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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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想活了

    乌拉鲁鲁不想活了。

    炙热的阳光灼烧大地,晒黑农夫的脊背。飞扬的尘土污染空气,迷乱行人的视线。腐臭的骨骸被野狗刨除,引来苍蝇和乌鸦。

    命运的齿轮无声运转,面前的道路荆棘遍地,身后是万丈深渊,前进一步鲜血淋漓,后退一步粉身碎骨。

    做为刚诞生的魔鬼,乌拉鲁鲁从尸堆里爬出来,从婴孩成长为十五六岁的少女,只用了不到三天。喏,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一路下来收获颇丰,至少她懂了什么是“廉耻”、“异类”。

    她多想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能拥有幸福美满的结局,可惜她活在童话的世界里,却只是罪与恶的化身。

    心底翻涌着无名怒火,怨意冲天,心酸与悲怆填满胸腔,撕扯她的灵魂。她头痛欲裂,身体似乎下一秒就会爆裂成千万碎片。

    一切都令人绝望。

    无数次地朝路人求助,“请问我从哪里来?我要到何处去?”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好在知晓了断腿女巫的住处,据说她巫术强大,又无恶不作。

    刚结束了和断腿女巫的彻夜长谈,乌拉鲁鲁用她的右眼——世界上最美丽的红宝石,至少巫婆是这么认为的——换取了一千零一颗玻璃糖。

    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一千零一天,足够她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她从罐中倒出一颗,拨开糖纸扔进嘴里。

    心底的滔天恶念如退去的浪潮渐渐平息,留下平整的沙滩供她暂歇。她的脑海获得暂时的宁静,饮鸩止渴好过痛苦地迈向死亡。

    蓝色糖纸会发出清脆的细响,对着太阳会发出七彩微光。她把糖纸罩在右眼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去的右眼了。

    来到林里的湖畔,林中晨雾未退,清澈见底的湖水倒映出她的脸。薄薄的嘴唇微张时有些娇憨,墨黑的卷发和皙白的皮肤搭配得宜,让人联想起作曲家在白纸上勾勒的音符。

    再看,赤红的水汪大眼和小巧的犄角相得益彰。如果眼睛是成对儿的就更好了。她的右眼皮耷拉着,虚掩住空空如也的眼眶。

    戴上眼罩,乌拉鲁鲁拍了拍自己的脸,咧开一个微笑。不错,还算可爱。

    不,她是叱咤风云的大海盗,简直酷毙了。

    手里还攥着糖果的裹尸袋,这回她换了一边,透过糖纸,看到的整个世界都变蓝了,撤掉糖纸,一切又恢复正常。

    真神奇。

    玩儿了一会儿,乌拉鲁鲁恼羞成怒地把糖纸丢在地上,又恶狠狠跺上几脚。“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浪费我时间,我还要赶着自杀呢。”

    不该有色彩斑斓的糖纸,让她分神。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让她厌恶至极。

    她只想立刻死去。

    街头巷尾传唱的歌谣里,相思成疾郁郁寡欢会死,怀孕难产会死,吃错药也会死。人类的生命很脆弱,魔鬼的生命却顽强的很。

    偷农户的粗麻绳上吊除了让乌拉鲁鲁觉得胸闷外,没有一丁点的作用。她在树上吊了一整天,风干的腊肠也没她狼狈。

    吃耗子药让她拉了一晚上的肚子,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救了粮仓里的那些小家伙。但,就不能一命换一命嘛,为什么她还活着?

    乌拉鲁鲁四仰八叉躺在大街中央,碾死可能确实不太好看,不过她要是真死了也就看不见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结果她还是没死成,飞奔的硕马和沉重的车轮没有怜悯她,是好心的路人连骂带拉地把她拽到路边去了。

    为什么死这么难?

    乌拉鲁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知不觉,她走进了闹市。

    “爸爸,我想吃这个。”一旁的小男孩拉住大人的衣角,指着小摊上的烟熏火腿奶声奶气地央求道。

    一旁的女人把小孩抱起,哄道:“乖,妈妈也会做。我们回家吃。”

    小男孩捂住嘴,“我不要,妈妈做的难吃死了。”

    厨艺遭到质疑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女人火气上来了,拧了下儿子的耳朵。小男孩没讨到美食,反而挨了训,忍不住嚎啕大哭。

    “你个小混蛋,恶魔最喜欢吃挑食的小朋友了。“

    魔鬼不吃小朋友,只想吃烟熏火腿。乌拉鲁鲁摸了摸肚皮,按她的先前的经验,活活饿死自己估计也不太可能,最重要的是,这酷刑也太残忍了吧,怎么可以不让她吃饭?

    绝对不行,她得找别的死法。

    “嘎嘎嘎嘎!”

