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这是随意被大货车猛烈撞击后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

    周遭的声音从嘈杂到细碎，再到最后彻底归于安静。

    刚开始还能有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感，但很快随意就彻底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剩下薄弱的意识在混乱地运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朦胧的光亮。很快，光亮又变成了随意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如同一张张幻灯片一般过眼即来、又转眼而去。

    那一刻，随意看到了自己短暂却又绚烂的一生。

    5岁前的记忆大多模糊了，连活着的时候都记不清，死后也是一片空白。

    小学的时候，成绩不好，经常被父亲拿着皮带撵着到处跑。唯一值得回忆的就是曾经暗恋过一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她的成绩很好，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很受大家欢迎，但在5年级的时候，女孩就随父母去了其他城市。

    再见她时已经是15年后，那天随意出差到厦门，在酒店外见到了浓妆艳抹、穿着暴露、一脸风尘的她，虽然她化了浓妆，但是随意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嘴边的那颗美人痣。她似乎在等人，随意只是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过去，少年心底最美好的故事有时候并不需要结局。

    初中时，成绩有所起色，但时常逃课去学校后门的网吧打游戏，但后来网吧不知道什么原因搬迁了，随意也就没了打游戏的地方，现在想来可能是拯救了他，但也可能让世界上少了个电子竞技的冠军。

    记忆中还有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那个坐在随意前面、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上课没带练习册，被老师要求在教室后面罚站，于是那个随意喜欢的女孩就哭着在教室后面站了一整节课，下了课还趴在桌子上哭，柔弱得让人心疼。

    当时还没开窍的随意只是为女孩惋惜，马上期末考试了，怎么能不带练习册呢？

    直到多年后，随意看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中男主把自己的课本拿给忘带的女主，自己去受罚，最后俘获美人芳心的电影片段，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高中时，随意和一个互有好感的漂亮女孩正用手机QQ聊着天，眉飞色舞、兴致勃勃，那是美好的春天。

    可惜聊到一半，手机就被突然闯入的母亲收走，再也没还给他。第二天再次遇到女孩，女孩只是复杂地看着随意，然后直接转身离开了，随意想要上去和她说点什么，也只是被她轻轻避过，再也没理会过随意。

    随意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晚上之后，本来有点暧昧的两个人，会变成这副状态。多年后，夜深人静时，再次回想此事的随意终于想明白了，不过直到死去，他也不知道他妈到底用他的手机和女孩说了什么。

    高考算是超常发挥，本来只能上个211的成绩，超常之下上了一个偶尔在某些非权威华夏大学榜单中排在前十的大学。

    大学时，大一到大三规规矩矩、普普通通、平平安安，没有表白过女生，也没被女生表白过。在大四的时候终于算是开窍了，第一次谈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对方是学妹，美丽可爱，因为仰慕随意的才华，所以主动和随意走到了一起，属于双向奔赴。但是毕业那天，两个人还是和平分手了。

    考研报的学校是清北，但是一番角逐下来，面试以微弱的差距败北，可供选择的调剂学校甚至还不如本校。不过因为随意在本校的成绩还不错，所以本校留了个保研名额给他。于是，随意在本校继续开启了3年研究生时光。

    读研时，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科研圈子的随意，身体内搞研究的细胞仿佛被激活，陆续发表了两篇权威期刊（一级学报）、一篇普通三区的SCI论文、一篇nature子刊，拿过国家级奖学金、专项科研奖金，得到过各种省、市、学校在科研领域的荣誉。这也算是一辈子的高光时刻了吧。

    研二时，随意喜欢上学院公认的女神，本科期间曾是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一个非常优秀的研一师妹，花了半年时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追上了。两个人一起出外业、一起做实验、一起写论文，也一起成长。但是后来因为毕业后家庭、距离以及个人发展等因素而各奔东西了，终归是没有走到最后。

    毕业后，作为学校领导的导师十分欣赏随意，给了他三个选择，也算是上中下三条路。

    上路是让随意考虑继续读他的博，博士毕业后可以安排去国外的对点高校从事博士后研究、顺便当两年访问学者，等学成回国就走留校任教、评职称的科研教学的路子，毕竟有导师的人脉关系在，再加上随意强大的科研能力，几年下来混个副教授、博士生导师问题不大。

