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者:诸神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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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旅程

    事情发生在七月十五日,大概是星期四。

    在九年前,我处理了家里的所有东西,到这座千里之外的海中未来城市来上学。当我最后一次关上已经空荡荡的家门时,知道自己把童年永远留在那里了,以后的我,将是单纯追寻一个不确定的目标的机器。

    来到纽特市以后,我饥渴难耐地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和图书馆,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数学、电磁学、机械电子工程和等离子体物理上,只有当有涉及这些内容的课时我才去听,其他的课一般都不去。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与我无关,我也不感兴趣,可能是自命不凡的那股倔劲,让我的青春缺少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回想起同师霖博士在太平洋基地的那次深刻的交谈,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两年了。

    纽特市的早晨总是清新舒爽,实验室窗外拂过阵阵微风,夹杂着合成咖啡的诱人香气,机械的隆隆声预示着忙碌的一天开始。我在走廊上迈步前行,然后穿过自动门看到面前狭长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斯托克实验楼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隔音的硅基瓷砖,包括防护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顶部十层全部都成为我的实验室和居住所,这里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了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议事厅,使这里像个军事指挥部。我穿着平展的白色工作服,是刚从洗衣房取回来的,但同事们只注意到我的面容显得稍许疲惫,我告诉他们,最近服用的地西泮没有使病情有些许好转,这不是好兆头。

    实验中心有关M原石以及暗物质相关研究工程由前太平洋基地科学家福井良介博士全权负责,工程刚启动时,福井博士不但将他的团队全体迁来纽特市,还主动向上级要求招募我加入进来,可能是师霖博士向他推荐了不止一次。

    “福井博士,M原石的物质样本分析结果刚刚出来了。我们用电子激光器的X射线冲击M原石碎片,这是实验结果。”我将电板中的信息调到全息显示器上,呈现在年轻的科学家面前。

    “效果不错。”福井良介用不标准的国际语回应我,“加热的同时注意要通过制冷机使液氩保持在87开,保证高纯锗探测器工作的温度。如果M原石放射出的物质粒子进入高纯锗探测器阵列中,实验室里的任何一个探测器都会被记录下来。”

    “那么单一事件辨别工程就先取消,重新启动之前的能谱测量任务或者采用间接分析方法。福井博士,我们对M原石做出这么多的努力,无一不是从引力作用的角度出发和依据已有的牛顿力学或爱因斯坦引力理论推断出来的结论,不少人相信已有的引力理论,相信宇宙间存在各种形态的暗物质粒子或天体,并为此开展了几十年的实验侦测。虽然目前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但还有很大的空间需要侦测。”

    “当然是这样啊,也不可否认,有些人或许认为,在星系或星系团等大尺度范围上应用牛顿力学或爱因斯坦引力理论犯了错误。这样的怀疑虽然有些荒腔走板,但也不能说没有可能。”福井良介转过身来端起放在桌上的茶杯,在手中左右摇晃几下喝了一口,“我们既需要有新思维、新概念指导下的实验,也需要新思维、新概念对实验事实的理解,只有两者紧密结合,才有可能对宇宙、对物质世界的认知有革命性的飞跃。”

    “福井博士,我认同您的观点。”我笑着挪动位置在实验室里踱步。

    这所新建的实验中心,银白色工作服和锥形烧瓶这种稀罕玩意儿在这里随处可见,这里的研究人员大多性格古怪,偶尔冒出个正常人反倒显得格格不入。装满类似矿石的物质的罐子和管子堆叠如山,比比皆是,甚至连电脑显示器顶端都搁了几个,电脑屏幕上是资料图片和复杂的维度模型。

    “除了工作上的事,我还有问题问你。”

    “博士您随便问。”

    “赵渺,你在社会上有朋友吗?就是纯朋友交往的那种——感觉你好像时刻都在实验室工作。”福井良介关心地问道,仍然端着茶杯。

    “当然有,你知道他们的,不过很久没见面了——的确很久。”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两年前在太平洋基地告别后,我就钻进了实验室工作,甚至都没有私下联系过他们,因为……”

    “我当然知道原因,只是你现在的状态让我很担心,第一,科研工作需要健康的身体素质,第二,你这么把自己封闭,难免会得病。”

    “劳您费心了,我尽量自己调整。工作我保证不会耽误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下个月是集体休假,你也别留在实验中心了,我和惠子计划回仙台过七夕祭,可能会待到八月底,要不你也跟上我们,你可以在度假酒店待一整月。”

    “我——考虑考虑吧。”

