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怎么样了？”龙夫人匆匆赶到，神色间满是担忧。

    “麦姨好！”江一很乖巧地向龙夫人问了声好。龙夫人虽然看似温婉，江一却很敬畏她，从来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伤到哪里了？”龙夫人俯身欲查看江一的伤势。

    “呃……这个……”江一有些别扭，吞吞吐吐起来。

    龙夫人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江一的手脚，皆无大碍，顿时心头一紧：“你摔着背了？！”若是伤到了脊柱，那可就糟了，轻则行动不便，重则危及性命。

    “呃，没有，那个……”江一的表情十分尴尬，声音微不可闻，“是……屁股先着地的……”

    “噗——”一旁的龙且顿时破涕为笑。

    龙夫人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若是江一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如何对得起江一的母亲，她那早逝的师姐……

    “哎哟——”江一被龙夫人打横抱起，又不小心触痛了伤处。刚刚在龙且面前他还强忍着逞英雄，此时躺在这个温暖如母亲的怀抱里，竟起了小孩心性，装起可怜来。

    龙夫人见江一这个一向骄傲的小子居然也会撒娇，心中早已笑的前仰后合了，却还是故意板起脸斥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有什么好大呼小叫的！”

    江一立马乖乖地住了口。他自幼顽劣，连他父亲有时都拿他无法，只有这位龙夫人能治得住他。

    龙夫人将江一抱回屋内床上，取出药箱替他检查诊治。龙夫人少时师从名医，医术非凡，有她在，江一自是不会有大碍。

    “娘，项哥哥他伤的怎么样啊？”

    “尾闾骨骨折，至少要休养一个月。”

    “什么？”江一很是不情愿，“一个月？”

    “对。”龙夫人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半个月内，不准下床。一个月内，不得跑跳，不得练武，尤其不准和龙且这小子打闹！”

    “不是吧……”江一顿时一脸苦闷，要让他卧床休养，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啊。

    “你这小子啊，这半个月就乖乖地趴着别动吧。”龙夫人笑着拍了拍江一的脑袋。

    “……”

    收拾好药箱，龙夫人转头望向龙且，沉声道：“龙且，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么？”

    “我不该爬那么高，害项哥哥为了救我而受伤……”

    “知道就好，去院子里扎一个时辰的马步。”龙夫人声音很平静，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龙且低下头，乖乖地领了罚。

    “麦姨，这不怪小龙！”江一趴在床上挣扎着要替龙且辩解，“那支箭是我射到树上去的！”

    “是这样么？”龙夫人看向龙且，龙且犹豫着点了点头，龙夫人冷冷道，“练箭时分心，一个半时辰。”

    “麦姨……”江一见龙且因自己受罚，心中很是不忍，还想替他开脱，“是我抢了他的弓箭射着玩的，不是小龙的错啊！”

    “两个时辰。”

    “……”江一不敢再出声了，只好向龙且投去歉意的眼神。

    “我这就去……”龙且满脸委屈，但还是乖乖地到院子里扎马步去了。

    待龙且离开了房间，龙夫人转身坐在了江一的身边，柔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麦姨太不讲道理了？”

    “哪……哪有……”江一连忙否认，就算他心里真这么想，哪敢说出来？

    “口是心非的小子。”龙夫人在江一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明明就不服。”

    “我……”江一顿了顿，鼓起勇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确实是我抢了小龙的弓箭然后一不小心射到树上的，您要罚也应该罚我才对啊……”

    “不是一回事。”龙夫人道：“我今天罚他，第一个时辰，是因为他不计后果，不自量力去做危险的事。接下来半个时辰，是因为他练箭的时候分心，不能抵抗外界干扰。最后半个时辰嘛，那是因为他武艺不精，居然让你把弓箭抢走了。”

    江一听到最后一条，瞠目结舌……不、不是吧……这也算？

    “现在你可心服口服了？”

    “我……”江一明明还是觉得龙且很无辜，但龙夫人说的句句在理，他根本无处反驳。

    龙夫人忽然神色一正，郑重地对江一道：“江一，今天谢谢你救了龙且。”

    “哪里……”江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大哥的保护弟弟是应该的嘛……”

    “不，没有什么是应该的。”龙夫人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对龙且，一直像对亲弟弟一样照应着。但以后，你们都会像你们的父亲那样，走向战场。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强者，是不需要别人为他担心的。战场之上，生死各命，没有谁能救得了谁。”

    “可是当大哥的本就应该……”

    “唉，你这小子，果然和你爹娘一样啊……”龙夫人叹了口气，似乎忆起一些往事，半晌，才起身道：“罢了，你好好养伤吧。不准偷偷跑下床，知道么？”

    “呃，知道了……”

