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神鬼自古难辨,黑白真无两
便说孙木由早在附草偷听时便已打定主意,此般思忖:那仙长教我在地狱里历因缘,又不曾实说做什么,想必履善即是。听他几个言讲,那女脩必是个受苦的,我且设法相救,亦作耍也。便趁范谢二鬼恐惧,赚得他们欲往深处去。
出了这销魂暖阁,不必挪步半分,行那麻烦路,只消原地踏上几圈,耳边便闻得连绵嘶吼之音,几番光怪陆离、移景斗踅后,至一穴。
男孩方未定神,忽见一物滚至足边,定睛一探,竟是整个囫囵脑袋!那新砍的鬼头似未死尽,血泉犹涌,双目圆睁,怔怔地望着少年,口鼻大张着,却已不能作声。
木由难止惊呼,无觉冷汗淋体,却恐少见多怪,叫那二鬼生疑,掐了掐指佯装镇定,就又四下张望。
其实无须多看,但行数步,便感到脚底下湿湿嗒嗒、黏黏糊糊,就着石壁上的枯黄烛火瞧时,却是汩汩流淌的血。
这漫脚红流哪里来的?眼见无边无际之地狱修罗场,至暗猩糜笼罩其中。此有无数鬼王,束缚魑魅魍魉,或剜目拔舌,或剥皮抽筋,或火灼冰冻,或菹醢齑骨,凡此种种,直教血污满地,厉吼盈穴。
俩鬼见木由面有不悦,对视一眼,随而低眉顺目:“此下鬼餐所,非仙长之馐,若非上神有令,从不引来。我等卑贱,所食亦鄙,若肯登楼,又有不同哩。”
少年微微颔首:“吾自西来,尝闻地狱诸苦,皆生时作祟所致,今见恶众巨亿,果真恁多?你等竟无挟私?”
范口中言:“如上仙述,此六道之鬼,因缘而来,由诸恶行,堕入刑场。鬼王餐饮,皆三途之间,有罪孽深重者,生缘殆尽,无复托生,为我所享,长吾之功。天、人、修罗之属,生缘远盛,虽历诸苦,罪消乃止,不可为食。”
木由双臂一抱,连连笑骂道:“呸,我把你个嘴滑的乖孙,前番称灵株之豪者,非上三道之鬼?看来地狱果有猫腻,还不诉实,可减尔罪!”
二鬼再度相望,那姓谢的长吸气一口,屈身拜了拜,嘴上解释不停:
“分食灵株,由来已久…这、天仙起头,小鬼附庸。我两个自闻上仙来查,原本便不想瞒着,试问地狱之中,谁敢隐藏?况此事波及天人,非我力能止,还望念个招认之功,宽宥则个!”
猴娃星眸一瞪,恶狠道:
“若言非虚,自然轻判!”
那鬼便将灵株之事,一一讲述:且说三途者,畜生、饿鬼、地狱道也,来此幽魂,多无托生之望,或有鬼王喜食眼舌,则令剜目拔舌;或有鬼王喜饮汁骨,则令抽髓汲血;或支巨釜,炼油为灯;或立高柱,锻膝为凳;削头为碗,斫指为箸;消暑有冰涎,驱寒赖火腿。
天、人、修罗因恶堕此,依行判罪,受诸痛苦,然若有智巧者、歌舞者、美味者,鬼王多以私充下陈,或留自用,或献上主。有威神强者,仙祇谋私,伪作勾除,酿成灵株。
这之间,又以良善浩德之属最为至佳,盖此类寿尽,转投他处,不堕恶趣,若要赚作灵株,尤须做些权巧,骗将进来。
故而有鬼生前知晓因果,死后即入幽曹,也不肯过了奈何,非要偷闯河底官道!地狱之内,百怪皆是上古巨恶之灵,先神降服,封在其中。
然黄泉不断有冰销、焰灼、毒哕、刀刺、雷斫之灾,日日不同。泉中邪灵每被击毁精魄,转而又复,永难脱苦。
地藏大士慈悲垂怜,曾曰:泉中诸灵,若能感念一误入之魂,以重罪相劝,令其醒悟,付于主官,可令一众眷属,俱离幽地。
灵株烹法各异,取道不同。如北寒诸鬼,以人魄之油,熬制天鬼之鞭,杂以修罗之舌,可破近来道灾;如南炎之鬼,取发肤煎炸可养神识,截骨肉清蒸能驻容颜,采精血煨羹以进修为。其余各术,此不尽言。
如前所烹玉臂,并无精进之能,食作耍也。修罗界南羯啰国有脱里族,其血有迷性。若要美味,须令修罗美姬饮下此汁,神识欢畅,不生恐惧,以铁线之锯,徐徐切下,用开水裹人血泡一阵,采黄泉滚浆,以饿鬼森火蒸熟,不施调料,风味非常。
