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宗庄周传奇
繁体版

第十五章 他人已歌我亦歌

    蒙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日闲暇,监河侯和苑风一行人陪同楚王孙留去庄方的茶馆品茗。茶馆质朴雅致,干净整洁。庄晴儿见几位官员众星捧月似的拥来一个公子哥儿,心中一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楚王孙留气宇轩昂,年少轻狂,见到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自然心花怒放,如同鉴赏艺术品又如发现新大陆似的望着庄晴儿,竟站在厅中挪不动脚步了,庄晴儿倒被他看得脸红耳热,一时手足无措。监河侯见状,在旁干咳一声:“大人,楼上请!”庄方忙于柜台内,庄月儿连忙准备茶具。苑风和淳芒兄弟俩在厅堂坐下来。

    一行官员在楼上雅间坐定,庄晴儿和庄月儿即表演茶道。楚王孙留只觉眼前一亮:高挑丰满的晴儿如熟透的水蜜桃,沉静单瘦的月儿如温润碧玉。二位姑娘上茶后,庄月儿弹响25根弦的古筝,楼上楼下两张古筝乐声同时奏鸣。庄晴儿轻歌曼舞,唱黄梅戏中的“采茶歌”:

    妹妹采茶满背篓,露珠儿浸湿了妹妹的头。

    毛尖尖嫩茶细又白,妹妹为何却又心忧愁?

    庄晴儿边弹边应和着唱:

    毛尖尖嫩茶开水中泡,清香香的味儿谁知晓?

    苦涩涩的泪珠儿抛,风吹云散天空儿放晴了。

    随着两姐妹俏皮而又美妙的歌声,楚王孙留如痴如醉,一幕幕江南采茶女山坡上放歌的情景闪过。

    楼下苑风和淳芒也听得呆了,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闪过:

    晴儿给苑风补衣袖;苑风兴冲冲送给晴儿一个手镯。

    淳芒送给月儿书简,俩人交换弹琴技巧。

    楼上一曲终了,两姐妹给客人续茶时,楼下的淳芒情不自禁走至古筝旁,弹了一串音符,楼上的古筝上也发出同样的乐声。楚王孙留这才注意到,楼上的古筝竟能自鸣!他好奇心大动,踱到琴旁也弹出一串音符。楼下的古筝也发出共鸣。楚王孙留兴致勃勃地弹奏起来,急促的琴声如暴风骤雨来临;淳芒在楼下弹奏,琴声舒缓抑郁,犹如泉水叮咚。两种不同风格的琴声同时弹奏,暗含着韵律节拍,倒也别具情趣。

    楚王孙留一曲终了,下得楼来,见淳芒仍在楼下弹琴,甚为惊讶:“两张琴相互感应,竟能共鸣,奇妙呀奇妙!”

    淳芒说:“两情相悦,心意相通”。说着话,深情地望着款款下楼的庄月儿。楚王孙留的目光却追随着庄晴儿。苑风将这些情景看在眼里,心头感到沮丧,端起茶杯如饮酒一般,将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脸上写满了痛苦。庄方静静地坐在柜台里,冷冷地看着这些茶客。

    蒙泽的秋天,透着收获的喜悦。庄星儿推着独轮车回到小院,只见父亲在熬制中药。忙进屋内看望母亲。田玉躺在床上,脸色腊黄,闭着眼睛如同死人一般。庄星儿见状,忙上前抓住娘的手喊道:“娘,娘!”田玉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儿子露出了笑容:“星儿,妈妈没事儿,我累了,休息一会儿。”庄星儿放下心来,回到小院收拾工具。这时候,苑风和淳芒骑马过来了,带着小礼物进了院子。庄周和他们坐下来喝茶聊天。

    苑风:“先生,师母的病好些了吗?”

    庄周:“好一阵歹一阵,主要是吃东西难以下咽。”

    静默了一会,苑风忍不住转换了话题:“先生,我请教一下,人生怎样才活得精彩,活得有意义呢?”

    庄周:“我怎么知道呢?”

    淳芒:“先生,我们为官府当差,供人使唤,心里头很憋闷。可我们又能干些什么呢?”

    庄周:“我怎么知道呢?”

    淳芒:“楚王孙留交给我们的使命是重大的,贵族们对待我们这些兄弟表面上尊重实际上怠慢。事情办得好会招致上司和同僚的嫉恨,这些人会给我们刁难;事情办得不好,必然会受到责罚。老师您说过:‘事情办成功或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那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们努力做到勤俭养德,可仍然还是忧愁与欢乐交加,心中时时受到焦灼的痛苦惩罚,先生您教导我们吧!”

    庄周:“孔夫子说过,世上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的天性,无法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人世间任何国家不可没有国君,这是没法逃避的。这就是足以为戒的大法。子女孝敬父母,无论什么境遇都要使他们安适,这是行孝的极点;臣子侍奉国君,无论办什么事情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内心修养的人,不受悲欢哀乐的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而又安心去做,这就是道德的极点了。做人臣仆的,当然有不得已的事情,但还是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己,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苑风:“官场中的人都很会吹牛,而我们却只知埋头苦干,可内心很多委屈与烦恼。先生告诫我们,为人处世要坦诚相待,可受伤害的恰恰是我们这些笨蛋。”

    庄周:“为人处世不说大话假话,传达真实的言语,实事求是这是做人的准则。一个人保持内心的清白高尚,又能够同众人相处流俗,随大流过普通人的生活,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而最终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那些以智巧、阴谋、机诈、欺骗、自夸、诽谤等虚伪处世的人,到后来往往一片混乱,伤害他人最终伤害自己。”

    庄周停了停,继续说:“十年前,惠子邀我去魏国为梁惠王讲学。魏国与齐国刚订立盟约,齐宣王回国后却背弃盟约,惠王很生气,准备举倾国之力攻打齐国,魏国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执不下。”

    惠子,庄周见梁惠王。庄周对梁惠王说:“您见过蜗牛吗?”

