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者:诸神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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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线三 赵渺手记

    七月二十日,星期二。

    这是我第二次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录,笔记本是叔叔去世前专门留给我的,一直保管得很安全,这次离开纽特市,我将始终把它装在背包里。另外,记录的内容也都会拷贝到电脑的私人硬盘里,以备某些不时之需。

    今早接到联络员打来的电话,我就匆匆忙忙地简单收拾了行李,包括一台微型暗能量反应仪、一部超弦通讯机、一台可移动的折叠工作平台,以及笔记本电脑和蓝牙耳机,当然还带上了那块尘封良久的纳米手表。大概刚过七点,我在实验中心正门广场看到了来接我的车辆,我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待车上的联络员确认身份后,这辆车也就开动了。

    路似乎很顺,一路上几乎没有减速和刹车。我看着窗外的纽特市的黎明,有股不自然的滋味涌上心头,这次离开纽特市,不知道多久才会再回来。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发觉车辆并不是驶入天穹国际机场的商业登机区,而是通过一条阴暗的地下隧道通向了机场背面的军事停机区。我本来想要和车上另一位面色阴沉的士兵询问情况,但再三思索还是选择了放弃。

    联络员下车后示意我待在车内,然后关上了车门。这时我听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来自车顶上方。几分钟后,联络员拉开车门让我下车,一出去,刚才听到的轰鸣变得更加震耳了,我抬头看看,发现这声音来自悬停在上方的两架军用跳升机,它们的机首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监视着这片空旷的区域。我随着联络员走向一架停在指定位置上的西科斯基直升机,我们进入机舱,这段过程中,从头到尾我都抓紧了背包的背带。

    在频繁的轰鸣声中,直升机升入空中,晨光将直升机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那模糊的形状看起来就像一个纤细的花瓶。

    起程一段时间后,我才鼓起勇气和那位年轻的联络员说话,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善谈,只是在保证我安全登上飞机前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毕竟经历过叛乱战争的人不会轻易相信纽特市的人,就像是某种偏见。经过短暂的交谈,我了解到这位联络员名叫阿方索·巴萨维,原本是旧金山基地的一名调度员,受上级委托负责我的联络工作。

    “你知道这次去旧金山基地是要做什么吗?或者说,你想要做什么?”阿方索平静地问我。

    “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一次探索和发现;但对于我来说,是一次救赎。”我回答道。

    “听着很怪,但还是祝你好运。”阿方索皱着眉头说道,转头看向窗外。

    “本来也就不指望其他人能理解的。”当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已经是我不知第多少次冷场然后断送了一场愉快的交谈。

    航程中途我们在夏威夷的补给站停留了一段时间,阿方索和另一名看起来很老成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然后就移交了负责权。阿方索说他还有其他事务需要紧急处理,便和我简单道别了,他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直升机剩下的航程很快就可以完成,暗青色的山脉逐渐进入视线。随着穿过海岸线的层层迷雾,我注意到了金门大桥的独特轮廓,那只存在在影像记忆里的造型出现在我眼前,在朦胧的日光照射下,大桥高高耸起的硃红色的钢塔显得坚毅而自然、沉静而古朴。金门海峡是旧金山海湾的唯一入口,两岸陡峻,航道水深,金门大桥横跨海峡,连接了北加利福尼亚和旧金山半岛,尽管没有纽特市那些子弹列车跨海桥的先进感,但这座桥保留着的却是另一种引人深思的岁月痕迹,就像是一块跨越世纪的纪念碑。

    西科斯基直升机降落过程中,我透过薄如轻纱的云层第一次看到了坐落在圣布鲁诺山上的旧金山基地的综合建筑群。随后飞机缓缓下降,安全着陆在建筑群边缘的小型停机坪上。

    我跟着引导员走下直升机,穿过停机坪,朝指挥中心的方向走去。在我的印象里,旧金山基地是个神圣的地方,在叛乱战争期间,旧金山基地几乎操控着整个美洲战区的局势,当时的代号为“第五象限”,号称以出乎意料的战术和领先全球的战略科技压制敌人,全球成员国中有数百家科技公司与之签约合作,背后的力量远超由师氏集团资助的太平洋基地。之前看网页上说,旧金山基地拥有全世界最大的机械外骨骼制造工厂,甚至还有“动能武器”、“技术武器”和“智能武器”的全套生产线,从设计、制造、装备到服役整个过程非常高效。

    在这里简单梳理一下武器类型:

    “动能武器”是使用各种类型和口径子弹的经典武器,这类武器的特点是高射速和强后坐力,十分值得信赖,而且在各种领域的部队间都很受欢迎,同时,动能武器所涵盖的枪支也五花八门:从廉价、不可靠的土制单发枪、原始但有效的左轮枪、霰弹枪,到全新、精准调校的自动手枪、冲锋枪、突击步枪、机枪和爆能枪应有尽有。

