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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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禁地探险

    肖晓书憋着一口气闷头干活儿,这是最后半条垄,干完就可以回家了。

    搂完最后一锄头,肖晓书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掉鞋里的土,缓了一会儿捶了捶腰才站直。这头,横着一条杨树趟子,另一侧是隔壁双榆树村的田地。不过这个杨树趟子,只有稀稀愣愣几棵小树苗儿,每年都插杨树条子,也没见有几根活的。往另一头看去,姚玉凤也到头了。

    肖晓书正要调头回去与姚玉凤汇合一起回家,忽听有人喊她,寻声看去,是大华子和肖晓丽,一人拎着一把小锄头沿着树趟子走过来,肖晓丽一边走还一边甩着锄头,扫打身旁的枯蒿,喊她的是肖晓丽。她这个大堂姐随了肖振方的性格,清冷不爱说话,比她大了十来岁,点头示意是对她的正常礼遇。

    肖晓丽从小就带她玩儿,只是自己家搬到后趟街,肖晓丽又忙于考初中,更主要的是两家因为郑淑珍的眼疾结怨,肖晓书有一年没和肖晓丽在一起玩儿了。

    肖晓丽招呼肖晓书一起走,肖晓书回头冲站在另一头的姚玉凤挥挥手,做了一个从这边回家的动作,与肖晓丽并肩跟在一脸正经的大华子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走。

    肖晓丽瘪嘴惋惜地说:“今年春天没有你,我一次菜都没挖!”

    以前每到春天,草木发青,她俩一人一筐一刀,晃晃悠悠地去野地里挖菜。

    那时,饭桌上,主食是一盆小米饭,或者一盆高粱米饭,或者一盆大碴子粥,菜是一盆酸菜土豆汤,或者白菜土豆汤,或者萝卜土豆汤,还有大葱、大蒜、大酱和咸菜。咸菜有芥菜疙瘩,咸鹾子,还有秋天上霜前摘下来的小豆角小茄子,芹菜根和姜不辣,腌在大酱缸里。

    勤快的人家,秋天还会晒一些干菜,土豆干、黄瓜干、西葫芦干、茄子干、干白菜,还有包不上芯的冻白菜。秋天扒土豆时,小土豆一部分晒干,一部分用盐腌起来,留到开春捞出来煮熟,放到筐里挂在下屋,随吃随拿。

    到了春天,正月里那点油水儿早就熬干了,又青黄不接,储的菜吃完了,咸菜吃完了,有的人家连大酱都吃完了。

    这时候人们就到田间地头挖野菜,回家摸出两个鸡子,打上一碗鸡蛋酱,或者用油炸一碗葱花酱。野菜都有些苦涩,但大酱的咸很好地掩盖住苦涩,再加上一冬天萝卜白菜土豆咸菜,嘴里早就感觉酸咸寡味,野菜的苦涩反倒激发了味觉,吃起来新鲜爽口。

    野菜本身又有各自或强或弱的药用价值,很多冬天里积下的毛病,还会被疗补了一些呢。

    春天挖菜,一定要经受得住春风的洗礼。平原的风,毫无遮掩地横冲直撞,杨树的枝条被它摇曳得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折腰才好,只能尽量施展柔术配合着。它还时常卷起枯叶、干枝或尘土,打着旋儿有声势从远处直奔面前而来,再张狂地远去。

    肖晓丽告诉肖晓书说:“旋风是鬼魂在行走。”因此,每次看到旋风,肖晓书都不自觉地心生恐惧。肖晓丽又对肖晓书说:“不用怕,咱有刀,旋风来了,撇刀砍,鬼魂就被吓跑了。”

    每当旋风迎面来时,肖晓丽就拿着挖菜的夹把刀,恶狠狠地掷向旋风的中心。经常,旋风的圆圈真的被砍断了,变成一条直线,慢慢缓下来,卷起的尘土和碎叶再也带不动,落下来,旋风停了不见了。

    不过,大的旋风就不管这一套,它不仅不会被砍断,还会掀起你的衣襟裤脚和围巾,把尘土糊满你的脸,塞进你的鼻孔和眼睛,揉进你的头发和脖颈,肆虐完之后,扬长而去。你除了抹抹脸,抠抠眼睛,擤擤鼻子,抖抖衣服裤子,又能怎样呢。

    天气暖和的时候,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情。路上骡马留下的粪便,时间久一点的,看着已经被扒得细碎平整的,用土块扔过去,里面会飞出乌央乌央的屎壳郎。所以一定不能离得太近扔土块,而且要用围巾蒙住脸,不然屎壳郎有可能呼啦一下冲着你的面门飞撞而来。