    惠王:“知道”。惠王有点不高兴,但又不好发作。

    庄周:“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叫‘蛮氏’。正相互为争夺土地而打仗,倒下的尸体数也数不清楚。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

    惠王:“唉,那都是虚狂的言论吧?”

    庄周:“请让我为您证实这些话。您认为四方上下有尽头吗?”

    惠王:“没有止境,没有尽头。”

    庄周:“知道使自己的思想在无穷的境域里遨游,却又返身于人迹所至的狭小的生活范围,这狭小的生活范围处在无穷无际的宇宙中恐怕就像是若存若失一样吧?”

    惠王说:“是的。”

    庄周:“在这人迹所至的狭小范围内有一个魏国,在繁荣安定的魏国有一个美丽的大梁城,在大梁城里的王宫里有您魏王。大王您与那蜗牛上的“蛮国”相比,有区别吗?”

    惠王回答说:“没有。”

    庄周告辞离开王宫。梁惠王心中不畅怅然若有所失。惠子对惠王说:“魏国七年来的和平生活我们应当珍惜,与齐国的边界之争,我们通过外交途径可以解决问题。”梁惠王顿觉心头舒畅,眼前一亮,下令取消军备竞赛。

    苑风仍好奇地问:“先生,齐宣王为什么要毁约呢?”

    庄周:“国与国之间缺少沟通,缺乏信任,齐宣王意欲做霸主,所以用反激的策略试探魏国的底线。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游戏,战与不战,全在于君王们的一念之间。”

    庄周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请你们记住,为善为恶,也在人的一念之间,所以说,冲动就是魔鬼。”

    谈话之间,楚王孙留乘坐马车也来到了庄周的小院落。众人寒暄后,楚王孙留诚恳地说:“先生,您如果不嫌弃,能去蒙邑住下来吗?”

    庄周望了望楚王孙留,微笑不语。

    楚王孙留:“您住到城里生活优裕,我也便于随时向您请教啊!”苑风、淳芒也随声附和着。

    庄周:“算了吧,你们的一番好意我明白。人们所喜爱的事物我同样喜爱,道德高尚的人混迹于俗世而不出现邪僻,顺随于众人之中却不会失却自己的真性。你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吧。”

    庄周沥好药水,进屋扶持田玉喝下。楚王孙留等人入内问候,默默退出。庄周走出房间,手上拿着两册书简,对他们说:“这两篇新作,《缮性》和《盗跖》你们看看吧!”他们三人同声称谢。

    蒙邑庄方茶馆中,淳芒在一角落里看书品茶,苑风和庄晴儿说着话。

    苑风:“你阿姨病了,你和月儿还不回去看看吗?”

    “阿姨病了?病情怎样?”晴儿关切地询问。

    苑风:“你叔叔在家亲自熬药,问题不会太大吧?”

    晴儿高声招呼月儿,俩姐妹急忙进内屋收拾行李。庄方两口子忙着为她俩打点,请来马车送姐妹俩回蒙泽去。苑风招呼淳芒,俩人即骑马同行。

    楚王孙留和监河侯来庄方茶馆,楚王孙留不见俩姐妹身影,怅然若有所失。

    蒙泽的冬夜,似乎万籁寂静,沉寂得如同死水一潭。天上疏落的几颗寒星在眨眼,地上枯黄的草尖和树叶上一滴滴水珠在掸落。庄周的小院里笼罩着哀伤,庄月儿和庄星儿在堂屋的棺椁前跪着,为亲娘守灵。村子里许多人前来吊唁,灵堂里哭声和啜泣声打破了冬夜的静谧。

    惠子拄着拐杖,由一个壮年汉子搀扶着走进了灵堂,禁不住涕泪交流。返回院中,只见庄周盘腿坐在树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正待招呼,庄周却敲响了面前的瓦缶。庄周边敲缶,边唱起了“夜歌”:

    你走了吗?远行的亲人呀!

    你走了吗?远行的朋友呀!

    人生的旅途漫长而又短暂,

    人生的旅途我们是匆匆的过客。

    ……

    惠子昏花的眼前看到这一幕,由悲伤而转为生气了。他没听清庄周在唱什么歌,颤巍巍地走到庄周面前,提起拐杖“嘣”的一下敲碎了瓦缶。庄周仍无动于衷盘腿坐着,歌声停了下来。

    惠子老泪纵横,斥责庄周:“你,你,好你个庄周。田玉她辛劳一生,跟着你同甘共苦,为你生儿育女,你倒好,她死了你高兴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怜惜?一点也不心痛?你还坐在地上唱歌干嘛?”

    庄周缓缓地站起来,扶着惠子坐在条几上,轻声说:“大哥,大哥,你消消气!”

    庄周异常疲惫,他喘了口气说:“中年丧妻,人生大不幸,我怎能不心痛结发的贤妻呢?她病了,我心痛;她死了,我更心痛。眼泪流完了,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呀!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

    惠施打断庄周的话:“那你也不要唱歌呀!”

    “怎么不能唱歌呢?”庄周急切地回答:“人固有一死,生与死是同一的,仔细考察她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是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只是不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元气。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自认为这是不能通晓于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惠施感慨:“我驼背了,腰弯了,眼花了,老了。但我不讨厌衰老。人的生老病死也就像白天黑夜交替运行一样,况且我跟你一道观察事物的变化,如今这变化来到了我的身上,我又怎么会讨厌自己的衰老呢?死去的人长眠地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