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弄堂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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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翘脚郎中

    (1)

    进了村,众人见到有人家,放下担架就敲门。

    从第一家门户里敲出来一个老农,听说要找郎中,扭头看了看地上的赵宗宝,什么也没说带着大家就往后面的郎中家跑。

    非常万幸的是,翘脚郎中正在家。

    郎中四十多岁,白面,倒没有什么长须,精瘦精瘦的,正在家磨研草药,娘子跟他一样也很瘦,系着围裙在灶台上忙晚饭,两个小女孩一个八九岁,一个十三四岁,在帮着父亲搬药罐拿草药什么的。郎中闻听是枪伤,忙扔下手里的活,让大家把赵宗宝抬进他家厢房的床上,厢房里有很多药罐药瓶,绑带纱布酒瓶拐杖等,很像是一间简易的手术治疗室。

    郎中边听“大耳朵”在旁边说,边翘着脚走过去附身检查赵宗宝的伤口,问到要紧的地方,于平和孟发也会忍不住插嘴,郎中似乎并不介意什么本地人不本地人,问得并不多,检查得则是非常的认真仔细。

    郎中轻轻揭开赵宗宝腹部伤口里的棉纱,棉纱早已被鲜血染透成紫黑色。伤口下面的血还在一丝一丝地渗出来,但血量已经明显少了很多。

    郎中不问了,只允许留一个人做帮手,其他人都出去,同时吩咐两个女儿拿这拿那,郎中现在要对赵宗宝的伤口进行紧急的现场处理。

    什么都还没有谈,是什么人都还不知道,眼见面前的伤者已经命悬一线,一个山村的草郎中,也不怕人死在他救的过程中会有什么后果,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袖子一卷,先救人再说!

    一百多年前一个穷乡僻壤的穷郎中,有如此行医只为救人的厚德,赵宗宝也算三生有幸了!

    孟发留在厢房里,两个女孩儿一会开水清水拿进去,一会血水污水端出来,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

    于平和王阿昌坐在外间的凳子上,心急如焚地盯着厢房房间的门,一有人出来浑身就马上紧张,大耳朵劫匪一直低着头坐在地上。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了,厢房的门终于又一次打开了,郎中满脸疲态地出现在了房门口。

    于平,王阿昌,包括“大耳朵”都站起来冲了进去,厢房床上赵宗宝脸色苍白地盖着被昏睡着。

    “手术过程中宗宝醒过来一次,只一会儿时间,还像是跟我点了点头。”孟发站在郎中的后面斜着身体说。

    于平王阿昌闻此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子弹向上穿过腹部的升结肠、盲肠,擦过肾脏击断肋骨后从后背穿出。”

    郎中说完坐在椅子上伸手接过娘子给他的水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郎中说得很专业,于平等听得似懂非懂。

    “目前虽无性命之虞,血也已经止住,但因失血过多情况还是很危险。”郎中喝完水又接着说。

    “那后面怎么办?要不要紧?”于平紧跟着问。

    “强效药物外敷内服,日夜观察治疗,精心护理。”

    “现在我们把他放你这里治,非常感谢你,等过几天我们的船经过这里时,我们再带他一起走,行吗?”于平接过孟发递过来的一锭十两银子,边说边把手里的银子又给了郎中。

    “不用这么多,他腹腔和肋骨损伤,如能挺过最初这几天,那至少二十天内不能下床,即使这样他的伤口仍旧有随时复发感染的可能。”郎中没有接于平递过来的银子,反手推掉。

    听了郎中的话,几个人走到外面商量了一会,再进来时于平仍旧把十两银子放在了桌上:“这点银子先生先收着,我们几个也要在这住几天,后面的事等我们的人来了再商量,行吗?”

    “住倒是没问题,那里还有间空屋。”郎中抬头看了看于平他们,用手指了指厢房后面。

    厢房后面的房间就堆了点草药,还不小可以搭两张床,进去简单收拾了收拾。收拾完几个人商议了一下跟郎中说,我们每天轮流派一个人在他房间看护照顾,目前的吃用等暂时都挂靠在你家里,可以吗?

