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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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结怨

    进入腊月,淘米做粘饽饽。肖振山下班回来,姚玉凤让他快点吃饭,吃完饭推车驮着淘好的黄米去陈彦明家的磨坊磨成面。

    陈彦明家,从屯里通电就一直开磨坊。屯里最先买电视的两户人家,就是他家和周落子家,两家是邻居,那时周落子家还没搬到后趟街。陈彦明家人性格相对皮实,人们都爱挤到他家去看,当时正赶上播放《射雕英雄传》,东西头儿的人都跑来,里外屋挤得水泄不通,实在找不到位置的人们不得已才去隔壁的周落子家。

    周落子家只有两个漂亮闺女,遗传了周家人的大眼睛,只是失了些神采。人们为什么不大去他家,肖晓书后来才略有耳闻。

    陈彦明家是两个男孩,老大就是正常普通的孩子,乏善可陈,引人注意的是他家老二。老二出生的时候,七八天头上还没睁开眼睛,陈彦明媳妇着急了,用手扒开看,被婆婆看见时已经来不及,两只眼睛都被扒开过了。据说小孩子的眼睛要自己睁开,大小天定,而人为扒开,就很难睁得开了。所以他家老二就有了一双眯眯眼,虽然视力没问题,但看起来着实不怎么好看。

    姚玉凤在家为发面做准备,两个大瓦盆和盖帘儿洗涮干净,控水晾干,锅里添好水,把炕烧得热热的,再拿出两条棉褥子,用来盖在瓦盆上保温。

    肖振山去了很久,急性子的姚玉凤在家一直唠叨:“怎么还不回来,干啥都没有麻溜儿的时候,见着人就迈不动步儿,说起个没完。”见肖振山扛着面袋子进屋,姚玉凤一边嫌他回来的慢,一边又往灶坑里填了把火,把水再次烧开。肖振山回了一句:“赶上好几家淘米,都在排队磨面,当然要慢了,就你急火燎地,谁还不知道着急!”

    两个瓦盆在炕边摆好,把磨好的面粉分别倒进去。姚玉凤一手拿一双筷子,一手端一瓢开水,把开水倒入面里,一边倒水,一边搅拌。

    肖振山洗好手,棉袄脱下来披在身上,把里面的秋衣袖子撸到胳膊肘上面。和粘米面是个力气活儿,水少面干,还要和匀揉透。肖振山一上手,就看出来力气不小,有股蛮劲儿,姚玉凤在旁边时不时地叮嘱一句:“轻着点儿,别把盆揣鼓碎了。”肖振山被念叨得不耐烦,一边用力揣面,一边狠狠地回了一句:“要不你来揉!”姚玉凤也在旁边恨恨地瞪他一眼,冷脸不再说话。

    肖振山揉好一盆面,让姚玉凤盖好。姚玉凤甩甩哒哒地取来盖帘,盖在瓦盆上,拿来洗干净的旧被单包好,又把孩子小时候盖的小被儿盖在上面。另一盆揉好,同样盖好,一起推到炕头,盖上两条棉褥子,等着面发起来再揉。

    弄好之后,姚玉凤说去郑淑珍家看看,听说郑淑珍去省里看眼睛回来了。肖振山阻止她先别去,等两天消停一下再去。姚玉凤性急不听劝,执意去了。肖振山待了一会儿,让肖晓书先睡,从外面把门锁上,也去了。

    肖晓书在睡梦中被两人进屋的冲撞声惊醒,肖振山拉着姚玉凤进屋,把她推上炕。姚玉凤还气哼哼地要往外冲,嘴里说着:“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锅不能就这么让我背了!”

    肖振山大声喝到:“你能不能消停消停,都在气头上,能有啥好说的!”

    姚玉凤指着肖振山说:“就你能装老好人,前因后果你都亲眼见证过的,就咱这丫头都知道孰是孰非,这时候我被人指着鼻子要打要骂的,你都不能替我出头,要你这老爷们儿有啥用!