    春天的野菜,婆婆丁是最先长出来的,多长在树趟子里和沟沿上。小根蒜和苦菜要晚一些,庄稼的小苗冒出来时,它们也随着冒出来,而且多是长在大地里。

    挖婆婆丁时,肖晓丽带着肖晓书沿着树趟沟儿,把里面的枯叶搂起来,嫩绿的带着锯齿的叶子露出来,有的还只是黄白的细芽,让人欢喜的很,不像露在外面的,趴了棵儿,很老。

    小根蒜很少有了。姚玉凤说,当年挨饿时,地里的小根蒜,长得跟韭菜似的,一片一片的,用锹都挖不过来。后来深翻地,不仅粮食长不好,就连小根蒜也翻没了。

    挖苦菜时,首选二干巴家的地,他家的地和他的人一样邋遢,地里的苦菜成片的长也不铲不拔。

    他家的地,挨近路边。她俩沿着树趟子走,眼睛瞄着地里,看见一片苦菜,就跑过去挖。眼角还要留意东面,二干巴会突然出现的方向。谁也不愿意别人在自家的地里乱挖,踩到、挖掉小苗,小苗多金贵啊!

    挖完一片,赶紧走回树趟子,继续寻找下一片。如果走一段还没有,两人就蹲下来,闭上眼睛念叨:再来一片吧。然后往前走,嘿嘿,真的又会出现一片。

    二干巴家的地,年年种高粱,都会长出很多乌米。掰乌米更是一件上瘾的事儿。打包的高粱,如果歪歪腚儿,那就是乌米无疑了。但因为过于期盼乌米,往往把高粱包当成乌米包掰了,不太确定的时候忍不住扒开看看,扒开的基本都是高粱包。

    二干巴家的高粱地,每年都被人们寻了又寻,秋天收成时,他家的高粱都会减产大半。

    二干巴家每年还会空出一块地种香瓜。香瓜快熟的时候,二干巴才会搭起瓜窝棚,日夜看守。

    肖晓丽带着肖晓书去他家的地里割草、掰乌米,还会钻进瓜地旁边的玉米地里,偷偷摘一两个小瓜蛋子塞到筐底下,等到安全的地方尝尝,自然是苦的,明知是苦的,每年还要做上一两回。等到瓜熟了时,已经有人看守了,所以,从来没在二干巴的瓜地里偷吃到熟的香瓜。

    肖晓丽拽了一下肖晓书的胳膊,兴奋地说:“我家要搬到镇里去了!”(前两年撤乡建镇的),然后又有点失落地说:“以后更没机会一起玩了。”

    然后又附耳过来,眼睛还瞄着前面的大华子,说道:“你知道不,大姐和王大林家的老三订婚了。”

    这些肖晓书都听肖振山在饭桌上跟姚玉凤叨咕了。

    特别是大华子相亲的事,肖振山劝姚玉凤主动放下前嫌去帮帮忙,也好缓解一下两家紧张的气氛。姚玉凤回想那晚的情形,气就难平,怎肯伏低屈就,翻着眼皮嘟囔道:“愿意去你自己去!”肖振山知她当日受的委屈,也不好再说。

    去年姚玉凤把她大舅家二表哥的大闺女艳蓉介绍给了王大林的二儿子。

    姚玉凤做菜还挺有两下子,相亲时,王大林非得让她这个媒人掌勺,姚玉凤开玩笑说:“人家当媒人,都是坐在炕头儿上坐吃等喝,我这还得出苦大力,亲自下厨!”

    吃饭时大家都夸饭菜要样儿有样儿,要味儿有味儿,让王大林在双方亲属面前都很有面子。这次三儿子相亲,王大林又来相请,说:“按理你作为女方的二婶,应该作为客来招待,谁让你做得一手好菜,只能委屈你再给撑一下门面。”

    姚玉凤不便说明就里,只能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实在支撑不住。她的毛病大家都知道一些,王大林也不好勉强。相亲时,姚玉凤便没有到场。

    肖晓书听肖晓丽快人快语地说着,装作不知道地现出惊讶的表情。她跟大堂姐没什么感情,对肖晓丽倒着实不舍。她问具体什么时候搬家,房子卖了吗。肖晓丽说:“还要俩仨月呢,房子留给大姐结婚住,也不知道和王大林具体怎么谈的。”

    说着话,就走到了西小庙子,在这里,另一条杨树趟子斜插过来,向右过去,就是齐三媳妇的坟,再往前就到了那个炼人的十字路口,所以那一段,在肖晓书看来是禁地。不过上学前还是跟着肖晓丽闯入过一次。

    西小庙子的水泡子,虽然不大也不太深,但常年都不会干涸,即使是大旱年景,坑底也会存有一捧水。

    人们住在泡子的东面,到河边洗衣服、干活习惯在东边,时间长了,东边就形成一大片光滑平整的缓破。南面是村里通向外村的大道,北面就是斜插过来的杨树趟子,西边形成了一片三角地,

