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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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求婚

    肖晓书站在客厅东墙的一幅十字绣前,那是她几年前换工作的间隙闲得无聊绣的。画面很素雅,画布为米白色,左边及下边,深咖色浅咖色卷舒的荷叶,淡白色浅黄色花瓣的荷花错落其中,荷花有三支盛开的,两支完全展示在画面上,另一支只露出一半,还有三支含苞待放的,右下角一只青花瓷瓶,画面上中部偏左一点,大的黑色实体“天地”,右边偏小一些的红色空心“人和”,再右边是竖写的几排黑色实体小字。整个画面只有那块红色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画面布局颇具典型的中国美学特征,肖晓书虽然对书画艺术知之甚少,但是生长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耳濡目染,不自觉地就具备了这种文化的审美意识。把目光定格在留白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各种与点染部分相应和的画面,那种意境,只有被这种文化底蕴熏陶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这幅十字绣太大,等搬家的时候是拆下来带着,还是带着装裱框与家具一起物流呢?带着玻璃怕也不好运输吧。

    肖晓书走到窗前,她喜欢站在这里看风景。她这栋楼在小区的最西边,小区西面紧邻一条小泾。江南的地名经常出现泾和浜,泾和浜到底有何区别,她来到这个城市十几年了,一直也没弄明白,反正她们东北人都叫做河流沟子。

    向外望去,正是阳春三月,江南最好最美的时节。岸边的垂杨柳刚刚迸发出新绿,随风婀娜地舞动,几丛粉樱、桃花、玉兰正在盛开,还有远处田地里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从眼前飞掠而过,满目生机盎然、欣欣向荣,愿不得有那么多名词佳句来歌咏这江南三月,身在其中,方知那种发自心底的兴叹。

    时间之手好像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突如其来的万物生发,转头就来一个万物萧条。这样的春景,也许下一年,她就要以客居的身份来欣赏了。

    从几何时,她又有了离开这个城市的想法的呢?曾经梦寐以求,来此后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就像曾经要来这里的愿望不知所起,离开这里的想法也来得缥缈。

    肖晓书回想当年辗转来到这个国人瞩目、乃至世界瞩目的大都市的情景,那时时值秋季。江南的秋季虽然不似塞北萧萧叶落、万木空枝,但当时心境如灰,孤身一人,茫然无措,加之下了飞机又赶上阴雨连绵,心中竟然生出如临深渊的感觉,一度有逃跑的想法。只有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这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来的地方嘛,还没闯出些名堂来,就要当逃兵,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最终坚持下来,如今也算有了一席之地。

    她出生的那个小乡村,像一个倒扣的罐子一样,人们在那方小天地里,浑然、安静而认命地活着。不出意外,她或者是在当村或者十里八村找个人嫁了,传宗接代,锅碗瓢盆,田间地头……当初就是因为不甘心过那种一辈子如一日的生活,她才选择了出走。

    离开这里,按理落叶归根,她更应该想回归故土才对,可是,不只是为曾经的出走保留最后一丝倔强,还有那句“故乡容不下肉身”真的所言不虚,不管多少次梦回乡关,但醒来之后仔细琢磨,她都无法下定决心回到故乡去。过去几十年的奔逃,如果回去,总有种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一样的感觉。

    十几年的江南生活,虽然勉强适应了江南的气候与饮食,却谙不透江南软濡的气质,总有灵魂无处安放、暂居于此的感觉。

    但是,也回不去北方粗犷或者就是粗糙的生活方式了,四不像便是如此吧。拔出的根已经在岁月的蒸发中风干,哪里都不好重新扎根。

    回想过去,要不是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记忆就会模糊一片,无从抓取,人生也会浑然不觉,安常守故,世间也会寂寞如斯,一成不变,所有人和事都会淹没在一片泥淖里,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和跃迁。

    对于个人来讲,那些不寻常的事,不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它却撩动了人的心弦,影响了人的眼界、想法和认知,从而改变了人的生命轨迹。

    她就是因为一封信的到来,打破了那份浑然不觉,让她动了出走的念头。她要见识一下大千世界,这样的念头慢慢变成愿望,最后付诸行动,而且还要继续下去。

    不知是人想要改变命运,还是命运需要人的转变,总之那些不寻常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或者是,觉知了,产生转变了,那些事情就不是无缘无故的。

    对于大多数人,命运可以称作是公平的,它为人安排了事情的发生,如何发展,他给了每个人很大的空间,人们可以从中大梦觉醒,也可以浑然不觉。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寻常的事情和时间节点上,觉知或不觉,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图景。

    不过,觉知与不觉,一个人都只能走一条路,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选择了一个方向,便无从知晓其他方向会如何,如一条单行线,不能回头,无法回头,神秘如此,奥义如此。即便有多少前人做了多少示范,后人依旧重蹈覆辙。因为只有走完了,才知道,重蹈覆辙了。

    出生入死,站在终点的时候,只不过同归殊途。那么只有在过程中,把生命尽情点染,让留白更有意境!