若灵株之豪,须选天鬼之魂,以地狱诸苦拷之,十坏二三,汰者不用,或别地区处,或放其托生。又让入烂春阁儿,以百乐败之,再迷泄者四五,无可争优。责令关偃魄谷,不能毁精魄者百仅余一,此绝佳品。
至于上上之品,烹调自有讲究,法门又存区别,只看用者缘何目的…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话说此时那九天云霄之上,八景行宫当中,但听得金钟朗唱,玉磬和鸣;瓜果仙酿,七里余香。老君头顶乌冠盘吉髻,身披紫氅束龙绦,数缕长髯藏叆叇,十根仙指把绿筲。
他面前端坐之人,则是那掌管了万众天河兵将的天蓬元帅,见其头系錾虎宝兜鍪,横张狮目盘幼虬,欲展描龙八骨扇,风拂犀肚笑穿喉。
太上一早便遣了金童请他到此。一入宫,双方见了礼,便饮茶下棋,只当是闲游。那浑汉哪里有心思逸兴?这老儿才奏了玉帝要彻查天地正官,此刻他正为女脩之事头疼呢。
元帅本欲当面问清,又恐有冲撞之嫌,只因那里抓着把柄,投鼠忌器。这里听老君说不要外道,双手一拨,上脱金花龙盔甲,下解星月狍雪裘,演一副憨笑样,实际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老君玩了多时,又叫宫里传肴,便留汉子用膳。天蓬心中哀叹:须是在这儿等着俺哩,天上历来食鲜果、饮玉露,何时学人吃饭?必要问我灵株之事。
正疑虑间,仙师盛了一筲递来道:“此乃方丈山所种灵株长成之谷子舂出的米,称作琼爢,月白清爽,口味一绝,尝来有趣。”
元帅只听他说出那二字,心头猛然一震,再不敢多言什么,颤巍接罢,埋头动筷,依咐进食。
太上饮了口香醇清茶,啧了啧唇角,又道:
“不过我等正官,任人神要职,享无尽鸿寿,此齐天之造化,还是因循正业为主,虚心实腹为要,灵株之物,偶来尝尝,以为怡情,不伤含生,不损神德。吾早奏明玉帝,整肃神纪,今日却邀食末仙次品,元帅不会笑我知法犯法吧?”
那朱天蓬如何不知老道在臭他?可是哪里敢有二话,只得拱手哀求:“如仙君所言,偶来怡乐,不足为虑,岂敢造次,坏了天尊雅兴?”
他就等这话。微微一笑,遂说来:“是也,俗辈每论神仙,皆作清心寡欲之说,倘真如此,全无趣味,何必登天?庄谐调和,才是自然之理。天蓬且随我来,吾有一宝,邀卿同赏。”
元帅心里又狐疑起来:他葫芦里到底卖何等药?干呆么,挨了这些时,终不知介老倌要作甚。
正思索,那道君忽而双臂腾展,朝虚空一纳,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柄修条利器,寒光倒逼、闪闪粹亮,唬了朱某一大跳。
待细看去,却是一杆丈许钉耙,银惨惨窜着九道喋血的尖齿,亮条条横着一根夺魄的长把,任尔铜头铁臂一身钢,管教耙到魂气消。
熏炉烟袅袅,太上悠悠道:“此为上宝逊金耙,老夫近日聚了一班炎神锻将昼夜打造,乃世间兵器之最!你天蓬执掌银河,护佑安宁,正该有这宝贝,那便是虎生双翼。”
再拈燕髯,他大张其目,视向眼前欢喜汉子,眸内多了半分慎稳:“当今灵鹫西来,地狱莲开,此释迦慈怜众鬼,去度化也!我辈当何处之?”
言毕再无话,面存耐人寻味之色。
这元帅此时方晓得老头作何道理,只是…钉耙赠了,再不好推辞,得其馈礼,又承此问,索性伸手作了揖,瓮声道:
“但凭老君吩咐!”
是时,那道尊皱起眉,捻着须,良久才言:“汝天庭宿将,当代天布威!若是…真从善者,许他度化;然有乖猾之辈,骗他慈悲,其实藏恶,倘如此,卿可自处,不使正教蒙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