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云年事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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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

    在几座山围绕之中有处美地,诗意画然,良田水稻生机勃勃,故取名稻芽村。

    村间一条窄小潮湿的青石板路上,青苔伴着杂草同泥土的芳香让人不免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

    一个小吏走在这村间泥路上,手里提溜着三斤四两的大白肥肉,路过之人皆投来羡慕的眼光。

    嘴里不停咀嚼着什么东西。

    回到家里,把肥肉放在桌上,四面土墙,石瓦屋顶,屋里只有一个衣柜,桌子下放着两张矮凳,炉火灶台贴着进门右边墙而砌。

    一架不算太华丽的红木床榻,墙上挂着许多艳红的辣椒。

    虽然简陋,但屋子里的一切都被收拾的相当规整。

    小屋外是个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没有太大,种了一片小白菜,翠绿爽口的黄瓜顺着竹竿爬满瓜藤。

    想起还要赶去上衙,肥肉也来不及炼油,锁起屋门放心离开。

    在这世道能混上一个官家的差事也算是悠闲,不用太顾及吃饱穿暖的问题。

    他是从这往前数三年,被调到这个县衙,无人知其身世,就连调令也模糊不清,而他解释道:“路上大雨倾盆,赶来的急,所以没顾及好。”

    但好在大印和名字还能分辨得清,‘徐平仁’。

    县衙也没什么空差,只好安排他随便做点杂事。

    每日闲散,总是在吃过午饭之后才悠哉悠哉的走去县衙。

    路边一户人家门口,衣衫褴褛,浑身脏臭的邋遢的大汉问说:“徐平仁,又是现在才去上衙?”

    “嗯。”他笑口回去。

    这是稻芽村最穷的一户人家,早年间父母雷雨天气站在树下,天雷落下,两人双双送命。村里人都把他传做丧门星转世,就连家门口也要绕道而行。

    实在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所以很少出门。他知道,再怎么样自己也要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只为让那些长舌妇闭上嘴。

    下雨天也是天赐福,几件很破打满补丁的衣服拿在手里搓着。

    没钱买清洁衣物的东西,所以把采摘来的无患子掰开连着衣服一起搓,洗出来的东西还算干净。

    徐平仁每路过此处都会带着几斤干烙的大饼,没有一点油水,干柴难以下咽,可他吃的很满足。

    在这村子,只有徐平仁一个外来户对他这么好。

    徐平仁问过他名,可他也自嘲的笑道:“贱命,哪配有名!”

    因为爱吃他带的大饼,所以徐平仁也常大饼、大饼的叫。

    这里乡野味道很足,烟囱里飘然升起的炊烟倒也是有几分惬意。

    刚入县衙,一群衙役毛毛躁躁的东走西窜,有些甚至衣服都没穿规整。

    徐平仁知道事情缘由,但以一个普通人爱凑热闹的心,他拦下一人问道:“发生了何事?”

    “听说上洲刺史到天奇山下遇匪,整个县衙都急疯了。”那衙役边跳一边把脚伸进鞋筒。

    话没说完不远处厉声呵斥道:“张河鸣,快滚过来。”

    虽是不情愿,但张河鸣还是穿好靴子快步赶过去,这可是个大事,一洲刺史就这样被山匪绑走,笑话。

    往大了说其代表的也可是皇帝的脸面,所以也不敢太过大意。

    徐平仁愣神之时,县令从一边擦身走过,离远几步之后突然转头看着他,道:“小徐,别待在这了,去砍砍柴,修瓦也好,二堂雨漏的厉害。”

    “只凭这些人就够了吗?”徐平仁看着县令回说。

    县令只是无奈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说道:“没办法,我总不能让这件事传遍承国,上报监方司,听说会派几十人的增援。”

    徐平仁知道这样与送死无异,人丁税、地粮税不断抽取着百姓的骨髓血肉,以至于三座山之内必有劫道之人。

    可他们怎么敢劫朝堂亲派巡按使,饿出幻觉还是真丧心病狂。

    而周遭山地崎岖,洞穴深不见底,没人知道这藏在暗处的地方能忽然冲出多少亡命之人与他们厮杀,县令也知道。

    县令刚起步又转过身来走向徐平仁,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头之后开口道:“现在也不想你那调令是否是你自己的,至少你心不坏,如若是我此行无归你便走吧,离开这县衙。”