    “其他的都不是事,我刚才说过了,精心护理是他能否活命和康复的关键,今天晚上我会亲自看着,不大放心。”

    郎中的脸上满是认真和担心,于平等听了很是放心。

    郎中原名徐水风,小龙村本地人,徐水风的医学本事都是从他爹那里学来的,从小就跟着他爹上山采药,十四岁那一年,在一次采药中他爹不幸从山崖坠落身亡,从此小小年纪便接过爹的衣钵,为养活老娘和弟妹,一个人背着药匣开始了他的游医生涯,不巧的是跟他爹一样,二十岁时也因为上山采药摔断了腿,自己用草药治好后就成了瘸子,虽瘸得不是很明显,但也不便再四处吆喝行医,从此就在家坐诊,徐水风心地善良,遇到穷人他一样尽心医治,不在乎你有钱没钱。由此“翘脚郎中”的雅号,慢慢取代了他的真名,他的医术医德和乐善好施也开始在江湖上流传,包括“大耳朵”他们这些劫匪都有耳闻,登门求医者时常不断。

    “翘脚郎中”的娘子还专为大家准备了晚饭,大家也确实饿了没有推辞,吃完饭于平,孟发把“大耳朵”带到门外,给了他二两银子准备放他走。

    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不想走了,说死了这么多人,他回去也没有生路,求于平孟发收留他。

    “我看出来你们都是好人,我愿意跟着你们干,做牛做马都行,收下我吧。”

    “收下你算什么事,当心我反悔杀了你,滚!”

    于平给了他当胸一拳,“大耳朵”爬起来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走了。

    “回来!”孟发突然喊住了才走几步的“大耳朵”。

    “你想干嘛?”于平奇怪地看着孟发。

    “我想回半弄堂一趟,把孟玉叫来照顾宗宝,她来要比我们好得多。”

    “大耳朵”这时已经回转过来站在了孟发和于平的面前。

    “从这里有什么办法可以到诸暨去吗?”孟发问“大耳朵”。

    “大耳朵”思索了一会后说:“有办法的,从这里坐船或者步行到兰溪,然后在兰溪搭船到诸暨。”

    “兰溪有到诸暨的船?”

    “有,但不固定,一般三五天一趟,到诸暨、东阳、永康、嵊州的都有,反正水路到哪都通的。”

    “从这里划船到兰溪要多久?就你们划的那种快船。”

    “两个时辰,两个人划要快一点。”

    “那你现在和我到江边去,划快船我们去兰溪。”

    “你现在去兰溪?”于平忍不住跳了起来。

    “是,还耽搁什么,顺利的话两天后我就回来了。”

    “这大晚上的江面这么暗,还是明天早上走吧。”于平担心的倒不是半夜三更和“大耳朵”这个江匪同路会有什么危险,而是担心夜晚江上行船的不安全。

    “没关系,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走!”孟发朝“大耳朵”挥了挥手出了门,经过跟着赵宗宝的几次出生入死,孟发现在已经变得成熟和干练了许多。

    两人摸着黑走到三江口刚才上岸的江边,安先生果然在岸边拴了两条江匪的快船,今晚满月江面依稀还能看得清楚,“大耳朵”解开绳子下了船刚要划动时,突然看见在船和岸的中间漂浮着一具江匪的尸体。

    “哥,我能不能把他在岸上埋了?”“大耳朵”犹豫了半天开了口。

    孟发看着“大耳朵”像是没看懂,没想到眼前这个杀人越货的家伙,身上倒还有一点“人”的本性。

    船上正好有根绳子,于是一个拉一个推地费了好大劲才把尸体弄上岸,找了个山凹再用刀简单地挖了挖,把这个江匪埋了下去。

    耽误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两人下船顺衢江划船而下,夜色中的衢江月明星稀风平浪静,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哗哗的江水在流淌,江中江岸一片暗淡朦胧。

    (2)

    三天后,孟发带着孟玉回到了小龙村。

    来来去去路途遥远而艰难,时间一点也没有耽搁,这一路是真的不容易。

    “大耳朵”劫匪在和孟发到了兰溪后,孟发又给了他二两银子便打发他走了。

    赵宗宝的伤口到了第三天就开始发炎,伤口感染流脓,血虽然是止住了,但随之而来的高烧却持续不退,“翘脚郎中”消毒杀菌熬药上药,采取了很多的方法,但收效却并不明显,“翘脚郎中”缺得不是办法,缺得是药,可一时他又没有地方可以去弄。

    赵宗宝依旧在鬼门关外徘徊。

    孟玉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昏睡,没有半点意识的赵宗宝心疼不已,孟玉的心里早已经把赵宗宝当成了自己的丈夫,天天都在梦里编织她和宗宝哥的未来,也天天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宗宝哥叫来的媒婆来上门提亲,听到专门赶回家让她去小龙村照顾赵宗宝的的孟发把事情一说,孟玉急得眼泪汪汪,也不管孟发一路马不停蹄地累不累,简单收拾了一下,拉着孟发就来了,今生无论赵宗宝现在和将来怎么样,我孟玉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翘脚郎中”的娘子虽然把孟玉安排睡在她的两个女儿房里,但孟玉却始终不肯离开赵宗宝半步,喂水喂药换药换纱,每天都弄得一身血污,实在困极了就趴在赵宗宝床边打个盹,贴心细心无以言表。