    “嗡嗡嗡……”手机传来提示有视频接入的铃声,把肖晓书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愣怔了一会儿,肖晓书才彻底反应过来,转身去茶几上拿起手机一看,与预感的一样,是母亲姚玉凤播来的视频通话,接通后,姚玉凤照例问干啥呢,而旁边只听其声不见其人的肖振山则直接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声音与姚玉凤的问话同时传进了耳朵,他俩一直是这样,各说各的,各干各的,肖晓书能想象挺着圆鼓鼓大肚子的肖振山盯着电视机,似是无意实则有意地说出这话,他的关心一定要流于某种形式之上,而不能默默无言。

    挂断视频,看到短信提醒有一条未读,点开一看,是哥哥肖文乾发来的:祝妹妹生日快乐!肖晓书回复信息:谢谢哥!

    虽然肖晓书很感恩父母和哥哥对自己的关心,但心中总有一种带着应付的疲累感。

    她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想法还没告诉家里人,虽然他们知道干涉不了她的想法,但应该也不会理解她这样的决定,在一个人人都羡慕不已、如果有可能都想来投奔的城市,已经站稳了脚跟,怎么还能想着离开呢!

    这时门禁声响起,她走过去接通,门口保安与她确认是否有访客,她大致猜到是从小学就认识的好友李春秀带着女儿朵宝儿来了,每年生日,没有特殊情况,李春秀都会跑来陪她一起过,经过千辛万苦生了朵宝儿之后,就带着朵宝儿一起来。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想起,应该是随着楼里的邻居一起进了大门而没有按楼下的门禁。肖晓书整理了一下仪容,赶紧去开门。

    门外,喻静洲微笑着站在前面,双手抱着一大束香槟色的玫瑰花,眼里满含深情地望着肖晓书,神情里还带着不确定与局促。他身后站着李春秀和林海川领着朵宝儿,林海川手里拎着一盒大蛋糕。朵宝儿喊到:“肖姨,生日快乐!”李春秀拉了拉朵宝儿,用手指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前面的喻静洲,朵宝儿人小鬼大地心领神会,兴奋地望着喻静洲的背影。

    肖晓书很是讶异,喻静洲和林海川不是在外地做项目吗,何时回来的,也没听李春秀说起啊。肖晓书敏感地觉察到喻静洲这次的出现有些不同寻常。

    喻静洲递上玫瑰花,郑重地说了一声“生日快乐!”,肖晓书不好意思地接过玫瑰花,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肖晓书把花束放到玄关柜上,到鞋柜里又拿出两双男士的拖鞋,让他们都进屋换上。肖晓书让他们先坐,转身要去厨房泡茶,被李春秀一把拉回来,把花束拿过来让她抱着,又一把把喻静洲拉过来,说:“刚才不是说好的吗,怎么不行动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喻静洲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林海川从后面踢了他一脚,道:“说别人嘴巴巴地,轮到自己就完蛋,赶紧的,再不说,黄瓜菜真的凉了!”

    喻静洲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酒红色的丝绒盒子,有些紧张地打开,递到肖晓书面前,却不说话,林海川急得又捅了一下喻静洲:“你倒是说句话啊!”朵宝儿在旁边忍不住钻过来,朝肖晓书大声说道:“肖姨,喻叔叔想要娶你,你就答应了吧!我觉得挺好的。”大家被她稚气可爱的声音和大人般的口吻逗笑了,缓解了不少紧张尴尬的气氛。

    肖晓书看着喻静洲说:“你可想好了,我接过来,你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喻静洲坚定地点了点头,肖晓书伸出手,说:“还是你给我戴上吧!”

    喻静洲赶紧取出戒指,把盒子塞给林海川,把戒指给肖晓书戴上,肖晓书也不觉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

    肖晓书感动的同时,心底也升起几分自嘲来,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原点,也不能叫原点吧,时空不同,人也老了,她与喻静洲从大学相识,到现在满面沧桑,有二十多年了吧。

    这么多年,无论她走到哪里,他一直追随在她的身旁,在她孤独无助的时候,他都默默地关心她、帮助她,虽然也曾因为无望或者赌气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候,肖晓书知道他也曾与别人交往过,但最终都没能走进婚姻的围城。虽然自当初拒绝他后,他从没再说过任何表露心迹的话,但是他一直用行动在向她表明,他在,即便是他最终选择了和别人在一起,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帮助她。

