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从冰雪化净，大风就开始呼嚎。小时候，还没出现过漫天蔽日的沙尘暴，那时连风都带着闭塞的感觉，风再大，也不带来别处的沙尘。看向远处，空气还是净透的，只是在田埂、柴垛、房舍，被阻挡的地方，风旋起尘土、枯枝、败叶，飞舞肆虐，以显示它的张狂。

    那时风大，还有感官渲染的成分。

    家家户户多是草房，整个屯子也没一两户人家住得上瓦房，房顶上的房草经过一个冬天的严寒，春天融雪的浸泡，再经风干后，非常酥脆。七八级的大风刮过，缮房的稻草飞上天，剩下光秃秃的黄泥屋顶，就像被斗败秃了毛的野公鸡蛋子。

    窗户一般下边一层装上玻璃，上面一层用塑料布蒙的，风一大起来，塑料布被风鼓得呼哒呼哒作响，不严整的地方会随着风的大小发出强弱的啸声。随风上下翻飞打着旋儿的柴火叶子，没放牢固的家伙事儿咣当咣当的声响，门突然被刮开发出“砰”的一声……简陋助长了风势。

    一刮大风，姚玉凤就像屁股上长了疔一样坐不住，前院后院地来回跑，查看房草是不是要被掀走、柴火垛是不是要被掀翻，如果有要被掀起的迹象，就拿砖头、木头圪塔，甚至是铁锹，扔上房顶或柴火垛，赶紧压住。出屋时，把门用小铁锹从外面挤上，进屋后，把门从里面拴好。姚玉凤在炕沿儿前坐立不安，眼睛盯着外面的树尖、耳朵支愣着听风声，时刻留意风势的强弱。

    直到日头西沉了，风小了或者停了，姚玉凤的神情才会放松下来，抹掉箱柜和炕席上的尘土，才敢生火做饭。

    有时一场大风会刮上两三天，到晚上也不会减弱多少，一家人要吃饭，不得不开火，姚玉凤就时不时奔出去查看烟囱是不是冒火了，再跑进屋来调整烟囱插板儿插入的深度。

    每次刮大风，被风搞得心力憔悴的姚玉凤就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有一座房顶瓦着瓦的房子。

    土坯草房每年都要投入不少的劳动进行修缮。每年秋天抹一次墙，两三年要缮一次房顶。

    经过春夏两季的风雨侵袭，头年抹得平整的墙面，出现一道道深沟，表面就像核桃酥一样，碰一碰都掉渣儿。每年立秋过后，雨水减弱时，用稻草和泥，把墙面的表层铲掉，再拎来一桶一桶和好的稻草泥，涂在墙上，用泥板子细致地抹平。

    每年因为抹墙的事，姚玉凤和肖振山都要咯叽几次。和泥时，为了稻草和黄土的比例争讲不休，抹墙时，姚玉凤看着肖振山笨手笨脚急得歪嘴瞪眼，有时候，和好泥，肖振山突然有事出去了，看着院里碍事又碍眼的泥堆，姚玉凤生着闷气自己动手干，累的腰酸背痛，晚上躺在炕上直哼唧，肖振山还会说：“谁让你干的，等我不忙了，我自然就干了。”

    这个时候，姚玉凤心中的期待又加了码：我要的房子，房顶有瓦，山墙还要砖砌的。

    人啊，总是对生活抱有更多期待，而期待又在不断地调整与升级。

    姚玉凤内心的祈愿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西头儿的瓦匠陈彦昭要搬去乡里，打算卖掉他家一面青的瓦房。这种房子，青瓦瓦顶，四面墙，只有前脸儿是砖砌的，其余三面墙是土坯垒。买了这种房子，每年还是要抹墙的，不过它的屋顶是青瓦的，可以免去春天刮风夏天下雨的担忧。

    听到这个消息，待到肖振山下班回来，在饭桌上姚玉凤说出了想要买下陈彦昭家房子的想法，肖振山一开始有些犹豫，不大敢拉饥荒。他是个得过且过、不敢迈大步儿的性子，做什么事必须推着才能往前走。但姚玉凤性子要强，做事比较大胆。在此事上姚玉凤态度坚决，肖振山也只好依从。

    他们先计算手里的现钱，还有哪项可以倒出来多少钱，都加在一起大约差多少钱，不够的话能从谁那儿挪动。虽然过程中，两人几次急火上窜，几欲升级为争吵，不过家事为重，都各自强行忍耐住。

