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繁体版

第六章 沈四美之死

    天空灰蒙蒙、沉甸甸的,而且风还挺大,没有阳光的春风,其实感觉更加阴冷。正值春寒料峭时,虽然大部分积雪已经融化,只有屋脚背阴的地方偶尔还有一点残存的冰溜子,但大地彻底回暖还尚需些时日,它的生机还在酝酿之中。

    这样的天气总好像在烘托着什么,又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姚玉凤匆匆走进院子,一脸努力控制却事与愿违的慌张。她嘱咐下午不去上课的肖文乾带着肖晓书在炕上老实呆着,拿起立在外屋地东墙根的旧簸箕,用掏灰耙从灶坑里扒了一簸箕小灰,用小铁锹压盖小跑着来到夹道尽头,撒了一溜儿小灰,浮灰很快被风穴走,但地上还是留下了清晰的灰迹,醒目地横亘在那里,让姚玉凤心安。左右望去,附近几家门口都撒上了小灰。西面斜对个老沈家的大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更有不少人从东西两头儿不断跑来。

    姚玉凤回屋把簸箕和小铁锹放回原处,拍了拍双手,拍了拍衣裳,又抬手理了理头发,冲着手拄窗台正转头看她的两个孩子又说了句:“老实在家呆着!”肖文乾赶紧问:“妈,谁家死人了!”从姚玉凤的举动,肖文乾与肖晓书都看出是有人家死人了。姚玉凤压着嗓子说:“沈四美喝药了!”然后走出前门。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从外屋门的门旁拿了钥匙和锁头,从外面把前门锁上了。

    听姚玉凤说完,两人脸上都现出惊恐的表情,都默然地又趴回窗台,看着姚玉凤急匆匆的被风吹裹得有些瑟缩的身影消失在夹道里,然后空茫地望着院里。天冷风大,院子里的猪鸡都躲进了猪圈和鸡架,园子里的海棠果树,也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棵果树,光秃秃的还没返青的枝干在冷风中瑟瑟摇动。有些歪斜的栅子,遮挡了望向大街的视线,所以也望不到老沈家

    灶坑大半天没烧火,火炕的温暖已经退去,屋子里的热度也被外面的冷风抽走。肖晓书感觉冷,不仅是身上冷,还有心里也冷,人像被什么从里面吸着往一块皱缩。肖晓书问肖文乾:“哥,沈四美为啥要喝药啊?”肖文乾瞥了她一眼,把目光又落回窗外不停摇动的树梢上,硬邦邦地回答:“我哪知道她为啥喝药啊!”

    肖晓书向肖文乾身边靠了靠,肖文乾瞅了她一眼,说道:“别怕,有我在,啥都不敢来!”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人更加紧张起来。

    肖晓书问:“啥不敢来?沈四美吗?她死了还会来?”

    肖文乾眨了眨眼睛,他也不知道具体是啥,“嗯……就是沈四美的魂儿啊!”

    “魂儿是啥啊,长得和沈四美一样好看吗?”肖晓书傻傻地问。

    “普通人看不见魂儿,看到了会被吓死!听说阴阳先生能看到。”说完,肖文乾自己也打了个寒噤。

    “看不见……为什么还会吓人啊?”肖晓书又问,五官因为疑惑而聚拢在了一起。

    肖文乾又不耐烦了,“反正你不懂!”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人们为啥都害怕看不见摸不着的魂儿。

    沈四美,今年二十岁,叫“四”美,是在家里排行老四,人长得伶俐好看,爱打扮也会打扮,就都叫她四美。因为是老幺,家里人都很宠爱她。她的大哥在乡里供销社上班,两个姐姐也嫁的挺好,两个姐夫,一个在乡政府上班,一个在村委会上班。沈四美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经常出屯去逛,她的穿着装扮总能引来班对班儿的姑娘们艳羡的目光。因为沈四美,屯里的姑娘们知道了喇叭裤、高跟鞋、大波浪,虽然除了她,还没人敢穿喇叭裤、高跟鞋,或者烫一头大波浪,大多数姑娘不只是没有胆量,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家里没有条件让她们打扮得如此时髦。所以在屯子里的泥土路上看到细细的鞋跟印,人们猜测大抵是沈四美从此经过了。

    美丽的花朵招蜂引蝶,美丽的红颜也容易招惹是非,更何况,沈四美又不是一个老实收敛的性子,更给了有非分之想的人更多的遐想,因爱不成反生恨,就有了她和某某不干净的传言,甚至还在乡里的大喇叭里广播出来。

    沈四美在乡里的对象听到了广播,火冒三丈,骑着自行车就来找沈四美当面确认理论。这种事情又如何掰扯得清楚,对象虽然没有骑车一走了之,但余怒未消,仍要做一副冷战的姿态。

    沈四美趁家人都未注意,去了下屋,把家里去年剩的小半瓶“禾大壮”喝了,以死明志。进屋之后还和父母及对象没事人一样说了些事后琢磨起来有些不正常的言语,什么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了,让二老自己要多保重身体,和对象说,任凭别人怎么栽赃陷害,她清者自清。