    中路是让随意去某省厅，先实习一段时间，因为导师有个同学在该省厅当常务副职，有消息说第二年有下属事业编的招考，到时候笔试通过后，进编的希望就很大了。

    下路是让随意考本校的辅导员编制，在高校走行政途径，不过学历成了硬伤，虽然可以在职读博，但是在高校这种环境里没有全日制博士学历，终究是个极大的短板。

    人生关键性的选择其实也就是那一两次。

    不甘心一辈子困居在大学校园的随意婉拒了导师的好意，总想着自己能先去外面闯荡一下，看看世界是什么样的。

    于是跑去了沪港，当过新起点的英语老师，也和几个同学合伙创业开了个做园林景观设计的小公司，因为市场环境好、再加上公司的稳扎稳打，竟然在这个领域闯出了点名气，但是市场所带来的利好却是一把双刃剑，各种看不见的尔虞我诈和决策分歧，轻易地将这家小公司撕裂、分崩离析。

    某个深夜，心灰意冷的随意发现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积蓄在沪港连个厕所都买不起，于是回到家乡。

    此时的随意已近而立，褪去了一身的浮躁，看着逐年老迈的父母，感受着父母眼中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随意终究心底一酸，走上了所有普通父母最希望子女成就的道路——公务员。

    然后，父母欣慰地笑了。

    索性底子不错，第一年一鼓作气，考上了深州市周边某县县直单位公务员。

    考上的第二年，父母就托人给儿子物色对象。因为随意的职业不错，再加上样貌不俗，家中条件也算小康，所以在尚未沾染太多乌烟瘴气的相亲市场上比较受欢迎，随意也没挑，听从父母的意愿，选了个合眼缘、门当户对、同在编制内的中学老师。

    由于随意办事、待人、接物都很有章法，能力突出，所有事情到他手上都完成得比较圆满，单位领导很信任他，于是试用期转正后的第三年，随意直接被组织提拔为某乡镇的副镇长。

    但是不知道是社会浮躁了，还是教育浮躁了，现在部分综合实力不强的中学老师们越来越喜欢攀比，但攀比的不是谁带的学生更优秀，谁带的班级成绩好，而是谁家老公权力大、年薪高，谁家的房子地段好、面积大，谁家开的豪车档次高。

    随意只能算是一个基层公务猿，没有什么年薪、更谈不上什么权力，买不起房、买不起车。这样的条件，在那些中学老师们的心目中自然不是什么良配。

    在此不良氛围的带动下，随意那没经历过什么逆境、一路顺风顺水惯了的老婆就坐不住了，一面让随意考虑辞职下海，一面又抱怨随意事多、工资低。

    无论随意怎么苦口婆心都无济于事，两个人一直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终于在一次负能量爆发后离了婚。

    离婚后，随意也想通了，这个县城并不属于自己，心里始终是希望能在深州市这种大城市混出点人样。

    于是一番努力备考之下，随意又通过公务员遴选考试，考到了深州市发改部门。也正是在这，随意又认识了比自己小5岁、同为公务员的女朋友，而事情也似乎也渐渐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年后的某天，因为要亲手送一份重要材料给市里的主要领导，在办公室外间等领导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等候室的茶几上放着一本《万历十五年》，这本书自己也很喜欢，看过多遍，没想到在这再次看到，于是无聊地翻了起来。

    没过多久，领导就走了进来，随意连忙放下书，正准备把材料递过去。没想到，领导此时心情不错，看着随意刚刚放下的《万历十五年》，就随口问到随意是否看过此书、有什么感想等等，于是两个人就这本书聊开了。

    两人都是爱书之人，而这本书随意本身就读过多遍，又加上喜欢明朝的历史，于是一番博采众长、引经据典之言直让领导引为知己。

    之后没几天，市政府办公厅那边就放出风声要借调随意过去。原来大领导正好想换个秘书，就在这个档口，随意出现了。

    一个月后，大领导对随意很是满意，既让人解决了他的借调身份，还给他提了级别，无论去哪都带着他，俨然是拿他当心腹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随意认识了深州市诸多大企业的头头脑脑。

    但好日子也没过多久，半年后，大领导因为一些事情，直接调居二线，离开了领导岗位。

    因为随意确实能力突出，所以即便大领导走了，办公厅的领导还是留下了他，只是所处的境地非常尴尬。

    其后，就有熟悉的深州的世界500强企业来挖他，他也正式从体制内离开，一步步成为了大企业重要分公司的老总。

    人生仅有的几个高光时刻就此落下帷幕。眼前再次一片漆黑。

    意识的最后，随意隐隐约约只听见一段对话。

    “编号A67432，人间刑期36年，现可出狱。”

    “等等，系统出现故障，他的刑期还没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