    夏天雨水多,水面涨高,面积就大些。冬天,水面缩得只剩下中间一小片,数九寒天,这里就成了打出溜滑儿最好的地方。

    自打那个路口炼过人,树趟子里又埋了齐三媳妇,西小庙子那片地方在人们心里就成了不祥之地,一个是非之地。

    杨树趟子上粗一点儿的树都被偷光了,就剩手指粗细的杨树毛子,稀稀愣愣地长着。那段杨树趟子里,除了齐三媳妇的,还埋了好几座坟,其他的也没人知道埋的是谁。

    因为有那几座坟的关系,没多高又没几棵的杨树毛子,也给那片杨树趟子蒙上了阴森恐怖的感觉。

    每到夏天,河水涨高,家里的大人都要反复叮咛家里的半大孩子们,没有大人时,千万不能下泡子里去洗澡,他们吓唬说:“泡子中间深水窝子里有淹死鬼儿,专门拽小孩子的腿。”

    回到家里,大人会在孩子的胳膊上挠两下,挠出明显的白道子,那多半会挨一顿打,一边打一边吵吵:“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让你去西庙子洗澡,你非要去,不怕淹死啊你!让你没个记性,先打死你得了。”一顿打之后,孩子发出狼哭鬼号的声音,大人还要指着孩子:“你哭!憋回去!你再哭!”手恶狠狠指着的动作变成要挥下的巴掌扬在空中,孩子就撇着嘴,生生把哭声压住,眼泪还继续流着,歪着头盯着扬起的巴掌,生怕会再落下来,眼神里却满含着不服气。

    那天,肖晓丽和肖晓书顺着沟沿儿摘野花,磨蹭磨蹭,不知不觉,或者是装作不知不觉地走到西小庙子。

    她俩脱了凉鞋放到一边,只敢在泡子边水没过脚踝的地方玩,不敢再往里走,而且她俩也只敢在泡子的东边玩,

    俩人鼓捣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肖晓丽说:“拎着鞋走,咱们从南边的大道往西走,看能走到哪去。”

    肖晓书听话地用两个指头拎着凉鞋后带儿,跟上肖晓丽,朝大道走去,其实她也早想往那边走走。

    肖晓书从没往西去过,在她的想象中那边又让人恐惧,又让人好奇,肖晓丽天不怕地不怕的口气给了肖晓书莫大的勇气。

    她们走到大道上,这几天雨大,河水漫到了路上,坑坑洼洼里都积了水。

    她俩沿着大道走着,两边都是苞米地,这时节苞米都吐缨了,苞米蓼子张牙舞爪地伸向空中,红色或者黄绿色的苞米胡子,衬着一条条浓绿的长叶子,齐刷刷的,像阅兵似的,真好看。

    没走多远,就到了大道和杨树趟子交叉的地方。路继续延伸下去,过去就是双榆树村。肖振山就在那个村小上班,肖文乾也在那上学。

    她俩站在路口,这个路口应该就是炼过人的地方。肖晓书四下里瞄了瞄,没烧净的尸骨是不是就在壕沟里的枯叶下等待着彻底腐败呢。

    她俩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再往前走就要出村了。肖晓丽看向杨树趟子,下了决心一样地说:“咱们从这里回去吧。”肖晓书有些害怕,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昏头昏脑地跟着肖晓丽走上杨树趟子。

    这几天的大雨,使得杨树趟子上动物踩的坑坑洼洼的蹄印里都积了水,被太阳照得暖暖的,踩上去很舒服。肖晓丽提醒肖晓书小心树茬子,别划破了脚。

    走了一会,发现河水已经漫到了三角地这边。俩人还是有些惧怕齐三媳妇的坟的,不知道具体在哪,下意识地走下树趟子,沿着树趟子和三角地之间的隔离沟走。走着走着,水连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但还是浅浅的。突然肖晓丽弯下腰,仔细看着一片浅水,招呼肖晓书赶紧过来看。好多小蝌蚪呢,苍蝇大小,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俩循着一片片浅水洼看过去,无数的小蝌蚪,密密麻麻的。突然肖晓丽拉着肖晓书的手,又指了指脚边,肖晓书看过去,是一块腐朽的木板露在外面。俩人二话不说,手拉手闷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她俩都知道这是一座坟,露出了棺材板。她俩刚才就踩在棺材板上。

    俩人很快就从泡子的北面走出来,来到河的东边缓坡处,才抚了抚胸口深深地呼了好几口气。

    不过,俩人还不忘刚才看到的小蝌蚪。肖晓丽说:“明天,咱俩拿家伙事儿来捞蝌蚪喂鸡,鸡可爱吃了。”

    肖晓书害怕地说:“我可不敢再去了。”

    肖晓丽指着北边说:“没事,咱俩就在刚才走过来的地方,那儿也有很多水洼子,也会有很多小蝌蚪的。它们长得很快,明天看着就是圆圆的大脑袋了,两三天就能长出后腿,长出前腿它们就都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