    可是肖晓书这么多年为何还独身一人呢,是忘不了前人吗,还是没有后来者,都不是,她已经把前人当成逝者一样尊重了,这么多年也不乏后来者,可能是她对感情的要求太过纯粹,太过追求一种乌托邦式的爱情了。

    那些都不该去想了,至少现在他还希望与她走接下来的路,她也觉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那还犹豫什么呢。

    ……

    外滩,一双背影倚栏凭望,周围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擦肩接踵,操着各种口音,摆着千篇一律的姿势拍照,浦江两岸新老建筑,鳞次栉比,霓虹闪烁,昭示着各大知名企业的LOGO,也昭示着金钱与欲望。

    肖晓书说:“这些年,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喻静洲抽了一口烟,从江面上穿梭的游轮上灯移开目光,望向被霓虹反衬的更加幽暗的夜空,郑重地说道:“你能这样想,已经是对我的公平了,相对于那种假装爱而在一起的,已经是很公平了,相对于那种仰仗别人爱她而肆意妄为,更是公平了。在我之前的人生里,都不求什么轰轰烈烈,更何况余生,我们在一起能够相互温暖,这就是最大的公平。”

    肖晓书转头看向他清瘦俊逸却少些阳刚的面庞,已经沉淀了不少岁月的斑驳,他的话让她有些豁然,那些年她一直追求两人之间应该是灵与肉的悸动,而对他更多的是因为他对自己好而产生的感激,所以一直疏远他,抗拒他,年龄所致,慢慢明白,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执念呢。心中豁然,神情也就放松了不少,肖晓书把自己轻松地斜倚在栏杆上,望向深邃的暗空。

    喻静洲挪了挪,试探着伸出胳膊搂住肖晓书的肩膀,肖晓书没有抵触,而是轻轻地往喻静洲的肩上靠了靠,喻静洲则心满意足地把下巴轻轻抵在肖晓书的头顶。静默了半晌,喻静洲说:“为什么又想离开?”

    肖晓书悠悠地说:“我厌倦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辞职是想做自己一直想做,却一直否定自己没有那个天分做的事情,这么多年一直藏在心底,最近它总是跳出来提醒我,是时候该试一试了,所以我辞职了。离开这个城市,是因为我觉这个城市好是好,可是它更适合就业,不适合生活,人们的价值观太功利,每日疲于奔命。我不想一直这样活下去,我想找一个宜居的城市,让生活慢下来,好好感知一下自我。”

    喻静洲在她头上蹭了蹭说道:“当时海川告诉我你有离开这个城市打算的时候,我心里无名生出一种恐惧,当时非常害怕我真的再也跟不上你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快去找她!正好项目也收尾了,我俩就一起回来了。”

    肖晓书说道:“现在我还是想走呢!”喻静洲回到:“我就跟你一起走,反正我的工作性质,在哪里定居都是一样的!”

    肖晓书把头向喻静洲的肩上又靠了靠,说道:“我是不是太随性了,内心太不安分了?总是不安于现状。”

    “这不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嘛!”喻静洲宠溺地笑道,带着调侃的口气又道:“不安分,这应该是所有人都有的心理吧,这也是人类能够进步的动因嘛!”

    然后恢复了正常的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大多数人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安分守己、安于现状,比如胆怯,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比如懒惰,懒惰使大多数人选择停滞不前,不肯做出改变,比如无觉,这种人占了很大比例,他们为了生存就已经费尽所有心力,已经没有其他余力思考可否随性地生活。其实谁还不想使劲折腾一下呢,人来到这世上,生与死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过程还如此平淡、一成不变,岂不是枉费了几十年的悠悠时光。”

    肖晓书补充道:“即便是安于现状,就真的能维持住现状吗,整个社会都在不停地运行,不管是自以为是地向前,还是真实地倒退,但裹挟在其中的人们要与之保持一致的步调,都要进行一定改变。所以维持现状,只是一种相对美好的说法罢了。

    喻静洲赞同道:“是啊,这个世界是运动的,不然就坠落了,既然是运动的,如果想维持所谓的现状,总要耗费一些精力保持与这个世界同步的运动。”

    肖晓书笑道:“再继续说下去了,该走火入魔了!你能休多久的假期啊,我可是要你陪我办大事呢!”

    喻静洲笑道:“愿效犬马之劳!放心,我的假期多着呢,那么多加班,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趁现在项目空档,多休些天。你指挥,我执行!”

    肖晓书满意地又带点撒娇地点点头,“有你,得重新调整一下计划,计划得有你的参与并批准呢。”

    肖晓书安静地依偎在喻静洲的臂弯里,大半个月亮已经升起来挂在半空中,它的光辉淹没在炫目的霓虹之中。望着有些多此一举地月亮,肖晓书的思绪飘回了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