    眼前这人,年过半百却还只是一个七品县令,清白得身上少有能一把掐起来的肉,就连骨架都撑不住这身官袍。

    徐平仁见此一幕属实不忍心,但自己实在懒得去管这朝廷自己种出来的恶果。

    县令走后他眼神坚毅的盯着那个摇曳不定的身影,拱手深深鞠躬行礼,他能做的也只有此举了,敬佩这个老家伙,这世道难有的风骨品行。

    “瓦该翻了,不然你回来还得拿桶去接雨水,哪有个县令该有的样子。”徐平仁轻声说到。

    转身过后绕过两个院子,徐平仁扛来一把梯子,连个搭伙的都没有,只好上下来回搬着那些难得的石瓦。

    把半片断裂残破的瓦片掀开,再换上好瓦,许多屋院的破瓦都需要他一人更换。

    对此他倒是不抱怨,反倒乐意,屋顶,他能看到整个吴合县最美好的风光景色。

    上下梯子十几个来回之后二堂的烂瓦总算整齐的翻换了一遍。

    徐平仁习惯的躺在屋顶,天空飞鸟成群,树枝上的也叽叽喳喳的叫唤。

    偏头看去,远处十几人的队伍搬运着箱子,领头的那位,县令恭敬的接待着,想也不用想,那就是监方司所谓的支援,不过懒散十几人。

    徐平仁认出了带头之人,害怕被发现,便从屋顶一跃而下。

    随行有一门人,无意间朝徐平仁所在屋顶瞟了一眼,再一揉眼睛他早已不见。

    他把口中嚼的东西吐在一边墙角,看似好像紫蓝色的草叶,上面带着鲜红的血丝。

    正在徐平仁把梯子再搬回去的时候感觉后面轻了许多。

    转头便看到那张嬉笑的嘴脸,“徐平仁,我帮你了还不说谢谢。”

    徐平仁摇摇头嘴角上扬,道:“怎么不见我换瓦你来帮我一把,上上下下累的没了半条命。”

    “我也没办法……”吴林海在嘴里嘟囔着。

    听着含糊不清,徐平仁笑问道:“咋,又跟出嫁大姑娘一样娇羞。”

    “去你的,”吴林海脱口而出,随后接着说道:“县爷不让多议论这件事。”

    “不问你就是。”

    徐平仁少见的不到处晃悠,只是一个劲的在杂院里劈柴,一根接着一根,声音响彻小半个县衙。整个下午劈的柴堆满了整整一面墙,直到傍晚天色渐渐阴沉他才放下手中的斧子。

    在不知不觉中,吴林海叫了他不下五次,最后见徐平仁无动于衷只好失兴离去。

    稻芽村很少有人点得起蜡烛,耕劳忙碌之后一家子煮上一锅稀粥,搭配着腌菜就算一餐。

    匆忙喝下嚼一嚼腌菜回味,天不全黑就躺下休息。只是有几户熬灯苦读的才子家能看见点点亮光。

    徐平仁也只能借着一个火折子才能勉强摸去回家路。

    到家之后点起烛火,揭开米缸盖子,取半小碗米放在锅内,放上适量的水再把灶里生起火,另外还有一个小火炉用来炒菜。

    把摘弄洗好的白菜用一点炼好的猪油翻炒片刻,起锅时再撒上一点点细盐,米饭也差不多焖好。

    猪油香味顺着门口飘出,勾起许多农户的馋虫。

    他们也多么希望能在下地之前好好吃顿带着油水的饱饭,干起活来也有力气。

    不夸张说,有时候几户人家就靠闻徐平仁做饭香味就能饱腹,躺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可能看似浮夸,这世道就是如此,田税、户税慢慢收的越来越高,许多人家只能私开荒地才能勉强够一家人的吃食生计。

    徐平仁吃饱喝足后舒畅的抻了个懒腰,在往常这时候他坐在椅子上吹灭蜡烛之后静静听着窗外蝉鸣。

    有时候就这样一觉睡到天明,今天却没有如此。

    他走向墙角蹲下,从一个吱呀作响半身高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用几张油纸包裹严实的东西。

    打开之后一股茶叶清香迎面扑来,徐平仁小心翼翼的从茶饼上掰下一块放进壶里,滚烫的热水搁置了一会之后冲倒进去。

    一副迎客的架势坐在椅子上,在烛火的映射下,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影渐渐靠近屋门,拉扯几下衣领后敲响了屋门。

    徐平仁站起身来,打开门把人迎了进来,那人浑厚的笑声让徐平仁很是惊喜,像是回到往昔一起共事的那些日子。

    “京都匆匆离去,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一别到今四年,也不见来封书信。”

    徐平仁眨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道:“赵令主,可是又壮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