    “技术武器”是装配有轨道炮技术的枪支类型,其以电磁推进,发射高速固体弹丸,虽然与其他枪械类型相比其射速较慢,但其出色的射程和穿透力弥补了这一缺点,通常使用无壳弹药,它可以穿透大多数机械外骨骼,在长时间的蓄力下甚至可以穿透大型装甲。两年前,我注意到AHS雇佣兵也大多是使用这类武器。

    而“智能武器”是一种采用陀螺喷射技术发射无壳制导弹药的武器。很少有人知道,该技术是在为轨道空间战斗而开创的,但很快就因其不可靠性而被放弃——得益于它的精准与高效,现在的智能枪械是真正的尖端武器。智能枪械可以与其操作者的机械外骨骼相连接,同时该武器还能使用激光或声波瞄准系统来扫描目标并预测其运动。一经发射,陀螺喷射弹丸就会调整其轨道以与预测的目标运动轨迹同步。

    当我们走近指挥中心时,詹姆斯·加纳将军从一扇防爆门后面钻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别着星形勋章的藏蓝色大衣,典型的美国军人形象,整个人风尘仆仆,显得很有精神。从他那微笑的面容可以很显然地看出,他已经恭候多时了。

    “旅途非常愉快。”我率先开口了,因为这次必须要给这位幽默的将军留下个好印象。

    “欢迎你来到旧金山,赵博士。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房间,就挨在阿方索·巴萨维旁边,想必你们已经认识了吧。”詹姆斯·加纳应道。

    我轻微点点头。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工作制服的年轻女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她戴着黑色的鸭舌帽,我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是注意到她那飘散在空中的棕褐色长发,觉得似曾相识。当她站在詹姆斯·加纳旁边,抬起头大方地看向我时,我几乎被她吓傻了。

    “怎么是——是你?”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于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

    “赵博士,这位是克里斯蒂娜·洛夫古德特工,代号月光女,她是我们最聪明的成员之一,在这里很多年了,也是新兵预备组的总指挥官。”

    随即克里斯蒂娜与我握手致意,她那温柔的手纤细白皙,但出奇地有力,甚至都让我怀疑这个娇柔的女孩是否真的是一名特工。但更加令我不解的是,上周我们还在实验中心的那间实验室里有过短暂的交谈,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当时佩戴着镀金边框的眼镜,完全就是一名普通科研人员的模样——而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很荣幸再次见到你。”

    克里斯蒂娜动人一笑,礼貌地说道。

    我有些不知所措。难道真的曾有人觉得见到我很荣幸吗?等到我恍过神时发现克里斯蒂娜已经在跟詹姆斯·加纳说话了,然后又过了片刻才发觉她刚说的是法语。但我觉得有点奇怪,这个女孩看着不像是法国人或者其他法语区国家来的。

    “克里斯蒂娜被长期委派到纽特市斯托克实验中心对你的生活状态进入评估和考查,当然这算不上是监视——好吧,就算是监视。总之我们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你,毕竟精神疾病患者惹出的麻烦不在少数。直到上周我们两个见面那天,她才第一次正面与你交流,但似乎你们不是很聊得来。”加纳将军平静地解释道。

    我没有反驳他的解释,尽量做到通情达理,但这样的自我克制属实是有些艰难。“你是法国人吗?为什么要说法语?”我避开克里斯蒂娜的目光悄悄问她。

    “我出生在日本新宿,在伦敦长大,又在普罗旺斯的新兵预备组服役了五年,现在为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基地工作,那么我该说哪种语言?”克里斯蒂娜转过头来,不假思索地问我,让我感到有些惊慌失措,更尴尬的是,我们的目光在飘移不定中忽地撞在了一起,流露出高深莫测之色。

    “或许就该说国际语吧?”那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得说得太唐突了。克里斯蒂娜又是用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没办法,现在她的许多方面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

    “N'estpascommelesgensnormaux(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克里斯蒂娜故意压低声音对加纳将军说。

    “Qu'est-cequiestdifférent?Mieuxoupire?(有什么不一样?更好还是更糟?)”我冲她微微地眨了眨眼晴,携带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可不能让这个怪异的女孩小看了我,当时我心里念道。

    “もちろんもっとだ(当然是更槽)”克里斯蒂娜清澈的蓝色双眼看着我,似乎带着讽刺的意味。我只能吃惊地看看她,这个看起来似乎绝对无害的年轻女孩,竟然难以置信的不甘示弱。我意识到克里斯蒂娜出生在日本,同时还是一名出名的特工间谍,和她在语言上较劲绝对是不自量力。

    詹姆斯·加纳将军示意我不要继续再把尴尬的交流进行下去,他把手搭上我的肩膀,然后和我一起走进基地指挥中心的核心区。“欢迎来到第五象限——如果你喜欢这个代号的话。”

    这里的结构与太平洋基地竟然出奇地相似。加纳将军领着我走向指挥中心高处,从这里往下俯瞰,维修部和向四周辐射的运输过道尽收眼底。重重的敲击声隆隆地传过来,回声阵阵,连绵不绝,我一开始无法辨别声音来源。三艘庞大的移动堡垒排列在机库内,它们的外壳和飞行甲板边上都装有成排的可转动炮塔。飞行甲板上还停靠着成排的猛禽战斗机。每一艘移动堡垒看上去都能单枪匹马地与整支海军部队开战。

