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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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进城梦破

    就在肖晓书翻来覆去想象着搬家离开,要表现出怎样不露痕迹、又大方得体的姿态时,肖振山和姚玉凤之间爆发的激烈战争宣告了进城梦想的破碎。

    周末早晨,还在睡梦中的肖晓书,被外屋地噼哩嘭啷的声响惊醒,只听肖振山高声吼道:“要搬,你自己搬,有本事你自己去啊……我就是无能,我这辈子就当老农民了……活不下去,你去死……你就去死,嘎嘣一下死了……”

    姚玉凤摔门进屋,坐在炕沿上对着炕墙饮泣。听声音肖振山往后院去了。肖文乾与肖晓书,低声细气地穿上衣服,叠好被子,肖文乾站在凳子上,肖晓书把被褥递给他,摞在地上的卧柜上。

    肖振山和姚玉凤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这样的战争,肖振山都会在最后吼出咒死咒活的话,争吵就此结束,姚玉凤哭泣一阵之后,躺在炕头上不吃不喝,家里要在低气压中度过几天阴霾浓重的日子。

    姚玉凤在屋里饮泣一阵,去了下屋,肖文乾和肖晓书一直用眼睛瞄着姚玉凤的举动。见她从下屋出来,手里拿了一捆秋收时绑柴火用的粗麻绳出了院门,两人顿时紧张起来。肖文乾示意肖晓书跟着,自己却没动,肖晓书犹疑地看着肖文乾,心里想:你不一起去吗?肖文乾推了她一下说:“快去啊!”肖晓书赶紧跑出门跟上去。

    姚玉凤站定转头,红肿着双眼瞪着她说:“给我回去,别跟着我!”

    肖晓书流着眼泪看着姚玉凤,也不做声。姚玉凤有些不忍,放软了声音说:“我就是出去走走,不干啥,你别跟着。”

    说着往外走,肖晓书依旧跟着,姚玉凤猛然转头,虎着脸怒道:“你要再跟着,我抽死你。”说着扬起手中的粗麻绳。

    肖晓书不敢再跟着,看着姚玉凤出了夹道往东拐去,放声大哭起来。肖振山从后院走进来,问:“咋了,你妈呢?”

    肖晓书泣不成声地说:“我妈……拿着绳子……往东边去了!”

    肖振山一听也急了,说着:“你咋不跟着呢,真是没用!”抬起脚要踢肖晓书,但看着她连哭带吓的样子,还是没落在她身上,赶紧追了出去。

    肖晓书看着肖振山去追了,停止了哭泣,站在院子里,直到看到姚玉凤低头走回来,肖振山手里拿着那捆粗麻绳跟在后边,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晚上,肖晓书发起了高烧,说着不让姚玉凤走的胡话,姚玉凤用白酒给她退烧。第二天下巴肿起了老高,姚玉凤把一大把黄豆嚼碎了敷在下巴上,又到大街上拦了一个同学,让她代肖晓书向老师请两天假。过了半天,下巴也没见消肿,姚玉凤又让人捎信去请后屯的孟瘸子来。

    孟瘸子把自行车停在院门外的夹道上,拉开前门进屋,姚玉凤赶紧让座。孟瘸子笑着说:“你这大仙,有啥病看不好,还能找到我头上啊!”

    姚玉凤不好意思地说:“你可别瞎说了,赶紧给我们丫头看看吧,这又不是什么虚病。”说着让肖晓书坐过来。

    孟瘸子按了按肿起老高的下巴,说是扁桃体发炎了。给肖晓书打了一针,又包了一些药片,嘱咐每天按计量分次吃下,说还得去别的人家看看,就走了。

    姚玉凤问两天没吃饭的肖晓书想吃什么,肖晓书说啥也不想吃。姚玉凤去了郑淑珍家新开的小卖店瞅瞅,拿了一瓶山楂罐头回来,先记上账。

    回到家,姚玉凤这两天也上火,和肖晓书一起把一瓶山楂罐头吃个精光。第二天下午,肖晓书说想吃橘子罐头,正好肖文乾放学进屋。姚玉凤找出钱,一共三块一,让肖文乾去郑淑珍家买一瓶橘子罐头,顺便把昨天的山楂罐头钱给了。

    肖文乾拿着钱问:“够吗?”

