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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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敛身谷底事事幽】

    沈弗霜和管彤为了苏滟滟去年遗留的那九百多件案子的卷宗,开始没日没夜地忙活。府主和司主都说,这是整个清案府的工作。沈弗霜委屈一时,落寞一时,也不知其来由,还好有管彤的陪伴,才使得这禁庭之冬没有那么难捱。

    而管彤的脸上依旧没有怨色,嘴里依旧没有怨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在说这些案件报结的期限不在眉睫之上。她不慌不忙地将证人的口供,犯人的画押按次序叠放,给每一页打上胶糊粘紧,再在左右两侧用针锥扎出三个小孔,把粗粝的麻绳捻成粗细合度的线,从中心的小孔穿入,连接上两端的小孔,末了,麻绳依旧在中心的小孔汇合,打上一个死结。一册卷宗在管彤手中几经辗转,最后捆扎了个结结实实,最后,管彤将那呈堂的物证与之同放在木匣里,打上一枚铜锁。而这才算是一个案子真正报结。

    管彤笑道:“霜子,你看着我干嘛?你的眼神里都已经没有了光。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就像是地里的黄牛一样好笑?”

    沈弗霜道:“牛也没有我们这么苦。彤姐姐,苏滟滟究竟有多少案子没有善后?我们帮她整理完毕的,已远不止九百件了。”

    管彤仔细核对了一遍手上的卷宗,确认无误之后,摇了摇头道:“她从没和我说过实话,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挺恨苏滟滟的,要不是她的这些案子压着我,我在九夜司的公干也能快些步入正轨。霜子,你和苏滟滟她们这几日有新发现吗?”

    沈弗霜道:“并没有捉住盗贼,却在紫音舫发现了两个可疑的和尚。”

    管彤道:“和尚?该不会是在寺庙里呆腻了,有意还俗,才跑去那种地方的吧?”

    沈弗霜道:“他们的伸手可是了得,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追上他们。跟着他们留下来的线索,我们在玄罡山发现了一座寺庙,里面居然有无数的小和尚在练桩。”

    管彤道:“梅花寺?我对梅花寺有些印象,方丈好像叫什么泉,没听说过和尚练桩的事情,玄武城中四百八十座寺庙,也没有和尚练桩的先例。”

    沈弗霜道:“经过查实,那玄罡山上却确实有一座梅花寺,方丈叫做静泉,寺里的沙弥们平日里只是做一些诵经、祷告、接待香客等事宜,根本不曾受谁之命养兵练兵。而等我们调集了兵部的人力引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攻入玄罡山的时候,那梅花寺却如同被神力掏空的蜂窝一般,只留下一具空壳,里面所有没有亮出蜂刺的僧人都遁无形迹,再去追查那方丈静泉,静泉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在这城中遍寻不见,只差把那玄罡山掘地三尺。”

    管彤只觉得这事荒诞不经,道:“可别把阎罗殿给掘了出来!那这个案子司主怎么说?”

    沈弗霜道:“因为涉及到的人员过多,九夜司将之定为了疑难案,已经移交给刑机府了,清案府辅助来办。”

    管彤长吁短叹了一阵,继续聚焦着那铺天盖地的卷宗。

    待她们走出九夜司的门,外头已是一派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的气象。庭前的古松在风雪之中更具精神,更显风骨。那松风寒彻肌肤,那雪香沁入心脾,一切都似将这充斥着血色过往和尘埃旧事的九夜司掩于地底,竟惹人生了隔世的念想。玄武城中,已经一连好几个冬天没有见过落雪了,沈弗霜恍然想起,她还欠了紫音舫的乐师一段人情。一旁,管彤深深得展了展腰,道:“不知多久没有看到这么清朗的天了,霜子,走,咱们去酒楼喝上两杯犒劳犒劳自己去!”