    “这是我们的‘蹊径计划’。目前已经设计并制造了三艘新型移动堡垒,它们可以和行星护盾总台的卫星实时同步;除此之外,我们还搭配了中型机械外骨骼机甲,每台由一位驾驶员操纵,配备最尖端的智能战术武器,保证打击高效且精准。”克里斯蒂娜向我介绍道。

    “战争都已经结束了这么久了,你们还搞这些项目?”我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那些由金属骨架构成的庞然大物,不由地心生感慨。

    “局部冲突还是有的,一些地区偶尔也会遭到袭击,蹊径计划主要还是为了提醒大家时刻保持警惕,WASATA随时都有可能接到任务。大概半个月前吧,还有一支名叫‘克拉诺鲨’的东南亚科技海盗团体在菲律宾海区行径恶劣,我们及时派出先遣部队赶到并进行了武力镇压。”詹姆斯·加纳说,“我们的世界还并不如本世纪初期稳定,叛乱战争带来的创伤实在是太大了。还有一点,蹊径计划之后几乎没有更多资金做其他项目了,战争结束之后很多科技公司和我们解约,今不如昔啊,况且我们改组之后不是军队了,只能算是联合政府授权的特别行动组织,甚至都不在传统体制内。”

    有意思,特别行动组织,我甚至还有点喜欢这个说法。这时詹姆斯·加纳将军低声对克里斯蒂娜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示意了我一下便离开了。

    “跟我来。”克里斯蒂娜说道,“詹姆斯·加纳将军让我带你看样东西。”

    克里斯蒂娜带我走到走廊前面,在键盘上按下一串密码,走廊尽头的双开滑门随即打开。我探头向里张望着,脉搏立刻加速跳动起来。

    滑门的背后有两个人正等待着我的到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冉和张添,这对我许久未见的奇妙恋人。

    师冉几乎惊叫起来,但还是克制住了,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眶近乎湿润。还没等我说些什么,师冉就已经把我拥入怀中,完全不符合她一向对我的态度。但这也很正常,毕竟这是两年的时光啊,一群人时隔两年再次见面恐怕就已经没法辨认出彼此也不是稀奇的事情,更何况是我主动和他们断了联系。这两年里,我知道师冉和张添陷入了热恋,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无忧无虑而万分美好的生话,他们经常给我发信息、寄电子明信片问候,而我却一封信也没有回过,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们的动态。

    “让他先喘口气吧,师冉。”张添把蓝牙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朝我使了个不明意图的眼色,狡猾地扬起嘴角笑笑。张添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比那时得体多了,他穿着一件蓝色和白色方块相间图样的休闲衬衫,搭配米色的灯芯绒工装裤和篮球鞋。

    “我们等了你两年,你躲去哪了?”师冉激动起来,她似乎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我……我……”在那个瞬间,我的大脑皮层仿佛暂停了运动,完全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手心冒出冷汗。说实话,我心里渐愧至极,暗暗地责备自己,我太自私了,当我不顾外界生活的一切而选择封闭自己时,我就已经错了——那么多的人惦记着我的情况,而我却视而不见,反而像个愚蠢的利己主义者总是在感动自己。

    “我说让他喘口气,他的心理压力已经足够大了。”张添再次提醒师冉。师冉看我无动于衷,便先放弃了追问。

    “你最好尽早给我们解释。”师冉目光锐利,愤愤地盯着我低下的脑袋。内疚和懊悔一次次地抨击着我的心,我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我说不出来任何话。一直到去指挥中心的餐厅吃晚餐,我甚至都没有把上下嘴唇拉口一下,尽管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但谁都没有多说话,张添从始至终都没看我,师冉也只有小心翼翼地偷瞟我那么几眼,而克里斯蒂娜,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特别女孩,就与我面对面吃饭,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她,拿着勺子把盘里的米饭挑来挑去,克里斯蒂娜则以温柔的目光观察着我——她似乎很了解我。

    晚餐过后,师冉和张添无奈地与我暂时分别。克里斯蒂娜带我参观了基地里的其他设施,我从头到尾都是阴沉着脸,偶尔应和两声她的介绍。

    随后克里斯蒂娜带我来到我的独立房间,的确是在阿方索的隔壁,但我没想到的是,克里斯蒂娜竟然住在我对面的房间。我和她默默告别,结束了这不知应该如何评价的一天。

    当我躺在宽敞的单人床上抬头望向布满星空投影效果的穹顶形天花板,希望能将快要涌出的泪光倒进瞳孔的后面,我在努力着,不想让悲伤蔓延,却无法压制住心痛的冲击,眼睛里的泪水越积越多,随时都准备决堤而出,我已经彻底被无奈、茫然、委屈和忏悔所占据,只能默默地散发出我不值得同情的脆弱,然后哭出声来。

    当我写完手记准备入睡,已经是凌晨四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