    姚玉凤说:“正好。山楂罐头一块五,橘子罐头一块六。”

    肖文乾出了门,不一会儿,拿着一瓶橘子罐头回来。姚玉凤还问了一句:“跟你大娘都说清楚了吗,把昨天的山楂罐头的帐划掉?”

    肖文乾说:“反正我和大娘说了,连昨天的山楂罐头一起的,我就拿着这瓶橘子罐头回来了。”

    姚玉凤也没在意,以为罐头钱都结清了。

    原来姚玉凤的娘家人经过多方打听和联系,肖振山的工作调动,是乡村教师调入城镇,而且还是跨省,不好找接收单位,即使想花钱,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找不到门路。姚玉凤的娘家人建议,肖振山干脆不要这份工作,先进城找份临时工作干着,慢慢再想别的办法。

    这种情况下,肖振山的心里可就犹豫不决了,正好肖振洁来家,肖振山单独去后院和肖四老太、肖振洁、还有肖振业商量此事。

    肖振洁说:“老二啊,你得考虑好,你能正式调过去,生活方面有了保障,你自己也有底气,搬进城里自然是好事。但现在,丢下这份工作,到那儿找临时工作干,要养活一家子人呢,那可不是嘴上吹气的事儿。进了城,那是处处都要钱,没钱半步挪不动,虽然玉凤的娘家人能帮一把,可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他们那边你也是去过的,他们都做着什么工作啊,就是出苦大力的工人,所以你要考虑仔细,是不是该放弃这份有文化的工作。还有,现在大乾上初中了,从目前的成绩来看,考实验高中没问题,在实验高中不赖哒下去,考上大学也没问题,将来也能在城里有份像样的工作。如果折腾一下,到那里又没有好学校上,那不就耽误了吗,如果学业无成,将来没有正式工作,岂不是得不偿失!”

    肖振山听完心里更加动摇,加之以前去过几次,两个大连襟,对他爱搭不理的,小连襟和小舅子表现虽然差强人意,但都达不到让他义无反顾投奔而去的程度。

    肖振山本来就是个优柔寡断、得过且过的性子,说话不大会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跟姚玉凤更是不会好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儿。他不愿在工作不能正常调动的情况下搬过去,采取的却是回避不谈、爱咋咋地的消极做法。这让性格急躁、不懂迂回的姚玉凤光火不已,姚玉凤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爆发了。姚玉凤说肖振山一辈子都不敢迈大步,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就有了前面那场激烈的争吵。

    进城生活的梦想成了泡影,肖晓书非常失望,身体缓过来之后,在心里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城里也没那么好吧,姥姥和大姨二姨,还有老舅,她们也都住着平房,也要烧煤取暖做饭,而且就住在火车货运站附近,每晚都有好几趟火车从房前屋后过,三更半夜被咣当咣当的声响震醒,而且天空和周围环境都是黑不溜秋的,人们的脸色和衣服看着也不鲜亮。

    肖晓书清醒地认识到,她不得不继续生活在这个小屯子里。

    这个屯子,屯子东头儿几棵大杨树,掩映着西头儿的人家,不至于从二队拐过来就直接暴露于视野里,西边井沿子边一块大磨盘,旁边几株老榆树,春天孩子们爬上树摘榆树钱儿,老太太们则把榆树皮儿泡的水抹在头发上,为了梳出利整儿光滑的圆髻,自家园子里那棵稀罕的海棠果树,除了王大会计和陈彦昭家两座瓦房,其余人家都是土坯草房,周围一马平川的野地……

    屯儿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勤劳而浑然地生活着。

    梦虽然醒了,但余温还未尽散。进城的想法深植于肖晓书的内心,时时盘亘于脑际。

    肖晓书很庆幸自己没有把“要搬家进城”的事先张扬出去,不然她就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肖晓书心里清楚,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她不再安心于农村的生活,她开始在心里厌烦各种家务及农活,觉得那是一种负累,从未有过地想要摆脱这种生活,虽然表面上她依旧卖力地做着。虽然现在她还不知道如何摆脱农村和农村生活,但她绝不会也绝不能甘心于此。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一定有比姥姥家所在的城市更大更好的城市,她还不屑于去那里了呢,她要去更大更好的地方,她要过上更好更精致的生活。