    最后定下来，吃完饭后去找住在陈彦昭隔壁的冯先生，让他做个中间人帮忙探问一下底价，明晚上回来，肖振山再根据情况执笔给姚玉凤的娘家写信借钱。

    听着父母商议买房子的事，肖文乾和肖晓书虽然都不敢插嘴询问，但总能听出点眉目，也跟着雀跃起来。

    肖振山和姚玉凤赶忙吃完饭，让两个孩子帮着捡家什，关好门窗，擦炕铺被，早点上炕睡觉，两个孩子高兴地“嗯啊”答应着。肖振山和姚玉凤出门后，他们按照父母嘱咐的一一照做，只是躺在炕上，都没有睡意，睁大眼睛悄默声地等着。

    让肖晓书更为期待的是，陈彦昭家与冯薇家挨着，如果搬过去，她们两家就是邻居，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了。想到这肖晓书又有些歉意，那样不就扔下王小慧一个人了嘛！

    肖晓书与肖晓红和肖晓萍姐俩是本家，按理应该更亲近一些，但上学之前，她们和疯子二娘家的孙子们一起，总是欺负她。另外那姐俩都有些小性子，爱挑理，爱说人闲话，不似王小慧和冯薇稳重、有正事儿。虽然肖晓书和她们在一起时，不管是被动的，还是自己骨子里也有爱说闲话的基因，也没少说这说那。

    还有一件事，让肖晓书始终不得释怀，见到她俩心里总是心虚。

    二年级时，有一次，肖晓书带了一支新铅笔，刚削好，放在文具盒里，上学路上跑跑颠颠地，铅笔从文具盒掉到书包里。下午上自习课，肖晓书想用新铅笔，发现文具盒里没有，桌堂里没有，书包也翻过了，也没有。

    老师见她折腾就问怎么了，肖晓书不经大脑地说：“我铅笔丢了，新的！”

    老师过来帮忙翻，也没找到。这时，肖晓书看到邻桌肖晓红的作业本旁边放着一只新铅笔，更是没经大脑地说：“就是这支。”

    肖晓红一张男孩子般黑黢黢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说：“我早上也新带了一支，刚削好的，不信你问肖晓萍。”肖晓萍点头。

    肖晓书则坚持，那支铅笔就是她的。因为她学习好，老师自然就偏向于她，也不疑有它。在老师的评判下，那支铅笔归了肖晓书。而肖晓红脸带羞赧之色，低声说老师冤枉人、真偏向。

    晚上回家写作业，把书拿出来之后，早上削好的那支铅笔就躺在书包底下，露出的笔芯断了。肖晓书看着那支铅笔，怎么会在书包里呢，明明自己翻了书包的呀！想着自己那么坚持，决然不留余地地说肖晓红的铅笔就是自己的那支，肖晓书心里就忐忑不安：该怎么对老师和肖晓红说呢，明天怎么带着这支铅笔上学呢，如果承认了，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承认自己强占了人家的铅笔。肖晓书开始动手，把这支铅笔削掉一半，放进了文具盒。

    第二天，肖晓红板着脸不再和肖晓书说话，肖晓萍也不搭理她。打开文具盒时，肖晓红看了一眼她文具盒里的铅笔，梗着脖子问：“你昨天怎么没有这支半截铅笔，而且用了半截，怎么还那么新？”肖晓书有咬铅笔头儿的习惯。

    肖晓书无言以对，心虚地说：“我昨天翻我家抽屉翻出来的！”肖晓红不再追问，但明显不认可她的说法。

    月光透过窗户撒在被子上，被窗棂隔成一块一块的。肖晓书很想起来趴到窗台上看看月亮，又怕哥哥说她不老实，只得忍着。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并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傍晚冯先生来家里送信儿，房价要2200元。肖振山和姚玉凤边吃饭边商量，饭后，两人一起再去找冯先生，先去看看房子，再商议具体作价。

    肖振山和姚玉凤出去，很快就回来了，脸色都不大好看。肖晓书和肖文乾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失望。

    躺在炕上，姚玉凤有些激动的说：“冯先生来说的，明明是2200。等咱们去看房子了，话里话外，房子不想卖了，即使要卖也不是这个价。平时也没觉得陈彦昭是那种秃露反账的人啊，怎么说还沾点亲带点故呢。”

    肖振山有些不耐烦地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先不管他抬不抬价，咱手里满打满算就一千来块钱，本来就差不少钱呢！”

