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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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梦里相思王孙路】

    一夜雨疏风骤,帘外的海棠已是绿肥红瘦,而割鹿阁中,还是一如既往的风雅。侍女高擎翠袖,为城主尉迟屠、九夜司司主凌华、摄政司司主时亳奉上紫音舫的新茶“白雨跳珠”。

    话说那白虎城边境的小城频繁来犯,白虎城中硝烟四起,楼玉安率领了一队援兵前往支援,眼下已初战报捷,一千兵马正凯旋而归。尉迟屠道:“这个楼玉安,作战有方,事情也办得漂亮!”她小口咂摸着“白雨跳珠”,垂垂暮老的她,被氤氲的茶香一绕,越发精神矍铄起来。这“白雨跳珠”,乃是紫音舫的侍女用莲花上的雨露、石斛、洛神花和上等的乌龙茶制成的。尉迟屠品着新茶,凌华则一个劲儿地往她的盘中添菜,品着品着,尉迟屠突然发了火,她歇斯底里地骂道:“这些下三滥!”一旁的侍女吓得一哆嗦当即捧着茶碗跪下。尉迟屠怒火冲天:“敢在我玄武城中、天子眼皮底下一次次闹事!我城中画舫统共就那么几艘,每一艘都造价不菲,怎么经得住他们一次次地放火烧之?他们还打伤了我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城里突然出了一群乌合之众,在各地纵火杀人的事!时亳,你去查这些闹事的人从哪里来,要干什么!凌华,这件事的审判还是交给九夜司。还有,擒贼先擒王,你找些得力的人手,去抓住这个贼头,你们审判之前,我要亲自见见他。对了,凌华,你还得差人去监视楼玉安的一举一动,有任何状况都随时给我汇报!”

    楼玉安在城门外拥兵彳亍,周为渊和城主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颠来倒去,矛盾纷纷。周为渊说:“人这种东西,是坏透了的,是自私自利的,忘恩负义的,弄虚作假的,当你对他们有利的时候,他们会对你笑脸相迎,当你对他们没有用处的时候,他们会把你一脚踢开,甚至要了你的命。当你站在高峰的时候,人们会来奉承你,想要攀点好处,当你落入低谷,他们又来讥讽你,嘲笑你。而当你一心上进的时候,他们又试图用打击和否定把你拽下来。刘邦发迹之前,他的婶婶都瞧不起他,连口饭都不肯舍他。常言富在深巷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啊!楼将军,你想想你落草为寇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就算你当年是楼兰国大名鼎鼎的将军,他们是不是还照样欺负你,算计你?与其在别人手下活得战战兢兢,不舒不展,不如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上啊!既然你有机会成为一国之君,为什么还要给别人马首是瞻呢?”

    尉迟屠则将责任两个字摆在楼玉安面前:“楼将军,你现在是玄武城的一员大将,你这一道防线,保的是城中百万人民,你的责任非凡,一定不能懈怠。你有能力创造出色的战绩,也能保卫我玄武城一方黎民家邦安定。天将降大任于斯夫,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要动心忍性,居安思危,这样才能曾益其所不能。”

    而楼兰国覆灭给他带来的创伤却是难以修复的,也许时间可以抚平一切的伤痕,可是现在这道天堑一般至深至痛的伤口还不能愈合。那一场浩劫,让不计其数的楼兰人妻离子散,楼玉安和他的家人也音信全无,至今他也不知道家人们是死是活。那段时日,楼兰国为了给天庭上缴“月贡”,倾了一国之力,几乎是生民涂炭。他无数次想领兵出城,讨伐天庭,但却迟迟等不来那一纸军令。最后,竟是楼兰王宇文胜皇室的妃子看不下去,窃了他和楼兰王的兵符带兵出战。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冷笑。现如今,楼兰国已为陈迹,新的征途就在脚下,他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楼玉安心里有了决定,他领着兵马洋洋进城。却看到墙上的布告:一、重金悬赏举报城中纵火闹事者,二、九夜司凌清秋武逆朝政,被贬黜充军。