    沈弗霜难为情地看着管彤,但将那日在紫音舫与那两个和尚交手时如何身临险境,紫音舫的乐师怎样出手相助的事情讲述给了管彤。管彤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和沈弗霜打了个分别手势,兀自向着官舍去了。

    近来银安河一代蠲免了茶税,以往愁眉不展的茶商也放开了手脚,调低了茶叶的价格,打开了更多销茶的渠道,向贵族推销点茶的同时,也向平民兜售散茶。而茶税的蠲免,也在无形中壮大了玄武城中贩夫走卒的队伍。明瑟和六出两人,正在银安河畔收集着竹间的飞雪,以便到了那流金铄石的夏季,可以用这雪水制茶,从而达到更好的消暑的效果。明瑟沐浴着皑皑飞雪,心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她在一旁打趣六出:“六出,天上下了六出,漫天都是六出。”六出恨恨地冲明瑟扮着鬼脸,她一开口,仍是拖了长长声腔:“明瑟,你这个坏蛋,这次我要是饶了你,便再不活着!”说罢,便要将明瑟按到雪里。明瑟见状,尖叫着跑开。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绕着竹林追逐笑闹,笑声遏断行云。

    与城中四百八十座寺庙相比,紫音舫才更像是化外一方,虽是烟花之地,在此从业的女子却卖艺不卖身,一个个冰雪聪明,俐齿伶牙,以才华和机敏服人。不知她们是否承袭或者感染了生意人精明的头脑和活络的心思,对于各种人事的应承和周旋都不在话下,因而并没有纨绔子弟轻薄她们,却有达官显贵为了一支倾城之舞一掷千金。遂有个别的艺伎在短短三五年间,便挣下了偌大的家业,比如曲尘花。

    因今日舫中有曲尘花的一场戏,她提前登船,在妆镜台前细细描妆,铜镜里映出了她的柳叶细眉和芙蓉妆面,她的眉毛鼻子,包括举手投足之间,都颇似曹猗兰。不了解她的,真以为她是曹猗兰的亲闺女。

    裴龠正和他的好友石韫玉探讨歌曲的音节和格律。这石韫玉是个才子,满腹的经纶故事,与裴龠同年中榜,得了文通司的官位。同侪们都艳羡他时运好,一步步顺顺当当的青云直上。他常与裴龠浮白载笔,以诗抒胸臆。裴龠称之为一字之师,曲尘花正因他和裴龠一同为她制曲,而一舞名动四海。不同的是,裴龠的神色深处,如经了霜打,而石韫玉却龙骧凤翥势难收。

    “裴公子,忙吗?”沈弗霜道。

    听到沈弗霜叫他,裴龠有些错愕,但也猜到了沈弗霜的来意,拱手道:“沈姑娘,可是找在下有事?”

    沈弗霜道:“多谢那日公子出手相助,不然弗霜可能已命丧当场了。”

    裴龠虽与沈弗霜打过两次照面,却没有说上过话。他的万般念头,早已如同金兽香炉里的心字香灰,难再为世间的任何人与事重燃,而此时他竟有感于沈弗霜在一心一意和他说话时与他的万千心念俱通,他也似为了这一刻,等候了多时。他仿佛早在昆仑山上习艺时就认识了她,她不是皎皎的明月光,也不是胸口的朱砂痣。她不与百花争艳,却自有一番韵致。他记不得她是谁,但他无比的确信此刻即是重逢。

    裴龠起身,在沈弗霜的面前站定,那腰间昆山软玉泛泛生烟,他朗然笑道:“都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沈弗霜也在这对话中一时痴了,她觉得这个裴公子如圭如璋,收敛回去的那一种攻气在眉目间温润流淌。他方才的那一立,如芝兰玉树,那一笑,如朗月入怀,比起头两次的擦肩而过的经历,眼下的沈弗霜,竟不可控制地心旌摇荡。

    那石韫玉在沈弗霜和裴龠中间左顾顾,右盼盼,忽闪着眼睛道:“姑娘,裴公子他不忙。裴兄,我就先告辞了。”

    “沈姑娘,裴公子,喝茶还是喝酒?”这个时候,曹猗兰笑盈盈地撩开帘子出来迎客,说到裴公子到时候,刻意扬了扬声调,惹得裴龠干咳了两声。

    沈弗霜一心还恩,也不在意旁人的怪声怪气的打趣,道:“茶,破得了孤闷,却通不了七情。曹妈妈,给我们开一樽玉珀白,再给我们烧一条鳜鱼,一碟秋蛤蚬子,一份老醋茭白。”

    待酒菜布置好了,沈弗霜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两碗汤色清亮的粟米泡饭:“曹妈妈,这饭你是不是上错了,不是我这桌点的。”

    曹猗兰笑道:“晌午了,该用午膳了,为沈姑娘和裴公子添了两碗饭。这是今日紫音舫的赠品,叫茶泡饭。”

    沈弗霜稀罕道:“哦?是什么茶泡的?”