    姚玉凤有些怨怼地说：“昨天不是商量好的吗，不够的找大姐二姐和玉珍借，让她们帮帮忙！”

    肖振山提高了声音道：“那得好几百，借的钱不用还呢，我一个月就那几十块钱，什么时候能还上！”

    姚玉凤语气中又多了几分怨怼，声音也高了些：“那年年刮风下雨，担惊受怕的，我受够了，怎么整我就是要换房子！”

    肖振山声音提得更高：“你说换就换，钱那么容易就来的，地里能出几个钱啊！”

    姚玉凤也觉得气短，嘟囔着：“就你啥都不敢迈大步，前怕狼后怕虎的，能做成啥大事。买不成，我就自己盖！”然后两人都开始沉默了。

    肖晓书和肖文乾也不敢做声，在被窝里屏息听着，害怕爸妈再继续争论下去。见肖振山和姚玉凤谁都没再出声，才在担忧中睡着了。

    第二天，肖振山临上班前，姚玉凤堵着气叮嘱着他白天有时间把写给娘家的信寄出去。

    两周之后，收到了娘家的回信，说二老的身体都好。姐三个一共寄来了一千两百元钱，信中还明确表示，希望他们考虑搬去齐市，说肖振山是老师，在农村不被重视，到了城里可是很吃香，先考虑调动，实在不行，就是不要这份工作，以他的文化水平，到了城里也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如果考虑好了，决定要去，她们先试着联系工作。

    读了信之后，姚玉凤特别高兴，毕竟自己的娘家人都在那里。

    能够进城，肖振山心里也是愿意的，写信明确表达了，如果能够调动工作，自然愿意搬过去。

    要搬进城里，这让肖晓书更是心旌摇荡，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进城生活的各种好处和场景。首先是上学放学不用再走四里地的泥土路，下雨云天，浑身像打过腻的小猪一样，满是泥浆，然后是她可以不用再干那些繁重的家务活，特别是夏天，再不用汗流浃背地到处割猪草，还有就是进城了，父母就会有钱，能买更多的新衣裳、花裙子，还可以经常喝到好喝的汽水，过年的时候，可以买很多苹果、糖块、鞭炮、烟花……

    想象着搬走时欢天喜地的情景，那种不用刻意就显露出高昂的姿态，让那些平日里欺压和瞧不起她的那些臭孩子们羡慕去吧。这里，破败的茅草房，翻着泥浆的土路，繁重的家务及农活，吃得厌烦的粗茶淡饭……能有什么让她怀念的呢！谁不羡慕城里人呢，吃得好、穿得好，长得也好，再不与他们这些在泥里土里打滚的人为伍了。人要往高处走，自然就有了俯视的感觉。

    想像着这些，肖晓书不禁心头兴奋，就连身体也雀跃了起来，手上虽然还写着作业，撅起的屁股左右摇动了几下，嘴里还不自觉地哼出了“小鸟在前边带路……”

    不过还是有几个人会让她怀念吧，比如徐红，王小慧，冯薇，还有肖晓丽。

    肖晓书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准城里人，只盼着快点定下搬家的日期。每晚睡前她都在心里盘算一下，走之前，要给她觉得要好的几个朋友，还有几个她尊敬的老师，买些礼物留念。

    具体买什么，还得看能从姚玉凤那里要来多少钱，到那时，姚玉凤一定会很高兴，她提出的要求应该不会完全驳回，如果姚玉凤给的没那么多，她还可以跟肖振山再要些，这方面，肖振山要比姚玉凤开通很多，而且那时都在准备搬家事宜，她这样小来小去的要求，应该很容易被满足。

    如果能拿到的多，她就给徐红、王小慧和冯薇每人送两种礼物：一块手帕和一本日记本，王小慧应该更需要一条围巾，她那条又旧又小，只能盖住耳朵，脖子都遮不住，戴着像一只秃尾巴鸡，给老师买什么礼物呢，钢笔，买钢笔最好了！

    而且肖晓书要让她们震惊一下，那就是提前一天再告诉她们，她要搬家了，明天她就不再来上学了，再把礼物送给她们，这点礼物留给她们作纪念吧。她们一定会问：搬去那里啊？她会很自豪地告诉她们，要搬去城里了！还要装出舍不得她们的样子，伤心地跟她们说，她会非常想念她们，一定会回来看她们的！也许她们真的舍不得她，或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但心里一定会十分羡慕她的。

    能够成为城里人，是多么让人兴奋不已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