    江一还在回味着龙夫人刚才的那一番话的含义：“难道，麦姨的意思是，若是在战场上小龙遇到了危险，我不应该去救他？这什么跟什么呀……”这时年幼的江一，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直到近二十年后，当他自己成为了说出这一番话的人，才终于理解了当年龙夫人复杂难言的心境。

    数日后，适逢九月初九。本是登高望远之重阳佳节，江一却只能百无聊赖地趴在榻上翻弄着那几卷他早就兴趣全无的兵书，心里实在是憋得慌：“哎，那小子整天就只知道练武，也不来陪我聊聊天解解闷……”

    “项哥哥！”

    江一正想到龙且，就听见龙且的声音远远传来。

    “项哥哥！”龙且兴高采烈地挎着一个食盒冲进了房间，“娘让我把这个送过来给你——”

    “哇！是什么？”还未等龙且将食盒打开，江一就已经完完全全被其中溢出的香气吸引住了。

    “我娘刚做的花糕！”龙且将一盘盘红红绿绿的糕点端出来放在了桌上，“今天是重阳节，所以要吃花糕哦！”

    “喂喂，别放的那么远啊！”江一苦于不能下床走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距自己数尺远的美味。

    龙且见江一那几乎要流下口水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端起一盘来到江一身边。

    江一正要伸手去抓，却被龙且灵活地闪身避过：“娘说了，没洗手不可以抓东西吃。”

    “你！”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江一气结。

    “哈哈哈哈……”龙且见江一明明怒火中烧却仍又死死盯着他手中的花糕，大笑不止。

    “你笑够了没有！”

    “好了嘛……”龙且捏起了一小块花糕，递到江一嘴边。

    江一本要说：“我项江一什么时候要别人喂了！”可美食就在嘴边，他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喂！项哥哥！你咬到我手了啊！”

    “啊，抱歉……”

    ……

    那几盘重阳糕，没多久就被江一一扫而空。

    “呃，小龙……你怎么不吃？”江一看着那几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项哥哥你喜欢吃啊……”

    “小龙……你什么时候对项哥哥这么好了……”江一内心一阵感动。

    “其实……那是因为……”龙且远远跳开一步，笑道，“因为我刚刚在厨房已经吃过了！”

    “你这家伙！”江一当即抡起枕头向龙且砸了过去。

    “哎呀——”

    秦王政二十三年，王翦、蒙武率秦军六十万攻楚。

    “小龙！把铠甲穿好，拿上兵器，快走！”一身战甲的江一冲入龙且院中。

    “大哥，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快走！”江一冲到马厩边牵出小白，交到龙且手上，“郢都守不住了！”

    “那你呢？”

    “只管往南冲！梁叔缠叔在南门外十里处接应！”

    “大哥，你……”

    “少废话！叫你走你就走！”江一扬起马鞭在小白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小白吃痛，绝尘而去。

    “大哥——”

    小龙，要保重啊……

    江一深深地向龙且的背影看了一眼，随即跨上他的小黑，毅然向着相反的方向驰去……

    秦王政二十三年，王翦破楚于蕲，杀楚大将项燕。

    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楚，虏楚王负刍。

    楚灭。

    当江一和虞姬并肩走出来的一刹那，厅内众人突然有了一种感觉，眼前这一对相貌气质皆非凡品的青年男女，仿佛早已是命中注定的一对璧人。

    “梁叔，虞姑娘与我商议好了。”此时的江一已完全没了之前的窘迫，眉宇间透着沉稳与霸气，“项羽攻破咸阳之日，便是我二人成亲之时。”

    虞姬含笑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什么？众人一下子没明白过来。龙且和项庄差点当场跌在地上。即便是一心撮合他俩的项梁和范增，也都愣住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就连婚期都定下了？

    “到底是年轻人啊……”范增摸了摸白须，心中暗叹。

    在座诸人之中，只有虞子期依然神色如常，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妹妹，眼神间带着些许欣慰。

    本来还担心事情不成的项梁此时是满心欢喜，喜滋滋地把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数遍，连连道：“好，好啊！”

    范增在旁轻咳一声，笑道：“既然此事已定，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吧……”

    江一恭敬道：“全听梁叔和范师傅做主。”

    待到众人前往兵甲贮藏之地的路上，项庄终于憋不住了，绕到江一身旁，轻轻戳了戳他，问道：“羽哥，你和虞姐姐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啊，”江一丝毫不以为意，“就谈了谈天下大势而已。”

    不……不是吧？项庄打死也不相信有谁谈天下大势谈着谈着就把终身之事给定下来了的。

    回答，怀疑地看了虞姬一眼，故意放慢了脚步，凑到虞姬身边，小声道：“喂，快说实话吧，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答应嫁给我大哥？”