    第四天下午,安先生的商船从前河回转了。

    满载着江西景德镇瓷器及一些其他杂物的船队,专门在龙游的三江口停靠,脖子上包着纱布的杨亮、还有吊着膀子已经没有大碍的杜雄虎和赵田贵三人率先跳上岸,安先生带着随从背着东西和几个陌生人在后面急步跟随。

    小龙村并不难打听,没多一会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出现在了“翘脚郎中”的家门口。

    “翘脚郎中”一家看见这么多人上门紧张不已,直到于平孟发等迎出来才知道他们是一起的自己人。

    所有人都围在赵宗宝的床前,赵宗宝依旧没有意识。

    “翘脚郎中”一脸焦虑地把赵宗宝的伤情跟大家说了一下,最后他说:“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按照过去治疗枪伤的办法已经不行,药力达不够,所以需要用到一些其他的药,尤其是升丹和灵芝袍子粉,可这小地方一下子难以采集……”

    “好,谢谢你的用心治疗,现在我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石先生,他旁边这位是石先生的助手,石先生是衢州城最好的枪棒伤郎中,我这次专门把他从衢州请来给赵宗宝治伤,至于下一步应该怎么治疗,你们两位郎中可以商量了办。”

    安先生打断了“翘脚郎中”后面的话,同时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安心放心。

    从安先生身旁走出一位四十出头,穿长衫的高个子男人,他和“翘脚郎中”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什么也不说附身就检视起了赵宗宝的伤口。

    良久,他起身对“翘脚郎中”说:“你说的很对,确实需要加大药力,你说得升丹和灵袍粉我们都随身带来了,还有其他几味治枪伤的药也都一并带了过来,子弹伤及到的小肠,盲肠已经溃烂,当立即切除,肋骨断裂需要绑带石板固定,下一步只要用药合理合适,加上护理精细仔细,七日内腹部伤口可以愈合,伤口愈合伤势即可得到控制,十日后开始好转,除骨伤需百日接骨康复外,其他伤势包括肾脏的损伤一个月内基本都可以治愈。”

    石郎中一气说完,口气轻松且相当自信,屋内所有人听完他的话都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在石郎中说话的时候,孟玉的神情是最紧张的,此时孟玉转过身脸对着窗外,双手合十眼睛微闭:感谢苍天,我孟玉有幸,宗宝哥有救!

    安先生把石郎中拉出了屋,在门外跟他说了些什么,再进来时石先生便开始动手要对赵宗宝的伤口进行新的手术治疗。

    助手把一大包随身带来的各味草药和器具等背进来放在了屋内。

    于是石先生主治,他助手和“翘脚郎中”做他的帮手,其他人除孟玉外一律退出屋内。

    伤口清洗挤脓消毒,敷药换药涂粉,捣药熬药喂服……一系列治疗流程下来,等全部忙完,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石先生和“翘脚郎中”开了门一前一后从屋里走了出来,石先生向等在门外的人只说了一句话:“情况很好,诸位放心。“翘脚郎中”的脸上虽还是略显疲惫,但神情却显然比之前的一脸焦虑要放松了许多。

    所有人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把心放了下来。

    “石先生在这里驻留五到七天,待伤情稳定后即走,后续治疗仍旧由徐先生负责,直到完全康复。”安先生说完对杨亮招了招手,两人随即跨出了屋。

    “你和那个肩膀受伤叫什么虎的也留下吧,让石先生在这里也给你们再治疗几天,这里面五十两银子,是给赵宗宝养伤治疗及留在这里的人,这段时间的伙食费用,石先生的诊疗费我会另外跟他算,你们不必管了,另外徐郎中的银子也由我来付,给他三十两,够吗?”