    人流里一只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在人群脚边飞窜。最后扑进了乌拉鲁鲁怀里。大白鹅的脖子上有道很深的伤口,看来是主人家宰杀一半给跑出来的。

    “都给我闪开。”一声厉骂从嘈杂声中冲出,直捅耳膜。肥墩墩的大婶一手拿着尖刀,闪电般穿过人群,冲到乌拉鲁鲁面前一把夺回大鹅,瞪着眼宣示主权。

    力量,狠劲,勇气并存的人。

    乌拉鲁鲁眼冒精光,她杀不死自己,说不定可以让别人动手啊。她扳住大婶的肩膀,“亲爱的大婶,我不想活了,请你杀死我吧。”

    大婶看疯子一般的看着她,“你有病就去看病。”

    乌拉鲁鲁着急得要哭出来,“我清醒得很,大婶你就像杀死大鹅一样杀死我吧。“

    没办法,大婶见状只得搪塞,她胡乱指了街角的乞丐,“你去问那老头,他是小镇上经历坎坷最多的人,说不定他知道该怎么做。”

    乌拉鲁鲁堵住街角的老乞丐,不住恳求道。“尊敬的老爷爷,请你杀死我吧。”

    老乞丐抱着拐杖,咳嗽地满脸通红,“我送自己去见坎贝尔主神都够呛,实在帮不了你啊小姑娘。”

    乌拉鲁鲁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道:“我该怎么办啊,谁能杀死我呀谁能杀死我?”

    老乞丐被他吓得不清,“你去找住在街头的作家吧,他是小镇上学识最渊博的人,说不定他知道该怎么做。”

    乌拉鲁鲁敲开作家的门,问道:“作家先生,我不想活了,你能杀死我吗?请你杀死我吧!”

    伏案创作的作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可爱的小姐,虽然我歌颂死亡与牺牲,但是你觉得我的鹅毛笔能插进你纤细的喉咙吗?你去找巡逻的骑士吧,他是小镇上最勇敢的人,说不定他知道该怎么做。”

    乌拉鲁鲁拦住骑士的高头大马,“英勇的骑士,我不想活了,请你杀死我。”

    骑士只觉得好笑,“小姑娘,我负责保护镇民的安全,而不是滥杀无辜。”

    “如果我不无辜呢。”乌拉鲁鲁揭下斗篷,露出头顶的小角还有背后的翅膀。“我是魔鬼。”

    她故意提高声音,周围的行人看到魔鬼名目张胆地在街上游走,吓得一跳三丈远,尖叫着四散而逃。

    转眼间,原本热闹无比地只剩他们两人。

    乌拉鲁鲁坚定地看着骑士,看吧,她是可怕的、人人喊打喊杀的魔鬼。

    骑士眼里的讶然转为柔和,“好的魔鬼姑娘,既然你不无辜,那你做过不少坏事吧。”

    “是的。”她点头,样子比教室里回答问题的学生还乖。

    “你做过什么坏事?”

    这可难倒她了,她活得时间太短了,要是多些年岁说不定就有机会干坏事了。抓耳挠腮了半天,她终于想了起来,“我我咬伤了一只活鸡,它叫得可大声了,咯咯咯的,应该很疼。”

    骑士强忍笑意,“我帮不了你。你去教堂找牧师吧,他是小镇上最有智慧的人,说不定他知道该怎么做。”

    来到教堂时已经黄昏,礼拜早已经结束,斜射进来的阳光给空旷的教堂镀上了一层金箔。

    乌拉鲁鲁走到牧师跟前,虔诚道:“敬爱的牧师爷爷,我不想活了,请你杀死我吧。”

    牧师合上厚如砖块的经书,封皮上的坎贝尔主神背负红日,平和地笑着,立在青绿的草地上,接受众生的跪拜咏赞。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寻死?”

    他看出自己是魔鬼了吧,毕竟她也没把斗篷再戴上。哎,又遇到一个不想杀死魔鬼的人。你们就不能随波逐流,歼灭异己吗?为什么要清醒呢?

    只要他们无知无觉地操刀,自己无知无觉地受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等死呢?

    “我早晚要死去的。”乌拉鲁鲁已经被拒绝了太多次,她有些累了。指着落地窗外,最后一丝微光也被地平线吞没。“牧师爷爷,你看。我已经进入永夜,再也迎不来天亮。”

    牧师两道雪眉紧蹙,他的嘴微微翕合,却发不出声音,浑浊的眼里洇起泪光。

    乌拉鲁鲁鼻子一酸,她简直要怀疑眼前的老爷爷会读心术了。

    牧师的眼泪溢出眼眶,落在经书封皮上。他能感知到乌拉鲁鲁的悲伤和绝望。

    同样的,他无法接受眼前孱弱的小姑娘将要面对的噩运。万物运行自有轨迹,一己之力无法撼动通向死亡的真理。

    这是一个没有人能力挽狂澜的死局。

    牧师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他能做的,不过是助她解脱。“孩子,你不是一般的魔鬼,只有怀着纯粹善意、无比仁慈的光之子才能杀死你。”

    乌拉鲁鲁暗淡的眼中重新泛起微光,虽然和希望无关。

    “我该怎么找到他呢?”

    牧师将厚如砖块的经书对着她,给了她最后的指引,主神身后的圣光温暖而灿烂。

    “在光明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