    然后她说:“困了,先睡一会儿。”进了里屋躺下。等到沈三姑到里屋取米做饭,顺便看一眼老闺女时,已经七窍出血、手脚冰凉了。

    也是在西小庙子西面的十字路口,又一条美丽鲜活的生命在一把火中灰飞烟灭。虽然沈四美的死,比大蛮儿的死更惊动十里八乡,被遗忘的速度却没有比大蛮儿更慢一些。

    沈四美的死因,在她的家人口中讳莫如深,后来才曲曲折折从别处传回来,弥补了屯里人的好奇心。

    当然,人们还是少不了拿王大会计家的房子说事,这次人们对上次吴二老板子说的搭车的主儿留下的谶语进一步确信了。

    姚玉凤从老沈家回来就皱着眉头,肖文乾与肖晓书都知道姚玉凤身体又不舒服了,低声敛气地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姚玉凤忍着头疼做好饭,喂完猪鸡,坐在炕沿上抽着烟袋,等肖振山下班回家。

    肖文乾站在外屋门口,姚玉凤看出他又想跑出去,严厉地说道:“一会儿你爸就回来了,马上吃饭了,再说今天外面不安生,别出去跑了。”肖文乾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要去尿尿。”

    上茅房,姚玉凤不能不让去啊,姚玉凤叼着烟袋站在前门口看着,肖文乾只得往后院茅房的方向去了。等到肖振山下班进屋洗手准备吃饭,肖文乾还没从茅房出来,姚玉凤开锅端饭菜上桌,然后走去后院茅房去喊肖文乾,喊了两声没有应答,再看茅房里,哪有肖文乾的影子,早跑掉了。

    姚玉凤生气又无奈地回到屋里,无奈中又带着几分宠溺地说:“又从尿道偷跑了,一定是去老王家听《岳飞传》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掐的点儿,听说从来没错过时间,到那一会儿就开讲!”肖振山也没说什么,让给肖文乾留好饭菜,等他回来再吃。

    姚玉凤说:“要不,等过年了,看看手里的钱,咱也买个收音机得了,你不也爱听嘛。”肖振山没有出声,应该也赞同这个提议。

    姚玉凤坐到饭桌前,把碗里的小米饭拨回去一半,起身去外屋地从水缸里舀了点儿水泡上,回来坐下,就着咸菜吃了两口,放下碗,说头疼得厉害,一头扎在炕头儿,浑身哆嗦、嘴里哼哼唧唧。

    肖振山一脸阴沉,却隐含着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肖晓书也知道姚玉凤又犯病了,每次犯病,不吃不喝不睡觉,虽然牙关紧咬,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哼哼出声。不吃药还好些,吃了药就越发地严重起来,但有要紧的活儿需要干时,整个人又生龙活虎起来。

    实在受不了了,到后屯请来赤脚医生孟瘸子,他倒是每次都很淡定,还会嘻嘻哈哈开着玩笑道:“这是哪位大仙,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落马,还劳烦我这瘸腿吧唧的大老远来招呼你们啊!”说完,拿出银针扎上一番。而此时的姚玉凤一反平时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孔,嘻嘻讥笑道:“瘸子,就拿几根破银针,也来吓唬我老人家!”

    最后都弄得疲惫不堪,有一方退让,方可暂时休战,可实质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孟瘸子也建议肖振山找找别的先生来看看,说这病不是实病,不是打针吃药的事。

    孟瘸子所说的“别的先生”就是出马仙,而肖振山从一开始的坚决不信,到后来也二意丝丝、拿不定主意。

    王大林家干净利索,平时不大有闲人去他家。肖文乾一般会跑去王大林家听小说,大号男人和几个小号男人,聚精会神地听完一段《岳飞传》之后,会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一番,说一些或意气风发或扼腕兴嗟的言语。肖文乾觉得和他们有共同语言,虽然人家都没拿他几岁的小屁孩儿当回事儿。

    如果王大林家不方便,肖文乾就跑到隔壁孙凤海家去听,他家自家人多,外来的人也多。人一多,一到精彩处,总有仨俩个人忍不住出言褒贬几句,一段小说听下来,一直有人在说话,专心听讲的人耳边总不得安静,被扰得心烦。

    到了很晚,肖文乾都没回来,以前都是听了小说就回来。姚玉凤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满脸痛苦,带着鼻音说让肖振山去找找,肖振山懒得动,说再等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大小伙子了,没事的。因为下午老沈家发生的事儿,姚玉凤心里放心不下,硬挺着爬起来,下地穿鞋,出去找。

    一会儿,前门开了,肖文乾走在前面进屋的,低头耷拉脑袋地站到一边,姚玉凤一脸怒气掩盖了先前的痛苦。肖振山看着不对劲儿,问道:“咋了,这是什么架势啊?”

    姚玉凤声音有些发抖地说:“你看你的好大儿子,这么一点儿年纪,竟然跟人家赌上了。我去老王家找,人家说听完小说就走了。人家还夸咱家孩子脑袋好使,说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听不懂来龙去脉,而你家大乾不但听得懂,还能讲出个子午卯酉来呢。我问和谁走的,到现在还没回家呢。王大林说,那是不是去隔壁老孙家了。我就去老孙家,进屋一看,炕上一帮人围着推扑克呢。这家伙的,你大儿子跟着压呢,也不知道钱从哪儿来的。你说,咋办吧?”