    而裴龠这边,邀了沈弗霜去了城中的茂松茶楼,茶楼里楼梯交纵,楼主请了一个乐班子演奏古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古雅的音乐如妙音飞花,歌女们吟唱的是《诗经》中的歌谣,曲调宽广和美,抑扬曲折,依稀歌颂着文王的德行。裴龠恍然想起在楼兰国作王的时候,他也曾效仿古代的帝王,命令采诗官员去民间采诗,乐工将诗做成歌谣,雅乐声声,唱的是民间的欢乐和疾苦,从而他不窥户牖而知悉天下。茶楼里,每道楼梯的尽头都通着一道枣核状的长廊,长廊中间是一座太湖石砌成的假山盆景,假山流水盘曲,烟云开合。长廊的一侧是一根根擎天的玉柱,另一侧又是一条枣核状的长廊,长廊四周套着隐秘的雅间。裴龠和沈弗霜隐在蚁穴般的茶楼深处,饮着楼中的新款黑茶“黑云翻墨”。而那回荡在耳边的古乐已不可闻。

    沈弗霜听闻裴龠在楼兰国的过往经历之后,叹道:“原来如此!”

    裴龠道:“沈姑娘对我的怀疑没有错,我确实有复辟楼兰国的想法。”

    裴龠向她抛出了这么大一个秘密,沈弗霜震惊之余,的心情却开朗了不少。她凝望裴龠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裴公子呢,还是叫你楼兰王?”

    裴龠错开目光道:“随便沈姑娘怎么称呼都行。”

    沈弗霜道:“宇文公子,一些话,虽不知当讲不当讲,我也要讲出来了。首先,以前的楼兰国,被母河朱泽哺育,楼兰国的子民们得以安居定业,繁衍生息,如今朱泽干涸得涓滴不剩,没有水源的供应,如何复国?难道你是想从银安河中引水通渠吗?远水解不了近渴,银安河流淌在瑶池幻境中,这幻境终究是幻境,随时都会幻灭,想必你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其次,楼兰国在灭国之前,虽曾一片沃土,但如今已化为一片浇薄的戈壁,加上那万钧雷霆的破坏,已是种豆豆死,种麻麻枯,土地无法出产粮食,用什么养民?还有,你虽有强烈的雪洗前恨之愿,但楼兰国终究已被灭国辱之。你要弥合过往的伤痛,还要审时度势创设新邦,并非易事。楼兰国灭国已久,时过境迁,楼兰国的子民也已适应了玄武城的生活,结婚生子,你确定他们愿意被拽回那段痛苦的记忆,像以往一样对你赢粮而景从吗?再说那玄武城中,同楼兰国遗民成亲的子民,在你复国行动中,是背叛故国和楼兰国的遗民去往楼兰国呢?还是再次激发矛盾?最后,人们对于受难者的同情不会持续太久,同样的道理,其他城国对楼兰国的同情也不会持续太久,包括玄武城。这是事物的天性。你确定玄武城愿意施以援手,帮助你复国吗?”

    宇文胜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我何尝没有考虑过。然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余生只能停在原地,不能继续上攀,不能超越以往楼兰王的所达到的人生高度,余生都会很痛苦......沈姑娘,从半山坠落和从山顶坠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沈弗霜道:“宇文公子,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换做是我,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便是不要了命,也要嘬那西凉王母几块肉下来,如果侥幸活了下来,也一定要重建楼兰国。但我是个旁观者,我不想看着你重涉险境,不想明知山有虎,还要看着你向那虎山而行。所以,不管裴公子最后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现在,我还是要劝阻你。要复国,等于你去重新经历一遍死亡,等于迫使江水逆流,楼兰国的子民虽一朝沦为贼寇,但如今在瑶池幻境生活的不好吗?领导者统治得好就是人民的福祉。现在,楼兰国的遗民不用再以盗窃为生,他们都感激涕零。我佩服公子的鸿鹄之志,但我觉得,复国虽然不是不可行,但是难度太大了,要有准备,要等时机,更重要的是,公子想要成事,应该朝前看向新的希望,而不是向后瞻顾旧的伤痛。以史为鉴,而不沉沦于历史带来的伤痛才好啊!”

    宇文胜朗然笑道:“哈哈哈,你也是有着一颗玲珑心。所以,我一直把沈姑娘当做我的红颜知己。”

    沈弗霜听了此话,不觉面上一红。岔开话题道:“那挟持你,又怂恿了那么多人在城中放火闹事的人是谁?”

