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湖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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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印

    我曾经非常怀念我的脚印,它印在一片非常贫瘠的土地上,雨水窝在它浅浅的笑容里,像一面镜子,印照出蓝蓝的天空,时时有小鸟从镜面上瞬间飞过,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叫声。

    这样的脚印极其单纯,它不做任何修饰地在干硬的石子路上撒欢、奔跑、跳跃,高兴时和我的朋友的脚印叠在一起,叠在充满阳光的屋檐下。雨天的时候,我的脚印会拍打一汪汪的水塘,溅起飞洒的水珠,笑声穿越在水珠之间,也在脚印拍出的节奏中汇合,然后有一双也是小小的脚印来追打我的脚印,那是我的祖母的脚印。她的脚印因忍不住裹脚的疼痛,从残酷的绑架中挣扎出来,终于还可以获得伸展的自由,但还是留下了中国旧时对女性的歧视压迫和扭曲。这双脚印在追我的时候我是无比的快乐,和她拥抱、缠绕,最后跟在她后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留在身后的是我难忘的一串串歪歪扭扭,重重叠叠,深深浅浅的脚印。

    在我五岁那年,正是中国农村最最悲惨的年份,我的脚印和我祖母的脚印踏过长长的路途,踏在中国浙江的农村,与饿殍遍野的北方农村相比,这里是天堂。我的脚印踏在一棵棵树边的泥土上,树是有树皮的。我的脚印踏在田垄上,田野还有麦秆和残留的稻草。当我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些脚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苦难。这双脚印是我认知苦难的启蒙老师。

    每当我看到我的脚印呆呆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就想,这是我的脚印吗?如此平淡而黯然。就是一幅失血的水墨,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它探索过吗?曾经走过坎坷吗?是否留下了山水的痕迹?亦或有过奔跑的力量?我很失望,真的看不出来这双脚印应该有过的想象中的精神。

    后来我读君特格拉斯,读大江健三郎,这两个曾经在二战中毁灭的国家的和我差不多同时代的人,让我知道,无论怎么看,我的脚印显得十分的肤浅。原来他们的行走是很独立的,独立的脚印有一种天然的自信,所以也就比较扎实。而我的行走是按部就班的,就如我祖母的那双追我的脚,踏出的脚印拘谨、胆怯,走着走着,那脚印渐渐的就失血了。

    我只能安慰自己:珍惜她吧,总归是自己的脚印,哪怕这是一双残疾的脚,只要留在这个土地上哪怕是一个淡淡的印痕,总会告诉人们一些真实。把自己的脚印叠在同辈人的脚印上,我是在比较差异,看见我的存在和虚无,看见不相识的远方投来的提示。人们在地球上的所有的脚印,不是都能叠在一起的,他们分散着,却又彼此参照着,交叉着往前去。也有往后的,那就只能由着他了。我的脚印和大多数的脚印没有义务跟着一起往后,况且在我踏过污泥浊水的时候,迫切希望能在被清泉冲洗过的石板上重重的印上一脚,然后洗去所有的罪恶,成为一对干干净净的脚印,像一枚汉印,是用现代文明制作的篆文。

    我企图用我的脚印向别人叙述什么或者证明什么,但最终都是徒劳。因为一对无足轻重只有深深浅浅充满疲惫的脚印不是人们需要关注的事物。所有关于自己脚印的努力只能记录自身的历史,记录一年四季的不同遭遇。

    春天的花瓣撒在脚印上,那是旅途转瞬即逝的艳遇;夏天的脚印踩着知了的叫声,那是假借自然的一声无聊的吟唱;秋天来临的时候,霜露染着脚印,边上躺着一片银杏叶,这是秋寒袭来时最宽慰的一刻。冬天,大雪会很快覆盖脚印,而我只能挣扎着踩出一个新的脚印,告诉世人,我还活着。我的后代一定会在这一年四季中,感受到我的欢乐和痛苦,看到我每一个脚印的丰富内涵。那时,我用脚印所做的徒劳的叙述,已经不在乎被不被人关注。

    我也想过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在一块像样一点的土地上踩出一对我自以为还比较像样的脚印,也确实这样做了。本以为至少白露飞过时会在我的脚印里拉一泡屎,但是很遗憾,它只是用翅膀拍了拍脚印的边缘,飞走了。我在经过多次的等待和期望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人会注视你的脚印,是因为你曾经踩痛了他或者因为你的脚印印在了本应该他印下脚印的地方。虽然上帝从来没有规划过关于脚印的土地,但所有人的自以为是又是上帝默许的,我无法改变这一切,我在我的脚印的选址上,抬脚的时候有些刻意,已经踩下了的脚印,也就应该随意了,任凭风雨洗涤。

    我应该知道,当我向前行走的时候,我的脚印要有敬畏,千万不要无所顾忌,那样的脚印很凌乱也很无知。在我向后看的时候,不要在乎有谁踩在了我的脚印上,哪怕我的脚印已经了无痕迹。

    我总算知道,我的脚印只是我个人的幻觉。

    雁过留声声随风去

    石开见玉玉润泪滴*

    *前一个玉是贾宝玉,是从女娲补天多余的石头里爆出来的一块宝玉,后一个玉是黛玉,是降株仙草来到这个世上还泪的。雁声会随风消失,玉只是一块石头、一棵草。人生一世脚印也只是一种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