    肖振山看着肖文乾也很生气,才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还着了这个道呢,对着肖文乾大声喝道:“先说,钱从哪来的,要是不好道来的,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肖振山怕他的钱是偷来的。

    肖文乾小声道:“我自己有两毛,输没了之后,是小武子借给我的!”

    肖振山声音不减地又问:“你借了小武子多少?”

    肖文乾嘟囔着道:“两块多!”

    肖振山喝道:“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你九娘苦巴苦业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快点说实话!”

    肖文乾:“我看他也是从旁边的人手里拿的,我也不知道啊,他就让我先用着。”

    姚玉凤恨恨道:“一帮没正形儿的东西,这么小的孩子也糊弄!”

    姚玉凤又气又恨地瞅着肖文乾稚气尚未褪去帅气已经初露的脸,根根挺直的短发透露着倔强。她过去往他脑门一戳道:“你可真有老猪腰子啊!这么小就敢跟人家耍钱,还敢借钱耍!你个没心眼儿的,人家一起算计你,你也不觉景儿,傻透腔儿了你!”

    肖文乾倔强地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搓着。肖振山带着怒气,低声地却十分严厉地说:“你先上炕睡觉,下不为例,再有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好好说话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肖文乾脱鞋,上炕,脱衣服,钻进捂好的被窝儿,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肖振山和姚玉凤可睡不着了。姚玉凤头也不疼了,叼着烟袋一口一口地抽着,肖振山卷了一根纸烟点着也闷头抽着。

    姚玉凤抽了几口,忍不住说道:“随根儿啊,都是你们大人带的好头儿!”肖振山有点急了,不耐烦地说道:“一边去儿,随什么根儿了,谁带啥好头了?净扯那没用的。”

    姚玉凤更气地说道:“还说不是,你那三弟四弟推牌九、炸金花,赌的多大谁不知道,你和你大哥不也都玩吗,你当我不知道,每次晚回来,说是学校有事啊或者一起吃饭喝酒啊,就是凑在一块儿耍钱呢!”

    肖振山虽然还嘴硬,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说道:“我和大哥哪像老三老四那样玩得不顾家了,我们就是打哈凑趣儿,月月工资都是有数的,啥时候少给你了。以后说话,有啥说啥,别东拉西扯的,啥都能整一块儿去。现在是大乾的事儿,该怎么办,现在还小,得多夹管着点儿。”

    姚玉凤叹了口气,说道:“让他早点上学就想着在学校能约束一下,省得在家淘气。如果跟不上,就留一级。没成想,大乾每次考试都能打双百。本来挺高兴的事,这又和小武子那一帮大孩子混搭到一块儿去了。那几个也不学好,不好好上学、劫道、打架,大乾不和他们一样做,就挨揍。因为这个我去找过九嫂两次,九嫂一推六二五,说:我们家小武子在家可听话了呢,不能带头做那淘气的事儿,话说回来,就是小武子跟着一起闹腾,也是别人挑唆的,可不能光怨他!九嫂子就是护犊子!咱这屯子,风气也不好,都不爱读书,也就你们老肖家还有几个读书的,你看其他人家,哪有好好上学的了。就怕大乾跟他们混下去,越大越不好管。长大了,不成器,再像老三老四一样耍钱,可糟死心了!”

    两根灰蓝的烟柱分别从烟袋锅和纸烟卷上袅袅升起,在昏黄的光晕里,从细到粗,从浓到淡,在空中飘摇、缭绕,看久了有种变幻莫测的迷幻感。待要无以为继了,红光一闪,两团浓烟喷涌而出,烟柱又袅袅升起,空气蒙上了青蓝色,地上也多了几处痰迹。

    沉默了一会儿,肖振山说道:“明天你去九嫂家,找小武子问问,借了多少钱,不管咋样,这个钱给还了,告诉他以后不能再借钱给大乾,再借就不给还了。从明天开始把大乾看紧些,小说不能不让听,让他听完小说,必须回家,哪也不能去,谁也不能跟着走。”

    姚玉凤又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往炕墙上磕了磕,往地上又吐了口吐沫,说道:“要不,让他转学吧,转到你学校上学!离小武子他们远点儿,还有你镇着,大乾也能收敛住。”

    肖振山考虑了一下说道:“这也是个办法,有我在学校,建个学籍也不是问题。那就这么定了吧,明天上班我先和校长说一声,说好了就转学吧,跟上就念下去,不行就留一级。”

    姚玉凤要再装一袋烟,肖振山阻止道:“别抽了,赶紧睡觉吧。”把自己手中的烟尾巴扔在地上,看着地上的痰迹数落了一句:“就你抽烟总吐吐沫,一地都是!”姚玉凤口气不悦地回到:“好像你不吐似的。”肖振山回道:“没你能吐!”然后闭灯躺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