    考虑这些对我来说不很重要的问题,需要谨慎思考,如果我那样做了,能谱测量任务至少就会拖延到年底,后续的工作也就没法启动。福井博士时刻在为我的健康着想,他的善良我能感激许久。我得病了,确实得病了。

    这两年对我来说漫长且痛苦,我是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中度过的。从太平洋基地回来后,经过诊断,我患的病最初是心因性的,因超强度的精神打击所致,但后来发展成生理病变,起初我以为是伽马辐射所致,就查看了陈明他们的身体检查报告,发现我的情况不大一样。

    自纽特战役之后,每晚的梦境都会扰乱我的心智。梦境里,我发现自己身处昏暗的时空裂缝之中,头顶繁星密布,地上尸横遍野,来自黑暗空间的侵略者穿着陌生的战甲。还有我的朋友们,陈明、师冉、张添、徐倬,他们全都战死在前线。

    尽管我遭受了此般痛苦,时光也不会为之动容。它不会流逝得更快,也不放慢前进的脚步。从裂缝中死里逃生后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此,这注定让我每一刻都无法释怀,无法自欺欺人地放手让苦痛悄然离去。我永远不能忘记。

    此外,我在实验室里仍关注着国际局势的变化,动荡扰乱着我脆弱的心理。战争结束之后,全球各国政府为维护社会稳定,同时借机解决既有的社会问题,成立了国际重建与平衡委员会。委员会向联合政府提出提案审议,强力要求纽特市彻底拆除边防墙,完全启动港口贸易,并将原有技术完全公开,将包括超弦通讯,类反物质武器,星际宇航技术在内的所有先进技术无偿提供给国际社会,以使得人类所有的国家和民族在未来的发展和重建当中享有同等的机会。

    “开放纽特市”运动得到了一致响应,甚至得到了大部分北约成员国的支持,因此引发了轩然大波,纽特市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信息开放都是不现实的,坚定且毫不动摇地保留先进技术的所有权。纽特市强硬的态度引起国际社会的激烈反抗,他们声称要将弹道导弹径直发射到纽特市,我想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先前做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

    世界格局的调整,是战争过后的必经阶段,不可阻挡地造成了重重矛盾,当然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大多数原叛军成员以及他们的家属得不到安置,仍然承受着社会舆论的抨击和指责,甚至没有国家愿意网开一面,设立一个简单的收容所,这导致大批量的难民居无定所,地区冲突接连不断。

    除此之外,那些人们总讨论的话题词句还不停地向我的脑子里钻:开放纽特市运动、国际经济大转型、难民安置问题、政治暗杀、欧洲财团势力膨胀。福井博士时常对此感叹:没想到像世纪初发生在那个悲剧的日本前首相身上的事情,现在变得如此简单和平常。

    忙完上午的工作之后,我在实验室的躺椅上呆坐良久,回想起这两年内发生的事,都恍若梦中。挂念的人与我仅有半个街区之隔,却无由相见,恐怕这些年来,我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悲惨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却舍不得去睡。就算我违心地去睡,醒来时也会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我突然兴起一个想法,想把自己的心路和生活记录下来,回头看时或许能有几分安慰。这部手记产生的经过就是如此,我在想,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尘埃落定。

    下午的事开始让记录变得更加有意义。

    我竟然趴在实验室的工作台前睡着了,当我从那堆精密的滴定仪器中抬起头来时,以为这间平常就没有什么人的实验室又是只剩我一个了,但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实验中心其他部门的漂亮女孩,有着浓密的棕发,和我差不多年纪。

    她没有在做什么工作,只是用双手撑着脑袋看着我——那是一种在己方阵营中发现间谍的目光,一种看异类的目光,我不知道她已经这样看了我多长时间。

    “你这人很特别,看得出来你不是书呆子,在这个诺大的实验中心里,没有任何人和你有一样的状态,你看起来很迷茫。”她说。

    “嗯?我看起来很迷茫吗?其实我有目标和信仰的,只是表现出来感觉很怪。这里的同事们应该都和我有一样的目标吧,寻找科学真理,探索宇宙的尽头,然后拿个诺贝尔奖。”我随口问道。

    “我们的目标都是很直白、很简单的,但你似乎是在强迫自己做些什么,从而逃避一些事情。”

    “你看人很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评价都可以,哪怕指责我是个没有感情、和机器一样的物质主义者都行——现在我要去工作了,有时间再聊吧。”我冷冷地说,同时收拾仪器站起身。