    宇文胜道:“是我楼兰国的大臣,一个叫周为渊,一个叫周以明。若是捉住了他们,我非得手刃了这两个叛徒!”

    沈弗霜饮了两口“黑云翻墨”,茶在口中散出清香,连说话时也觉得呵气如兰。她赞道:“这普洱茶也被这间茶楼烹出了新高度!从前只道紫音舫的茶饮是上品,不曾想茶楼之外有茶楼,一山更比一山高。宇文公子,那他们是兄弟俩吗?名字起得庄里庄气的,他们酷爱《庄子》吧?”

    宇文胜道:“他们不是兄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周为渊从小就有主见,聪明善断,周以明却生性懦弱了些,什么事都喜欢听周渊的。他们不懂《庄子》,是我当年《庄子》不离手,他们投我所好,改了名字。他们本来一个叫做周渊,一个叫做周明。”

    沈弗霜道:“这就奇怪了,听宇文公子说来,你们之前在楼兰国同朝共事的时候,君臣关系融洽,现在楼兰国已经覆灭了,旧国的大臣挟持旧国王?”

    宇文胜思索间,原本平静的神色缓缓沉郁下来,他自是担忧这两个逆贼还会做出不讲武德的事情出来。他对沈弗霜说道:“沈姑娘,玄武城可能会有危险。那日他来紫音舫挟持我,是为了逼我交出楼兰国的半块兵符。”

    沈弗霜惊道:“宇文公子,我明白了!那日你用骨笛向我传递信息,突然旋宫转调,明着是告诉我民犯臣,实际上是在暗示我臣犯君!他们想借此机会篡位称帝!不过他们手上仅有半块兵符,也腾不起什么大风大浪,那剩下的半块兵符在哪里?”

    宇文胜忧心忡忡道:“在前楼兰国将军楼玉安的手里,不知道楼将军现在是死是活。”

    “什么?楼玉安?!”沈弗霜闻名失色,从茶椅上站了起来,她本来可以在宇文胜告诉他之前想起这个人的,她曾也是声名在外叱咤一时的九夜司的女捕快,为何非得让宇文胜把话说白了来点醒她!

    宇文胜心中警觉:“怎么,沈姑娘,你见过楼玉安?”

    沈弗霜连连摇头:“何止见过?那楼玉安现在正是玄武城的骠骑大将军!”

    宇文胜惊道:“怎么会?!”

    沈弗霜道:“那楼玉安在楼兰国灭国之后,来玄武城做将军之前,曾靠盗墓为生,他行窃之后被九夜司捉住。而就在九夜司判他入狱的时候,恰好城主路过见到了他,城主问明了缘由后,又见他生得一表人才,对他欣赏不已,厚爱有加,几日之内,楼玉安就擢升成了将军。”

    宇文胜一面听着沈弗霜之所言,一面回忆和分析着楼玉安在楼兰国中的功过和为人。经过了周为渊和周以明的背叛后,他谁也不敢再轻易相信。宇文胜说道:“城主办事这么草率!原来那日带兵来紫音舫来的人是楼玉安!他在银安路上指挥手下搭建人墙的时候,我还与他打了个照面!他虽被官服和官帽挡去了半张脸,但我总觉得他十分面熟。没想到......我居然这么后知后觉!”

    沈弗霜道:“你与楼玉安打了照面,想必他也看到了你。你虽没认出他是楼玉安,他怎么没有认出你是楼兰王呢?”

    宇文胜的手指沿着下颌线轻轻一抹,他脸面上的人皮面具便丝滑脱落,人皮面具落在黑檀木的茶桌上,恍若剥下了一袭无缝的天衣,和真实的人脸并无二致,别说这张人皮面具挂在脸上,让外行不明就里,根本看不出端倪,就算是内行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识别得了这层伪装。它足以以假乱真。沈弗霜再看那对面的宇文胜,依旧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气质,但却与先前判若两人。沈弗霜说不上哪儿有不同,但就是出入很大。

    沈弗霜讶然道:“宇文公子,你......”