    肖晓书缩在被子里不敢出声,虽然不清楚今晚具体发生了啥,但多少知道他们说的是啥事。

    肖振山被姚玉凤抢白,不觉垂了头,难得软声地让姚玉凤先上炕消消气,这事以后慢慢计较。

    姚玉凤只得气咻咻地上炕躺下,用力扯过烟笸箩,哆哆嗦嗦地卷了一根烟,又颤抖着点着抽了一口,嘴里还在不停地说:“大哥屈不屈心,硬说这事他不知道,三更半夜,还下大雪,大嫂出门她不知道?还有你妈,这时候连句话都不说了,那天的情形你们都在场,那些年我都折腾啥样了,你啥时候为了我下过跪!我不求她向着我说话,当时该是咋回事,她说句实话就行,这要是我的错,要是我和大嫂掉个个儿,你妈早就冲我来了。我是没你大嫂能说会道,这么多年,我哪件事没做到啊,不管怎么做,都是她大儿媳妇好!两家有矛盾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气量小,我小肚鸡肠,我作妖弄怪!”

    姚玉凤吐了口唾沫,又抽了一口烟,感觉人已经放松了些,但声音还是满含气愤地说:“还有你大姐,也一路神欺,她大弟媳这么好那么好,打算要二丫头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么多年谁都能帮,就拿咱们不当回事,盖房子那么难,你去张回嘴,就拿回来200块钱,打发小孩子呢!就咱家这俩孩子,她啥时候看在眼里了,这么多年,你问他俩,吃过她大姑一块糖没有!”

    姚玉凤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赌咒似地说道:“是黑是白,日子还长着呢,慢慢看!”

    肖振山知道姚玉凤今天受气难过,虽然翻车倒垄,但说的也都是事实,难得没有出言阻止和反驳,躺在炕上只是抽闷烟。

    事情还得从两三个月前说起。郑淑珍一只眼睛不知染上了什么病,刚开始只是眼睛发红发痒,后来发展到眼珠子抠抠着疼,先后跑了两趟县城,也没见轻。

    因为有肖三娘闹眼病被姚玉凤看好的事情在先,郑淑珍在外求医无效,也来找姚玉凤,求姚玉凤请仙儿来看看。姚玉凤跟她讲眼疾不是小事,她只能试试看,三天后不见好,让郑淑珍还是去更大的医院去看,别给耽误了,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郑淑珍也答应了,说来也奇怪,头一两天还确实有点效果,不那么疼了,但三天过后,不再见轻。姚玉凤怕给耽误了,就让郑淑珍别再等,还是去大医院要紧。

    郑淑珍也不敢坚持,就去了省城,开了不少药回来吃,也不见好,又去一趟,又是开了些药回来吃,仍不见好,还愈发严重。

    一天三更半夜的,还下着雪,郑淑珍被疼得熬不住,又来求姚玉凤。姚玉凤有先前未见效的前提在,不敢接手。郑淑珍又找来肖四老太作见证,还保证肖振方也知道此事,现在她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不管怎样,都信得着姚玉凤,就连肖振山都跪在堂口前替郑淑珍祈祷。

    姚玉凤只得烧香请仙儿,还是对郑淑珍说以三天为期,不见效另请高明!三天后还是没见好,姚玉凤再烧香也请不来仙儿。不得已郑淑珍只得再去医院看,这次医院告诉她,她这只眼睛已经彻底失明,不用再治了。

    姚玉凤那晚去探望时,正赶上郑淑珍家里做粘饽饽,郑淑珍的大弟郑德林和肖四老太也在场。郑德林话里话外他大姐的眼睛是被姚玉凤大包大揽包治好给耽误的,要不然不能失明。

    姚玉凤的性子也不是让人的,这个锅她怎么能屈心背下,当场分辩了起来,还让在场的肖四老太说句公道话,肖四老太只管抽着烟袋不做声,郑德林就要出手打人,正赶上肖振山进屋,拉着姚玉凤回了家。

    自此姚玉凤和郑淑珍两家结下了愁怨。姚玉凤更气肖振山不替自己出头,怨恨肖四老太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姚玉凤跟两个儿女说:“你们都争口气,好好念书,出息人了,让他们都看看老天不灭大傻瓜,也远离这个人善人欺的破地方!”

