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弄堂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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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暗流涌动

    (1)

    就在于平准备联手王阿昌对他爹王九实施强制性戒毒行动时,没想到当天夜里王九就被县衙万阿四带领的几个捕快给铁链锁走了。

    不是为偷牛的事,杜家也真是没有报官,捕头万阿四来抓人时倒是出示了盖有县衙大印的缉捕文书,上面写得是:阴谋结社,妄发不当之言论。

    王阿四一家没人识字,也没钱塞给捕役,追出来问,捕头万阿四没好气地说:“问什么问,他要反朝廷!”说完当着王家人的面对着王九就是一脚:“你他妈的还看什么看,走啊!”

    王九真算是倒霉到了透顶,直到被铁链锁着步行上了官道,他都还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犯得到底是啥事,衙役没拿到事主家半分银子,自然这一路上也就没什么好说得了,对王九连踢带打骂骂咧咧个不停。

    直到关进县衙大牢,王九在大牢角落里见到了常常和他一起赌钱吸大烟,外号叫“贼猫”的人,王九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他咬出来的“同伙”。

    “贼猫”是三都王葛村人,王葛村离半弄堂村只有半里多路,和王九算是赌友兼烟友,“贼猫”是一个真正的贼,一天不偷东西手就痒,偷来的钱财和东西都用来吸毒赌钱或者抵债,县大牢是常来常往,这次半夜摸到了城里的一家绸布店,被人当场抓住一顿痛打后报官送进了县大牢。

    在县牢役生不如死的反复“引导”下,“贼猫”为“立功赎罪”供出了反朝廷的“反贼同党”王九。

    大清朝廷这艘千疮百孔的大破船,一路摇摇欲坠地驶进了1907年,这艘没有目标,没有动力的大航船,拖着长长的辫子已经快要走到它的尽头了,在它将要沉没时,立宪派和革命派为此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斗,立宪派力主维修这艘破船,修好了让它继续航行,革命派则是要彻底毁灭这艘大清的破船,重新建造一艘新的符合国人愿望的新航船。

    斗争你死我活,虽立宪派占上风,但革命的星星之火已遍布全国,早在1904年同为绍兴府的诸暨人蔡元培和绍兴人陶成章等人就在上海成立了光复会,紧接着1905年,广东人孙中山黄兴等人又在日本成立了中国同盟会。

    推翻大清朝廷的革命大势已难以遏制,各地反清政府的口号和行动此起彼伏,蕴含在中国大地上的革命新潮似火山岩浆般地暗流涌动。

    为此清政府发文各省州府县,在全国大肆搜捕屠杀革命党,喊出宁可错杀,不可枉走一人的抓捕令,全国一时风声鹤唳到处腥风血雨,无数革命党人人头落地,很多州府县衙都在城乡闹市处贴出悬赏告示:凡有民众在公开场合对清政府妄加议论或发有不满不当言论的,一律视为反朝廷予以抓捕,举报者赏银若干。为此各地监狱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贼猫”无中生有的乱咬王九只不过是想“举报有功”而得到一点赏银,再不济也能把他放了,哪想到自己反而罪加一等,由贼变为了反贼,这多出来的一个反字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小命。

    说王九是“反贼”,半弄堂村没人会信,连杜坤这个心理阴暗的都巡检也不相信,但既然有人举报,衙役自然不会深入查究,直接把他抓捕入狱,虽不是革命党,能敲诈他家属一笔钱财总也是好的,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个王九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烟酒赌“三鬼”份子。

    被乱咬乱供抓来的人太多了,县大牢实在关不下,县令施衡心里也明白本县哪有那么多革命党,抓来的大多都是一些地痞无赖,赌鬼烟鬼及无辜乡民,跟反朝廷搭不上半点边,于是经州府骆骏同意,可以释放一批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凑人数”囚犯,但要求须认真查验确实无误后方可放人。

    当典史胡山林按县尊令一个一个地查验着县大牢关押人员名单时,突然看到半弄堂村王九这个名字,立时一丝不为人知的冷笑浮在了他的脸上,真是刚想做梦有人就送来了枕头,天助我也。

    胡山林的梦就是要把打断他儿子手臂的赵宗宝打入地狱,这些年你赵宗宝混得风生水起,一直没有机会把你怎么样,现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胡山林的险恶用心很明显,就是要想办法让王九把赵宗宝咬出来,王九现在在我大牢里,有的是办法让他说点赵宗宝的“反朝廷”事迹,然后就可以……

    可是没曾想这个王九虽然是个三毒俱全的烂人,也虽然可以为了钱不要老脸地去偷东西做贼,但要让他无中生有地去诬陷别人反朝廷这种杀头的大罪,却没有胡山林想象的那么容易,王九自己都没有反朝廷,听到这个罪名他就胆战心惊,现在要诬陷对他家有恩的赵宗宝,那可是灭人三族的死罪,要遭天打雷劈啊,造孽!