    曹猗兰压低了声音附在沈弗霜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扶芳夜饮。”

    听到扶芳夜饮四个字,素来不苟言笑的沈弗霜再也没忍住被曹猗兰逗得笑岔了气。

    曹猗兰道:“这日子如飞,眨眨眼的功夫就入了冬,紫音舫又该炮制新茶了。扶芳夜饮就要停售了,沈姑娘若是觉得可口,也帮紫音舫在你们九夜司里揄扬一下扶芳夜饮的美名。”

    “没问题!”沈弗霜爽快答应,一边尝了一口茶泡饭,那茶汤和着粟米在口中清香四溢,她心里暗叹,果真不似凡品!虽是清爽的帝女花炮制的茶饮,口感却一点也不单薄。

    沈弗霜转而向裴龠询问道:“裴公子是哪里人士?”

    裴龠道:“玄武城绵江人,无家,无亲人。”

    说话间,裴龠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遥远的昆仑山。他的父亲是昆仑部落的首领,他的家族却世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他依旧是家中独苗。母亲生下他后便血崩而死,父亲经受不住精神打击,积郁成疾,临终前将他托孤给了自己的好友,也就是他的师傅。他的师傅对他严格要求,加上他自身的根骨不俗,十年后他早已是青出于蓝,不仅武艺高强,还博涉多门艺理。而少年的心总是志在四方,十六岁那年,他披上风马霓衣,骑上七宝神驹,拜别了师傅,孤身纵马下山去闯荡,他认为,做将军也好,当游侠也罢,总该趁着年华极盛的时候去做,他要观四海而揽星辰,他要闯出一片天下。他一踩马镫那马儿便带着他如离弦之箭一般一去不复返。在下山前,他并没有翻阅老黄历给自己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却竟集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一下山,便传说一般地成了西域一带最年轻的帝王。西域富裕迷眼,那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美丽的丝绸、锦缎、刺绣、地毯等各色布匹不一而足,充裕的钱币,繁荣的贸易,一时间没有国家可与之匹敌。而如今再次回首,已是风水轮换,前尘往事埋葬地底。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新凉。裴龠深感疲惫和屈愤。

    沈弗霜为裴龠满满地斟了一杯玉珀白,道:“来,裴公子,弗霜敬你一杯!孔子闻韶,曾三月不识肉味。裴公子,你在这舫中从业,每日里与乐音为伴,涤荡性情,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裴龠双手接过酒杯,与沈弗霜的杯盏碰在一起,酒水顺着杯沿流落了下来。裴龠一饮而尽,原来,酒,除了接承官场上的虚情假意,也可以喝得这么赤城坦然。他道:“那姑娘是不了解画舫的生意的淡季,客流稀少的时候当真是门可罗雀。”

    沈弗霜道:“这紫音舫是城主亲批的,你们每月的月饷走的都是公账,还愁什么淡旺季节?不过,我见公子仪表不凡,有一飞冲天之气象,该是帝王将相之才,为何在这紫音舫里填词谱曲?”

    裴龠倒也豪爽:“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武功被废了。”

    沈弗霜再与裴龠交谈之中,心中的疑云汇聚,但碍于双方还并不十分熟悉,便没有多问,可她却找到了报答裴龠救命之恩的更好的方式。

    沈弗霜道:“明日下午,裴公子你抽个时间,咱们在杪月谷见面,我帮你恢复武功。”

    裴龠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弗霜,没有答话。

    沈弗霜把双臂叠放在桌子上,眨眨眼睛看着裴龠道:“公子的这身行头可是不行的。明天你换上一件宽大的中服短装,再把这麂头绒靴换成阔头布棉鞋。”

    裴龠寻医无数,做了不知多少次尝试,皆是罔效,他对于武功的恢复已不再抱有希望,所以心里自是不信沈弗霜可以助他恢复武功,但他还是换了一身衣服,按约定的时间到了杪月谷。