    肖晓书是迷茫的,没有人指点她该如何去做,才能实现她的想法,甚至她都不知道和谁能谈论她的想法,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养育的心怀也只有巴掌大小,说出来,反倒会被她们讥笑自己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无所适从之时,就只能学习,虽然她不怎么用心,已经一直稳列前茅,那就继续保持吧。

    在一个人为得不到更多而失望沮丧之时,而他此时拥有的已经是别人所企望不及的。

    一件事的发生,让肖晓书领悟到,她现在的生活已经让有些人羡慕不已了。

    上四年级了。开学的头一天,肖晓书到王小慧家约她明天早晨几点上学。进了院子,就看到王小慧围着围裙,手里拿着鸡食舀子,呆呆地看着小鸡啄食,肖晓书没心没肺地叫了一声“王小慧”,王小慧反应过来,目光迟滞地瞅着肖晓书说:“你来了!”

    肖晓书觉出她不太对劲儿,凑到跟前去,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家里有什么事?”

    王小慧犹豫了一下说:“明天开学了,我和我哥都不能去上学了。我爸说他也没钱,供不起我们了。我妈的病也犯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还开始掐人了,昨天差点把我小妹掐没气了!”

    说着眼圈就红了,紧着眨巴几下眼睛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那样上顿不接下顿的吃饭,脸一点儿都不瘦,圆鼓鼓的,头发浓密乌黑,不过上面有不少白色的虮子,单眼皮有些厚,但眼睛并不小,鼻子、嘴巴都很端正,皮肤暗淡粗糙,眼神里多了些超出同龄人的成熟稳重。

    肖晓书心里也很难受,鼻子不禁发酸,眼里也蓄上了泪,吸了吸鼻子,说道:“那怎么办啊?你学习那么好,不念书多白瞎啊!”

    王小慧木然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多想上学,真羡慕你们命好,生在好人家儿,我怎么这么命苦,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我爸更不着家了,说是出去挣钱,也没拿回来多少钱,也不给我妈看看病。我哥说他退学,让我坚持念下去。昨天发生那样的事,也不敢再说让我上学了。”

    肖晓书有些天真地问:“那你爷你奶不能帮一把吗?”

    王小慧无奈又愤愤地说:“先不说他们年纪也大了,照顾不了我们多少,就是他们的心里,更想我早点不念呢。他们觉得女孩子就不应该上学,认识几个字又能怎样,也不顶饭吃。”

    肖晓书陪着王小慧站着,沉默地看着小鸡啄食,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安慰自己一样问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王小慧没说话,她是不想再重复,答案不言而喻。

    肖晓书又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说:“那我回家了,有时间我就来找你玩啊!”

    长大以后,肖晓书回想曾经的过往,这样轻率的承诺不知作过多少。在时间的土壤里,缺少现实的养分,这些承诺的种子最后被遗忘所分解。其实我们自己也意识不到,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不只是时空,还有某些或细微到不易觉察,或斐然到不可名状的差异。

    很多承诺,在当时自己也知道是言不由衷的,只是给对方更是给自己一个安慰。人在无能为力时,不得不掩饰内心的自惭形秽。更或许,承诺本身就不是为了能够践行,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轻易草率的承诺,还表现得信誓旦旦。

    肖晓书转身要走,王小慧走过来,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又看了看,握住肖晓书的手说:“你好好念吧,你脑袋好使,家里条件也允许,一定要坚持下去,你将来一定能出息人!我这辈就这样了,我祝福你,也很感谢你之前对我的好,我心里都知道!”

    肖晓书听着她的话,不敢抬头,垂着眼帘感受着她粗重的手劲儿,心里也在暗自下着决心。

    从那之后,肖晓书和王小慧就没有特意地见过面,都淡出了彼此的视线,但肖晓书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打听着王小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