    于是无论你白脸衙役如何诱供引导,也无论你黑脸衙役如何毒打断食,王九就是死不上套,死不开口。

    胡山林没想到会碰到这样一个硬骨头烂人,严令衙役加大审讯力度,一定要让他开口“交出同党”。

    此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的王九,再也坚持不住衙役们地狱般的折磨,在他人生最烂最无用的时候,也自认再无脸面活在家人和村民们的面前时,做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件好事,用一根仅两尺长的粗布条,双手自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个底层烂人冥冥中仅剩的一点人性,在这一刻,他无疑是一个英雄!

    四处涌动的革命新潮虽然致使中华大地一时血流成河,然而革命大势终究难以遏制,各地杀戮和反杀戮的行动此起彼伏。

    1905年“出洋五大臣”端方等朝廷大员因“无恶不作”在北京被革命党暗杀、浙江省府按察使廖洪勇无视警告,滥发屠杀令,同年被革命党一把大火点燃他的豪宅,翻围墙逃出来时被人乱棍打死,1906年嘉兴知府周伟道因草菅人命指鹿为马,乘船出行时没有原因的突然翻船人亡。同年萧山县令因堂上廷杖莫须有的革命党,并当场杖毙十数人,一个月后被人吊死在他自家的竹园里。

    就在王九被自杀没多久,诸暨县典史胡山林就因枉杀烂捕乡民,为人阴险无耻而上了革命党必欲除之的暗杀黑名单。

    血债账从朝廷、省、府、县、一层层算下来,一直算到三都巡检杜坤杜大文父子,一笔一笔都记在了革命党的阎王簿上,正如赵宗宝所说,这些账早晚都要跟他们清算!

    (2)

    革命党雷厉风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都是杀招,你不知他们在哪,但又好像他们哪儿都在。

    半弄堂村杨亮的哥哥杨天正是一位真正的暗杀者,也是一位极其低调潜伏着的革命党。他借小百货的货郎担为名,四乡游走,且常常外出数日不归。村里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包括他的弟弟杨亮。

    杨家爹娘都是村里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杨天是老大,下面一个妹妹杨彩,杨亮排行老三,他下面是妹妹杨云,最小的是弟弟杨明。

    杨家五兄妹个个聪明能干,杨亮三兄弟不用说了,两个女儿长得也是晶莹剔透,人见人爱。很奇怪的是虽然身为农家子女,但五兄妹都能识点字读点书,哪儿学来的呢?

    杨家因为较为贫困,杨父空闲时便自己张罗了一副货郎担,放点线头针脑的小百货,白天跑四乡八邻叫卖,三五天左右总要到诸暨城的南街去补点货,杨天从小就喜欢跟在爹的货郎担后面跑,有一次晚上在城里路过一户人家,见这家有个先生正在堂屋里教几个孩子读书,杨天居然不走了,躲窗户底下听,并拿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写,等杨父补完货回来,他还没有想走的意思,只好陪着儿子等,这一陪就陪了一个多时辰。

    这以后,杨天不跟爹跑了,三天两头跑十多里地来城里人家窗户底下“学字”,时间长了,人家知道了也不赶他走,但也不让他进屋,杨天的字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偷学来的,这还不算,杨天每次回家还把他偷来的字,用手指蘸点水在桌子上划着练,久而久之顺带就把几个趴在旁边看的弟弟妹妹也一起教会了。

    除了杨家兄妹的聪明和天赋,更多的还是杨天村里城里长期来回四十里跑的学子路。

    学得最差的就是杨亮,他对识字兴趣一直不怎么上心,但也还被动地识了不少,看看一般的文书文告书信合约的总还是不成问题。

    学到了知识也就等于学到了新的思想,几年后杨天接过了爹的货郎担,慢慢地在城里在四乡八村,杨天结识了几个有思想有知识的人,被他们带上了“革命”这艘要么破浪,要么沉亡的世纪大航船。