    姚玉凤这话不只是因为此次受气背锅,还另有因由。

    说起这个因由,得先说说疯子二娘。“疯子”二娘的来历,是因为平时说话不着边儿不着沿儿,信口开河,非常玄乎,加之不修边幅,头发总是破马张飞地蓬乱着,由此得了“疯子”的称号。这样一个看似不拘小节的人,却非常爱占点儿小便宜

    别的不说,就拿抽烟这件事儿来说。屯子里抽烟的人家,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种上一些旱烟,秋天收下烟叶晒干、捆扎,放到下屋的房梁上,随取随用,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即便是秋天没有收成烟叶,让人从乡里的集市上捎回来一捆,花不上几个钱,能抽上很长一段时间。

    疯子二娘爱到人家里说三道四,她又是个能抽烟的人,总是在人家里尽量多抽上几口,临走时,把烟袋装得满满的,手心里还要攥上一把。如果没带烟袋,那就卷上几根握在手里带走。关键是,做这样的事儿时,还要躲躲闪闪、藏藏掖掖,这让被拿了烟叶的人更觉得不舒服,这东西又不金贵,没谁会计较,拿就拿了,可是她躲躲闪闪、藏藏掖掖,被拿了烟叶的人还被小瞧,被一个小气巴拉的人再小瞧,心里可就不是个滋味,就生出了厌恶。

    农村人说不准谁家有个急事,比如家里来人去客,总有可能借点细粮干货应应急。讲究的人都会平斗平秤借、满斗高秤还,彼此心里都明白也混合儿。疯子二娘却反过来,借的时候总要人家多添上一些,称好之后,还要顺手捞上一把,还的时候,斗面平平,撸了又撸,生怕多给一分。

    疯子二娘在家里是说了算的主儿,家里的活儿都是他家老爷们儿二老蔫儿干,挑水做饭,养猪喂鸡喂鸭。吃饭时,她坐到桌旁,其他人才能动筷儿,二老蔫儿饭做的不好吃还要被数了一顿,桌上好吃的,她要吃足了,才轮得到二老蔫儿。

    二老蔫儿是个老黄牛的角色,不但顾自己家,连分家出去的几个儿子,一有活儿也都找去他帮忙,儿媳妇们沟通的时候都是:今天老爷子你用不用,不用我这儿还有点活儿!被人听去嘲笑说:那二老蔫儿都被儿媳妇们当成老驴老马了!但是有好吃的,都是疯子二娘屁颠屁颠地去吃。

    疯子二娘家的人,都带着点说不出的转奸取巧劲儿,要么是长的小头鸡脸儿的,看着就小气巴拉,要么是缩头缩脑的,一脸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露骨劲儿。

    疯子二娘共有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其他人少来往也是躲得开的。但是他的二儿子肖文理是一队的会计,管着队里的实际工作,在集体时分派工作、记工分、分粮食,后来包产到户时分田地、交公粮,他明目张胆地偏向亲支近脉,欺软怕硬。

    特别是对肖四老太这一支,欺负这一家人念书的多,能劳动的少。这一支不喜与他计较,但他并不理解这是忍让,而是觉得软弱好欺,变本加厉,多分派任务、少记公分,分粮时,打下粮食先给自家和亲近的人家分,剩下的底粮再分给这一支,还要打平秤或低秤。分田到户时,地块分配上、丈量土地上都有偏颇,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也要从中搅合一下。

    包产到户时,以队里的名义贷了不少款项,分派给这些老实不懂财务记账的人家去,自己从中捞了不少钱财。姚玉凤的头上就不明不白地多出了500元的贷款,那时的500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疯子二娘的闺女肖晓英,性子随了父亲二老蔫儿,老实巴交的,有些软弱可欺。不到二十岁嫁了一户人家,具体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怀着几个月的身孕被婆家撵了回来。这时这家人“软的欺硬的怕”的本性显露了出来,知道那户人家豪横,惹不起,只得吞下这颗苦果。

    疯子二娘及几个兄弟叫肖晓英好歹争一口气,生出个男孩儿,还能有回旋的可能。只是老天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遂了人愿,肖晓英在娘家生下个女孩儿,想争的那口气自个儿就泄了。女孩儿起名叫冬梅,随了姥姥家的姓。肖冬梅不到一周岁,肖晓英嫁到了隔壁的东裕厚屯。那户人家事先声称:肖晓英不能带着孩子嫁过来,不然就别嫁了。

    自此肖冬梅就在姥姥家生活,因为寄人篱下,肖冬梅总是一副怯懦不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