭路相逢,被段兰杀的大败,死伤过半,封奕竭力维系、统兵御敌,边打边撤才得保没有被覆没全军。当时段兰想乘胜追击,而慕容翰由于顾虑自己的慕容鲜卑故国被灭,就找借口要引兵回返,段兰和他争执,点出其心存私心,故意误国之大事。结果慕容翰压根不听,自顾自的率军撤退,结果段兰所部兵力不足以支撑进军辽东腹地。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够不甘心的同行返回,白白错过了重创慕容皝的良机。

    因为此事导致段兰对其耿耿于怀,这一次慕容翰又要放过慕容皝,段兰当即便暴跳如雷,指着慕容翰的鼻子骂道:我之前就是因你所误,才有了今日之祸,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于是请求哥哥段辽让其领军追击慕容皝,段辽考虑一下后,觉得段兰所言有理,决定分兵派其追击慕容皝。慕容翰这次出于公心的劝谏没有被采纳,只能苦笑自嘲道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这一次恐怕再难有容身之处了。果然慕容皝设伏击败了段兰,段辽获知段兰战败悔不当初,不敢再迎战后赵,决定放弃都城令支,携妻妾子女亲信部族,逃奔密云山。临行前段辽拉着慕容翰的手哭着说:我没有听从君之腹心良言,才落得如此地步,是咎由自取,只是连累元邕你也没有了安身之处,实在是惭愧难当。慕容翰也只能安慰他,莫要太过忧心,善保千金之躯。说罢便与之告别,向北逃奔宇文鲜卑。

    逃奔宇文鲜卑的慕容翰日子并不好过,宇文鲜卑首领宇文逸豆归嫉妒慕容翰的才能名望,所以难容其人。慕容翰害怕被谋害,只得日日装疯卖傻,寻机逃遁。慕容皝当时统治已经稳固,便想接其兄回国。于是暗中派人联络他,由于慕容翰善于射箭,便告诉他会在其出逃必经之路旁埋有为其特制的弓箭,其只要离开宇文部领地,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他。慕容翰于是与二子偷了宇文逸豆归的名马,然后在道路边取出弓箭,便准备逃离宇文部。

    宇文逸豆归闻听慕容翰逃跑,立刻派出百余骁勇骑兵前往追击,慕容翰面对追兵从容不迫,警告其自己虽然佯装疯癫,但武艺并没有荒废,继续追击只是自蹈死路。结果追击骑兵依仗人多势众,根本不把慕容翰的警告放在眼里,依然紧追不舍。于是慕容翰停了下来,对追兵喊话道:我只是想返回故国而已,并不想伤及无辜,诸位军士不妨退至百步以外,然后立刀在地。如果我可以一箭射中,那么你们就放我离开,如果不能射中,你们可以生擒我回去,我不会做任何无谓的抵抗。

    军士闻言便解下自己的配刀插在地上,汉代环首刀于刀柄之上有环,慕容翰于是张弓射箭,一箭便射中了百步之外的刀环。追兵本就闻听慕容翰武艺超群,臂力过人,善射箭。如今一见果不其然,顿时心生恐惧,遂四散而逃,慕容翰得以摆脱追兵,返回了自己的故国。只是慕容翰终究因其才能所累,为人嫉恨,慕容皝也难容其人。虽然慕容翰归国后以其勇悍谋略,南征北战为前燕屡立奇功,但其越是有功,越是为慕容皝所忌惮。

    最终慕容皝还是下令赐死了这个长兄,慕容翰临死前悲怆的言道:我本负罪之身,逃奔于外,今日方死已是晚矣。本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羯贼石氏占据中原,我不自量力,本想为国效力,荡平天下,统一寰宇,如此志向不能实现,确实死而有憾,难以瞑目,只是这也许本就是我这样的人注定的命运吧。言罢即毫不犹豫举杯将眼前的毒酒一饮而尽,前燕一个本应如慕容恪一般名留青史的良将,就这样在慕容皝的雄猜好忌中黯然离殇。

    当年三藏口之战与阳裕同时被俘之人,还有一个武将叫鲜于亮,为范阳即今河北涿县人,和蜀汉车骑将军张飞祖籍同地。鲜于是汉姓,出自商朝王族子姓,时至今日依然有姓此姓之人,鲜于亮也是个汉人。当时他在军中任别将,为统军之职,算不上什么大官,但其却很有军人的骨气。当时混战之中,他被打下了马,只得步行作战,最终被逼到了山脚之下,无路可走。他知道自己已入绝境,无路可退,于是便端坐下来,等待敌军擒杀。

    前燕之军将其团团围住,命令他立刻站起来投降。但鲜于亮却并不愿屈身求生,便言道:身是贵人,义不为小人所屈。汝曹能杀亟杀,不能则去!其意就是表明自己不屈之心,士可杀而不可辱。其本是一心求死,不愿再做无谓的抵抗。但士卒见其威武凛然,言辞凿凿,心生怯意,害怕他是什么重要的将军。于是不敢擅自处置,只得回报慕容皝,询问对其人当如何安置。慕容皝闻言也有点惊诧,于是特意派了马,把其迎了回来。