    宇文胜道:“为了在玄武城中生存下来,避免缠上不必要的麻烦,我选择了易容。”

    “你到底身怀多少绝技?”沈弗霜奇道,转而心里又犯了嘀咕,“这么擅长伪装。不知道你今次与我吐露了这么多,又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听沈弗霜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宇文胜扶额饮茶,脸上叠满了黑线。

    沈弗霜道:“话说九夜司把楼玉安拘到司审的时候,他被吓得失心疯了。”

    宇文胜感到不可思议,这楼玉安以往是凛凛的将军,挥斥百万雄师,敢于天公比高,自是天不怕来地也不怕。被吓成失心疯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沈弗霜道:“就是被楼兰......对了!宇文公子!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你刚才说,楼兰公主在楼兰国与天庭交战的时候悬梁自尽了,而楚凤歌在天庭的攻击下直接化为了灰烬。那日在茶棚现身的灵物到底是楼兰公主还是楚凤歌?楼玉安就是被那个灵物吓得失心的!”

    想及这两个女子,想及茶棚的那一幕,宇文胜久久失语,他凄然道:“她虽是楼兰的身体,说话的语气和声音却是凤歌......”

    那乌沉香、甘松香、白芷香在香篆里已爇了一半,熏香无火无烟,诸味杂陈。沈弗霜和宇文胜双双陷入深思。沈弗霜起心动念之处,都是在清案府办案的般般往事:琅嬛府、青萍客栈,还有凤禧银楼都还在封锁之中,那日那个灵物也没有否认她劫了赃物,吓死了人,大抵这一切,都是她之所为。沈弗霜再一次想起傩镇老者的话:“当然,窃珠者也好,盗墓者也罢,都是人,鬼魅是无法行窃的,只是有些心愿未了,或是仇怨未消的鬼魅,会附着在人体上,借助人,来完成他们未了的恩怨。”她既不是鬼,人死之后尸体也不可能复生,而她又不认得楼玉安。沈弗霜忽然想起了什么,身上寒气丛生。她大声道:“宇文公子,我问你,楼兰公主和楚凤歌,生前的都是什么秉性脾气,可有哪些爱好吗?”

    宇文胜道:“楼兰公主是清露晨流,是淡雅幽兰,她性情温和内敛,与世无争,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书画琴棋俱通,每日里只是沉浸在书画琴棋的世界里。楚凤歌却是熊熊烈火是繁花锦簇,她有张扬外露的个性和炽热的情感,有时候,对于家国之事,她比我还要上心。她认定的事情,总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就对了!”沈弗霜厉声道。耳边傩镇老者的话语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拍打过来:“只是有些心愿未了,或是仇怨未消的鬼魅,会附着在人体上,借助人,来完成他们未了的恩怨。”沈弗霜道,“如果没有推断错误的话,那个绿衣灵物,非人非鬼非尸,她既是楼兰公主,也是楚凤歌!”

    宇文胜捏了捏拳头,对于自己的推测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俄顷,沈弗霜和裴龠两人异口同声惊道:“借尸还魂!”

    沈弗霜道:“楚凤歌的魂魄借了楼兰公主的尸身来了玄武城。宇文公子和我想到了一起去了!那灵物消失之前说还有使命没有完成,是什么使命?她要继续在玄武城中害命吗?”

    宇文胜摇头,很肯定地说:“不会,你不了解凤歌。她会结果了有心为善的人的性命,也不会去伤害无心为恶的人。”

    沈弗霜会意,心间却生了些许失落。她继续道:“把话说回来,那周为渊和周以明活着,现在在城中惹是生非,楼玉安也活着,在城中青云直上,他们手中各有半块兵符。他们会不会......”

    那城中的楼玉安正在银安镇中与周为渊、周以明对饮:“国师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对我既往不咎。”周为渊笑道:“我知道楼将军是个聪明之人,有些问题虽然一时没有想明白,不会一生一世也想不明白。”楼玉安将他所掌握的玄武城中的军事机密泄露给周为渊,一缕夕阳从四方的天井斜照下来,落在周为渊的那一只机关算尽的眸子上,另一只眸子上的刀伤已经愈合,周为渊把白色的绷带换做了一条黑布,遮住了那条狰狞的伤疤。

    楼玉安和周为渊里应外合,自以为是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