    民间称这些有新思想新文化,敢为人先的人为“赶潮儿”。“赶潮儿”一词原出自于杭州府钱塘县人形容在钱塘江涨潮前一些不畏生死追捕鳀鱼的人。鳀鱼会在海水刚涨潮时集群出现,随后便迅速随涨上来的潮水而洄游入大海,鳀鱼味道鲜美价格昂贵,在这个刚涨未涨,赶着潮头走的时机是捕捉鳀鱼最好的时机,这个时机稍纵即逝也非常危险,每年都有人为捕鳀鱼而送命,所以那一带的人都称这些勇敢的捕鱼人为“赶潮儿”。

    和杨天联系来往的“赶潮儿”一共有三个人,两个在三都周围的附近村子里,一个就在在诸暨城,叫老潘,老潘是他们这个诸暨四人“赶潮组”的组长,一切行动都由老潘说了算。

    1906年的腊月二十九,老潘接到上面的指令,要他们这个四人组跨县过府去宁波刺杀宁波府通判董光言,上面只一句话:此人恶贯满盈,腊月前给他送终!

    同时宁波府也派了人过来,执行对诸暨典史胡山林的死刑令。

    异地刺杀,这是当时的革命党为避免嫌疑,迅速脱身而普遍采用的一种暗杀方法。

    用什么手段,什么方法刺杀,“赶潮组”成员自己想办法,上面只要结果。

    真要落实在行动上,还是杀人的革命,那就不是说说喊喊那么简单了。

    诸暨四人组商量下来,最后决定用枪送董光言上路。

    半弄堂村的护镖队有枪,这似乎不是一件多么秘密的事了,所以老潘让杨天想办法借一把枪出来。

    当时大清朝廷对民间有刀有枪并不禁止,因为朝廷在对付太平天国,白莲教,小刀会甚至土匪流寇等的镇压行动中,都是民间社团出的力,为自保朝廷甚至还鼓励地方社团有刀有枪有武器。

    那时候枪也实在较为稀有,很难弄得到,刀棍剑是社会民间的主要武器。

    老潘的指示不得不服从,除此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杨天回家后就把杨亮拉到四下无人的屋后河塘边,向弟弟开口借枪。

    “你借枪干嘛!”杨亮睁大了眼睛盯着哥哥杨天看。

    “玩玩,没见过……你……不肯啊。”杨天并不想把弟弟拖进来,支支吾吾地搪塞着。

    “哥,你就明说吧,还信不过我吗?”杨天这种话哪瞒得过聪明过人的杨亮,杨亮直接一语点透。

    兄弟间是有血脉灵犀的,杨天思索了很久,无奈只好如实相告。

    “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到你这里为止,千万不可再告诉任何人,拿了枪我去去三五日就回。”

    听哥哥说要拿枪去杀人,杀得还是官府的人,杨亮的豪情顿时涌了上来。

    “正因为是掉脑袋的大事,所以我必须要陪你一起去!”

    “阿亮……”杨天不禁大惊失色。

    “你们没用过玩过枪,是玩枪的生手,生手去杀人容易紧张出事,一出事后果就难以预料,我已与山匪江匪多次枪林弹雨,见得多了,因此我必须去,否则我不会把枪借给你。”

    杨亮的话句句在理,杨天没有半点反驳的理由,只是要让弟弟也牵涉进来,实在有点于心不忍。

    “我不参与你们以后的活动,事情一结束我们便再无半点关系,连我是谁你也别告诉他们,就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经过生死的杨亮,落实在行动上的深思熟虑,或许已经超过了他的哥哥杨天。

    经老潘同意,杨亮化名“三儿”,作为杨天的朋友参与了他们“赶潮组”的这次行动。

    腊月二十八,诸暨四人“赶潮组”,加上“三儿”杨亮,跨县过府成功在宁波为通判董光言送了终,在轿子内被人近距离一枪爆头,在整个行动过程中,“三儿”的枪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体半步。

    可惜的是,腊月的最后一天,暗杀诸暨县典史胡山林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宁波“赶潮组”得到的消息有误,他们半夜跳窗进入胡宅时胡山林并不在家,四处搜寻时他老婆乱喊乱叫,被他们一棍子打晕,从此半疯半傻,儿子胡海吓得跳窗逃命摔断了腿也不顾,忍着痛爬着逃离了家。

    胡山林侥幸躲过一劫。

    可是善恶有报,天道终要轮回,胡山林已经离死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