    虞姬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道：“哪个女子不爱英雄呢？项将军如此年轻英俊，谈吐优雅，英雄盖世，小女子一见倾心，以身相许，有何不妥么？”

    龙且闻及此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努力声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道：“小虞儿，我是说真的啊……”鬼才相信她这套什么一见倾心的说辞，也不知道之前那句无德无知无礼匹夫之勇是谁说的……

    “当然是真的，这还有假？”虞姬咯咯一笑，“龙将军为何不肯相信？莫非……龙将军也对小女子有意？”

    “咳咳……”龙且被呛的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红了红，过了好半天，才嘀咕道：“都快嫁人了，怎么还这副德性……”

    “呵呵，十年不见，龙大哥倒是变得面薄了很多呢……”虞姬似乎对龙且的反应很是满意。

    “……”

    “好啦，别担心啦！”虞姬拍了拍龙且的肩，“我又不会吃了你大哥的……”

    真的不会么？龙且满是同情地看了前方的江一一眼，默不作声。

    未过多久，众人便进入了一个山洞，洞中怪石林立，布局与庄外的树林很是相似。

    “这石阵，与外边的林子一样，皆暗含五行八卦之数，乃是出自虞家的一位前辈之手。”虞子期道，“各位请紧跟子期，切勿踏错方位。”

    如此在洞中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洞穴出现在正前方。

    “炼剑池！”江一脱口而出。

    前方的岩壁上，一个巨大的“剑”字，在火光的照耀下，不熄跳动着。

    “正是。项将军如何知道炼剑池？”

    “少时于墨家机关城内，曾有幸一睹徐夫子的炼剑池。”

    江一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当日和天明月儿品评天下名剑的一幕幕顿时历历在目。那时，天明的阴阳咒印突然发作，月儿为救天明，亦身陷险境，而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眼看着身边的人陷入危险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是江一今生无法释怀的刻骨铭心的痛。一如当年楚军败亡之时亲见祖父与父亲以身殉国，又如当日眼睁睁地看着龙且跌下马车淹没在秦军铁骑之中……

    这么多年来，江一要成为最强者的决心从未变过。他要成为最强，强大到足以保护每一个他在乎的人，不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不过——”江一看向龙且，微微一笑，“有些人，好像已经用不着我保护了呢……”

    “惭愧啊……”虞子期的一声叹息打断了江一的思绪，“子期学艺不精，未能将祖上精湛的铸剑术发扬传承。这炼剑池，如今倒只能用来炼制这些普通兵器了……”

    “哥哥此言差矣——宝剑之锋，敌百人尔；戈矛之利，足以倾国！”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石壁间，久久不绝。

    江一闻言一震，这十六个字，正堪堪说中了他胸中所念。惊起回首，虞姬亦正好向他望来，冲他微微一笑。时至今日，江一方知，何为相见恨晚。

    眼前这个叫做虞姬的女子，相识不到一日，却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内心，方才屋内寥寥数言，更是句句击中他生平之意。也许，真是在这条王者之道上孤独的太久了吧……

    “虞儿，说得好啊！”项梁对他看中的侄媳妇一向是赞不绝口。

    江一亦向虞姬略一颔首，算是回应。说来也奇怪，面对这样一个貌可倾城国的佳人，自山间偶遇的惊鸿一瞥。

    至方才屋内击掌为誓许下婚期，自始至终，江一的心中从未起过半点男女间的非分之想，即便是先前比剑之时的无礼冒犯……江一想到这里，面上又是一红，小庄好像没有说错，当时自己真的似乎忘了对方是个女子了……

    对于虞姬，江一初时是对她不凡的谈吐与身手心生敬佩，而方才一席话后，更多的则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意。他之前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人能这样懂他的王者之心，而这个人，竟是一个相识不足一日的女子。就连那个与他生死与共并肩战斗了六年的人，亦不曾……

    想到这里，江一心中一黯，天明，我们真的是渐行渐远了么？江一知道，如今的燕赵之地，处处都传颂着荆大侠和月神医的侠名。

    真是幸运啊，在本该孤寂的侠道之途上，天明一直有月儿陪在身边。而他，项羽，孤身一人在王者之道上坚持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江一笑了笑，既然梁叔乐见其成，虞姑娘也未有反对，有如此一红颜知己常伴在侧，何尝不好呢？

    “大哥，你一个人傻笑什么呢？”龙且轻轻碰了碰江一一下，小声道，“你今天从早上开始好像就有点不太对劲啊……”

    “呃，没……没什么……”江一看了龙且一眼，心下释然。其实，他也不是一个人呢，至少，眼前这个家伙，虽是聚少离多，却一直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