    此时慕容皝军国初立,正是需要各种人才的时候,所以对各种异士格外留心,对于鲜于亮的态度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见到其人后,慕容皝与其相谈甚欢,观其胸有韬略,且器宇不凡,故当即任其为左常侍,收为亲信之臣。并让曹魏中尉崔琰之曾孙,最后一任汉人东夷校尉崔毖之女为其妻,以安其心。相比后赵的冷落,慕容皝如此礼遇,鲜于亮自然感激涕零。后来慕容皝领军征讨高句丽,鲜于亮自请愿为其效死前驱,以此报其知遇之恩。

    而鲜于亮也果然不负慕容皝所望,其人谋略胆识皆非一般人可比,随军征战,冲锋于前,所向披靡,为前燕平定高句丽立下了汗马功劳。后石虎死,前燕攻伐后赵,其与慕容恪同为前锋,所过皆溃,勇冠三军,攻拔蓟城,陷阵先登,更是风光无两。以功迁为扬威将军,任齐郡即今山东淄博太守。而在十六国期间由于各国纷争,士皆各睦其主,将皆各受其军,得以建功立业者数不胜数,昨日阶下囚,明朝座上客的更是比比皆是。所以动乱之世百姓虽然难得安宁,但却也是有能之士最多出头机会之时。

    后赵麻秋之所以在接受段辽投降时遇袭,一方面是其过于自负,不把石虎的敦敦告诫放在心上,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段辽这个人反复无常,最初他在后赵兵临城下后逃遁密云山,在恐惧的驱使下投降了后赵。但后来定下心来,又莫名后悔,暗中向慕容皝传递消息,转而选择投降前燕,以期能借慕容鲜卑的力量复国。但在当时的形势下,段辽的这种复国企图,其实压根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首先是前燕和后赵此时根本不在一个体量上,前燕在后赵的威视下自保且难,又怎么可能有余力帮其复国呢?其次段辽和慕容皝之间本就有宿怨未了,他当年支持慕容仁自立割据辽东,逼的慕容皝差点亡于辽河之畔,慕容仁死才不过两年而已,慕容皝怎么可能忘记这没齿的仇恨,也正因此慕容皝绝不可能帮这个曾经的敌人复国。敌人的敌人可能是朋友,但两边都曾是敌人时,还妄想有一方可以转为朋友就很荒唐了。所以段辽投奔慕容鲜卑意欲复国,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而不管是形势还是段辽自己的品性思维,都决定了其最终的命运必然是失落和悲哀的。

    后赵石虎由于在进取辽东的作战中失利,不得不放弃攻占辽东的计划。同时麻秋在密云山下接受段辽投降时,又受伏击大败而归。接二连三的受挫使被胜利迷惑的石虎,开始逐渐清醒了过来,他开始理性的看待这次征北之战,开始梳理其所取得战果,以及他是否已经达到了他曾预期的战略目标。而事实上石虎虽然在覆灭辽西公国后,由于自己贪多进取,接连遭受失败,但这也只伤其表里,而无损其根本。并且其最初安定北方的战略目标,随着段部鲜卑的覆灭已然达到,没有必要意气用事,继续在北方这群山密林中纠缠下去。

    石虎在历史中的形象,往往被冠之以残暴不仁,但残暴并不代表失智,不仁也并不意味着昏庸,事实上石虎在军国大事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理性。知进知退方为良将,石虎作为一个君主也许不算突出,但作为统兵之将很明显他是合格的。在失败的氤氲中,后赵大军陆续撤出了辽河以东,而这次大溃败也决定了后赵的东北边疆止步于辽河。只是令石虎难以预料的是,最终覆灭后赵,险些将其取而代之的恰恰是这个他曾意欲攻灭而不得的辽东之国前燕。

    公元339年被慕容恪裹挟回辽东的段辽,虽然在前燕受到了慕容皝的礼遇,奉其为上宾,但慕容皝始终不提助其复国之事。最终在绝望情绪的驱使下,段辽决定铤而走险。由于段辽投降前燕,段部鲜卑余众多随其进入前燕。于是段辽发动段部鲜卑余众,以及曾经的慕容仁旧部决定谋反,攻杀慕容皝,另立新君。结果事未起即被慕容皝获知,慕容皝最终将段辽捕杀,段辽遂成段部鲜卑的亡国之君。

    而慕容皝为了弥合与后赵的关系,派人将段辽的首级送至后赵,以表其希望与后赵结好,不再敌对的诚心。此时的石虎由于屡次攻伐前燕而徒劳无功,早已不再纠结于前燕之事,并且迫于辽西临近前燕,时时受其侵袭,最终选择将辽西之民迁往冀州以南,减少损失。在这种形势下,慕容皝以段辽之首求和,石虎没有理由拒绝,自然欣然接受,并与之约定和平共处,彼此不再征伐对耗。而二者也借此难得之机,各自去做彼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