    “有人在外面找你。”她没有生气,反而面带微笑看着我,抬起胳膊指指窗外的实验中心平台。

    一架磁悬浮飞机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飞机缓慢地降落在平台的另一端。我认出这是一架小型博瓦磁悬浮飞机。不过阳光刺眼影响了视线,我无法看清机身上的标志,只能定定地看着,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坐飞机了。说起来也就有两年了——刚想到这儿,我突然看到一位中年黑人从磁悬浮飞机动力装置搅起的尘土中走了过来。

    “赵渺博士,你好!我是詹姆斯·加纳将军,有事情想和你聊聊!”那人大声招呼道,好像这是一场事先约好的会面。我推开门走出到外面迎接,有些慌张地点点头。

    “您……您好,将军。”

    这位加纳将军身着一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外面搭配一件藏蓝色大衣,领口处别着星形勋章,露出内层淡灰色的衬衣,整个人精神而气派。两人握过手之后,并肩向前走去,避开了飞机的电磁气流。

    “或许你清楚我来找你的目的。”他说。

    “并非如此。”我立刻接道。

    “听师霖博士说过,你有患上焦虑症的倾向。所以我想跟你聊聊。”加纳认真地说道,“听着,我来自联合国际防御部队旧金山基地,但由于战争的结束,基地由建立的新组织——世界攻击战略与先进技术联盟接管——我们需要你,一些超自然现象的处理我们经常遇到难题。”

    “我曾经确实经历过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但我想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我只是斯托克实验中心里的一名科研工作者,不是冲锋陷阵的战士。”我说着开始挪动步子。真是说不清楚,也许我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让加纳不由自主地紧随在我后面。

    “找到你可没少费我功夫。”加纳接着向我诉说道,“斯托克学院为了保证你的秘密研究工作,不承认你的真实性,好在我们通过数据审核,查到了你的工作地点。我们查到了你的病历,你患上的焦虑症属于特定恐惧症,通常是恐惧与特定事物接触,或处于特定的场景、活动之中,患者会出现回避这些事物、场景、活动的行为。我很清楚你在回避什么,纽特市的事……”

    “我知道!但我习惯了这样一劳永逸的生活,习惯了每天只睡眠两个小时的工作状态,因为我心里总有些对未来的担忧。”我停住了脚步。“或许我先前的自信都是错误吧,没办法,这些过往我难以放下。”

    “是你始终在蒙蔽自己的内心,你究竟在逃避什么?焦虑症不是毫无根据,它是你自己的选择罢了。走出来吧,赵渺,未来是属于自己的。”詹姆斯·加纳在他身后大声喊道,“你没听说吗?传说中的芝哥兰岛被行星脉冲监控系统观测到,我们已经派先遣部队前去调查龙族的事情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突然被加纳的话语镇住了,也许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这的确不是我的一贯风格,“芝哥兰岛——那个什么——”

    “龙族,萨尤丁人,外星文明。确实很难去相信这些生僻的词汇,但我们真的要去研究奇幻故事里的鬼东西了。”加纳滑开飞机侧门时回应道。

    “改变主意了?”他故意提高嗓门问,声音盖过了电磁的噪音和引擎的鸣响。

    “我要参与这件事!”我几乎慢跑起来,“你说得对,我都等了两年零一个月了,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基础理论研究上。”声音也柔和下来。

    “那就别让我等太久,赵博士。部队会派飞机来接你到基地,等我们的消息吧。”加纳将军笑着关上了舱门。接着磁悬浮机慢慢升上天空,飞入了灿烂晨光中。

    值得让我感到庆幸的是,那个不顾自己生命安危,将世界最危险的装置送进时空裂缝的疯狂少年,今天拾起自己真正的使命回归了。霍达曾经在他的一本著作中写道,“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也许他就是在讲给我这样的人听的。

    更有意义的事情出现了,恐怕这次我仍然不是为自己着想。两年前我们就知道,没有什么是比自己的好伙计是外星种族后裔更令人震惊的了。陈明的身世至今是个秘,从我认识他那时起,他就仅仅是个在富裕家庭中幸福长大的弃子罢了,有主见而且很有正义感和责任心。谁知道还会有多神奇的事情发生呢?当我眼睁睁看着陈明变成巨龙时,我就知道,一定还有数不清的奇迹等着我们探索。

    所以我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工作,对我来说,像探险家一样突破自我才更加值得。就在一瞬间,我想到福井博士、加纳将军、以及那个漂亮女孩的劝告,明白了许多事情的意义所在,而那些痛苦的感受也通通消失了。

    加注:福井博士请我在光环第五大道一家名叫“白井流”的日式餐馆吃饭,他似乎想要庆祝什么事,通过询问我才知道,是国际足联恢复了世界杯的举办,真是不可思议。另外,我觉得餐馆的鳗鱼寿司味道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