    杪月谷中沟壑纵横,水木明瑟,琪花瑶草四季不凋,峭壁上石窟密布。沈弗霜在一个石窟中用了一枚棱镜打光,冬日稀薄的阳光在棱镜的反射下汇聚成一道强光,打向裴龠,裴龠被阳光灼痛。他的这副身板遭了那风蚀雷打之后,一直都在隐隐作痛,这会又痛了起来。他痉挛了一下,目光寻着光线寻过去,看到沈弗霜笼在一片冬日的艳阳之下,宛如一株灵芝仙草。她在崖壁上向他遥遥招手。

    裴龠跟随沈弗霜的指引在一个蒲团上坐定。

    “裴公子不用刻意配合我,只要跟着我默念心诀,按我说的做即可。”沈弗霜道,“身躯中正,脊梁垂直,尾闾不偏。头若顶物,视线虚空,若口齿生津,切勿吐之。”

    裴龠便听话地矫正了坐姿,静如一根定海神针,并做出了以神游而不以目视的样子。

    沈弗霜继续道:“两臂放松,两肩下垂,两肘下屈,指尖微曲。”

    裴龠随着沈弗霜的暗示慢慢放松了警惕,感受这着沈弗霜清冷的指尖在他的背后一点点抚推出温度。而沈弗霜却突然发力,向着裴龠的命门遽然一掌,裴龠只感觉到五脏欲裂,气息无方向地在体内窜行走位,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少时,他禁不住喷出一口黑血,痛苦地垂下头去。他心想,这九夜司的女煞真不是浪得虚名。

    此时的沈弗霜也惊愕不已,她不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功力能将一个人的武功废成这样:“裴公子,你的三百六十二处穴位全部被封,十二经脉都受了严重的损伤,无法归位,二百零六枚骨头都中了毒,连血气都在逆行。”

    裴龠干笑道:“所以,沈姑娘也不要为我费力了。”

    沈弗霜不悦道:“你怎知道我医不好你?只是花费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裴龠道:“沈姑娘预估需要多时日?”

    “面向我,气沉丹田,两腿平放,闭目。”沈弗霜伸出食指放于唇边,示意他回身做好,不再出言。

    裴龠照做后,沈弗霜引着他默念心诀:“人之生机,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极其柔软,然后极其刚强。”

    裴龠悄然间两眼打开了一线缝隙,他看到沈弗霜正专注运功:她似从天地间问出了规律,从而自在地运转天地之气,虽然刚才命门一掌震出了他的心血,直到现在裴龠还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但他不知为何,他竟是一点点的放了心。裴龠阖上双目,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雷激荡。

    这一次,沈弗霜清冷如玉的手指变成了医者手里的银针,依次在裴龠足部的隐白穴、行间穴、大都穴、内庭穴、公孙穴、太冲穴、侠溪穴、昆仑穴游走试探,忽的,一根手指精准地刺向裴龠的隐白穴,一阵钻心刺骨的疼让裴龠头上、手臂上的根根青筋暴起,紧接着,是行间穴、大都穴、内庭穴、公孙穴、太冲穴、侠溪穴、昆仑穴。这一波操作下来,痛得裴龠几欲晕厥,但他不想在沈弗霜面前表现得狼狈,所以咬牙强忍着这痛。

    不知循环往复了多少遍,待裴龠对这些穴位都痛到麻木无感的时候,沈弗霜道:“心意开,手足与之俱开。”

    裴龠眼前,似有仙姬引路,一路将他从狭窄而不见天日的隧道引至一条旭日东升的康庄大道之上,一点点重建着着他命运里悉数倾倒的希望。在仙姬的指引下,他打开心门,打开手足,畅然呼吸着雪后山谷沁凉新鲜的空气。待打开眼眸时,他如枕过一场悠长的梦,而一梦至醒,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沈弗霜清艳无俦的面容,他疑心那平日里烈火金刚的做派只是她的面具,他的心旌不禁轻轻摇曳了一下。

    “我已打通了你九孔穴道,在我替公子复原武功之前,请公子务必要清淡饮食,生猛的河鲜尽量不要食用,以免邪毒侵体,如能得来龙骨,对公子来讲,是再好不过的补品了。”沈弗霜的额上已附满了密密的香汗,她轻喘道:“关于武功几时得以复原,快则今冬明春,慢则一年半载甚或更久,这要看你我的造化,也要看天地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