    “安老板,这怎么行,你已经跟我们谈好了镖护价格了,所以我们出镖受伤等费用就应该由我们自己来承担,那是我们的事,怎么可以动用你的钱,你钱很多吗?。”杨亮一边说一边往后推辞安先生递过来的银袋子。

    “你错了,杨亮兄弟,赵兄是为救我而受得伤,人不能没有良心,不要说区区几十两银子,我这条命给他我都觉得不为过,你别再跟我争了,那样我会良心不安,这袋子里一共八十两银子,你都拿好。”

    安先生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亮只好接过银子并一再向安先生表示感谢。

    “护镖的银子等船队回到了街口,我会马上给你们结清,大约二十天后,我们的船队可能还要从这里走一趟,到时我再上岸来看赵兄。”

    安先生说完又进去看了看还在昏睡着的赵宗宝,和石先生交代了几句,然后退出来准备走。

    “你们带走的那个家伙怎么处理的,交给官府了?”于平突然想到那个向赵宗宝开枪被抓住的江匪,转过头来问安先生。

    “这个畜生到前河当夜自己就死了,投河自尽,算是便宜他了。”安先生还没开口,杨亮先抢过了话头,说完还向走出去的杜雄虎看了看。

    于平懂了,没有再说什么。

    杨亮这边几个人商量下来的结果是,杨亮脖子上只是擦破皮,在前河已经让石先生给上过几次药,差不多都好了,所以和赵田贵、于平、王阿昌等跟船继续护镖去街口,孟发孟玉兄妹留在这里照顾赵宗宝,杜雄虎肩膀的贯通伤较为严重,虽然已无什么大要紧,但伤口还是要经常消毒换药,为保险计也留下让石先生再继续治疗几天。

    杨亮把安先生给的八十两银子转递给了孟发,也把安先生的意思跟他简单作了说明。

    “于平已经给过郎中十两了。”

    “那你从袋子里拿出来十两就行了,再给郎中二十两,剩下的都是伙食费,你们可以死吃海喝,不好吗?”

    杨亮最后走到坐在床边的孟玉跟前,半严肃半玩笑地跟她说:“小玉嫂子,辛苦你了。”

    孟玉这几天日夜照顾陪伴宗宝,消瘦了很多,确实是很辛苦,此刻听杨亮这么叫她,羞红了脸低着头喃喃地说:“瞎叫瞎叫的……我不辛苦……”

    走的和留下的,大家互相叮嘱了几句后便分手告别。

    石先生的医术和药力果然不同凡响,赵宗宝当夜就苏醒了过来,把在床边打瞌睡的孟玉惊喜得呼叫了起来,所有人都被惊动,石先生和“翘脚郎中”也闻声过来看,赵宗宝的情况真如石先生预估的那样令人欣喜。

    赵宗宝又一次死里逃生!

    当孟发把安先生的二十两银子转交给“翘脚郎中”的时候,“翘脚郎中”嘴里连连叫着:“你们已经给过我十两银子,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还能要,你们别这样!”

    “翘脚郎中”死活不收,再硬塞就要翻脸了,孟发只好暂时先把银子收起来,慢慢再说吧。

    孟发负责赵宗宝的营养补充和留下人员一日三餐的伙食。小龙村向东五里路有个湖镇,湖镇集市逢五大市,小市却天天有,孟发几乎天天都要去湖镇采购一大堆的食材回来,杜雄虎没事也喜欢跟着孟发一起去,这样连翘脚郎中家的伙食差不多也一并包了,“翘脚郎中”的娘子是个巧妇,厨房手艺很是了得,烧出来的菜人人吃了都叫好,两个女儿负责给娘打下手,有时孟玉在赵宗宝睡着时也会去厨房帮帮忙。

    孟玉看宗宝慢慢好起来了,也就每天去和两个小女孩一起睡,农村床大,三个人睡还觉得宽敞,两个女孩早和孟玉混熟了,没事就小玉姐小玉姐地天天喜欢粘着孟玉。

    “翘脚郎中”不肯收后面的二十银子,孟发就想方设法地在湖镇给他们家买东西,什么被子蚊帐,箱子桌子,两个女孩的衣服鞋子等,反正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光活得鸡鸭就零零碎碎地买回来二三十只,都养在院子里,有一次居然还和杜雄虎一起赶回来两头大肥猪,说让娘子养着等过年杀来吃。

    良医的正确治疗和精细的营养再加上精心的照料,赵宗宝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可以坐在床上和大家说话聊天了,伤口在慢慢地愈合,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七天后,衢州有船把石先生和他的助手接走了,这是安先生之前定好的,石先生走时把自己带来的草药等都留给了“翘脚郎中”,说以后有事让他可以来衢州找他。“翘脚郎中”对石先生敬佩不已,以师傅礼待之,庆幸自己能遇到石先生这个可以让他受益一辈子的师傅。

    赵宗宝伤口后期治疗的事,“翘脚郎中”已经完全可以胜任,至于其他的细心照料,有孟玉在“‘翘脚郎中”省心也省力了很多。

    孟玉确实是很辛苦,她付出的不仅仅是心血和劳累,更多的是爱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