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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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前途未卜

    夜幕正在降临中,天边的颜色由上至下,从暗蓝渐变为灰蓝,浅黄,橙黄,深橙,至暗黑。

    肖晓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冰雪覆盖的乡间小路上,耳边除了衣服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就是脚下传出的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车轱辘常压的地方又经过太阳光照射,已经成了光滑的冰面。肖晓书尽量避开这样的冰面,把脚落在旁边被车轱辘走偏碾压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雪已经被压实,不仅能拿住鞋底不会溜滑,又不会有浮雪钻进鞋窠儿里。

    在没有足印和车轱辘印的地方,雪面看着平整,可是浮雪下面,可能有雪融化又遇急剧降温而形成的冰底子,如果没有冰底子,踩上去倒也没啥,顶多雪深了灌一鞋窠儿雪,要是有冰底子,很容易脚下一滑,摔个四仰八叉,屁股疼得像裂成了八瓣,半天动弹不得。

    走出东裕厚屯,路走了一半,还有五里地到家。而剩下这五里地,在到达双杨树屯前三里多地,每天都是肖晓书必修的恐惧课。

    出了东裕厚屯,是一条500米长的直路,路的两边是东裕厚屯的田地,是乡里的种子试验田。路的右边紧邻田边儿,左边有一条杨树趟子,杨树趟子两边都挖有壕沟,壕沟里也积满了雪,偶尔有树枝子、枯蒿带点儿倔强的意味露在上面领受朔风的洗礼。风大的时候,穿林而过会发出呼呼的响声,无风时,一棵棵杨树光秃秃地立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望空兴叹。树上有喜鹊窝和老鸹窝,还会有夜猫子蹲在树上充作鸟窝。

    肖晓书太熟悉这条路,哪里多出一个“鸟窝”,立马明白那里蹲着一只夜猫子。“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夜猫子在人们心里可不是什么好鸟,所以肖晓书碰见夜猫子蹲在树上时,就会联想到白天在班级里碰到的令人不愉快的事儿。

    肖晓书抬起带着自己用旧毛线织的五指手套的手,把暗红色围脖从头顶往下撸一点儿,因为疾行,头上已经冒汗了。

    肖晓书身上还保留着最后一股劲儿。走完这段直路,是一段大下坡路,有500米多米。这段下坡路,左边是田地,右边紧邻一条杨树趟子。这段路是最考验肖晓书的心理承受力的。直路和下坡路交接的地方,左边横插过来一条杨树趟子,杨树趟子边上就是一片坟地,下坡路的中段,右边的树趟子里还有两座坟包儿,路窄,车轱辘都时常压到坟边。

    从东裕厚屯出来,肖晓书心里的恐惧感就一点点积累,走到直路的尽头也就是到达下坡路的起头,恐惧感已经达到了顶点。肖晓书虽然目不斜视地望着路的前方,但所有感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左侧的坟地上,虽然大地在茫茫冰雪覆盖之下,除了起伏的线条之外,已经分辨不出坟包儿了,而且到现在她也不确切这片坟地距离路口到底有几步还是几十步远。

    快步走过路口之后,肖晓书稍稍松了一口气,用后脑勺关注侧后方那片坟地,眼前却尽量把视线落在左边田地里露出雪面的茬子上,用右脑门儿关注着右边杨树趟子里那两座坟包儿。

    脚下疾行,却要注意下坡路不能滑倒,特别是到两座坟包儿那里,快走是一定的,不能滑倒更是一定的。肖晓书觉得在那里滑倒,她一定会被吓得哏儿屁朝凉。战战兢兢地靠路的最左边走过那两座坟包儿,肖晓书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向右拐了弯儿才平息了心跳,才感觉到四肢绵软无力。

    这条乡间小路,肖晓书走了快一年半,只有两次夏天下大雨没有回家。一次是五叔来找她去家里住了一晚,一次是被肖晓丽领回去在大娘家住了一晚。因为和大娘家还没和好,回家后被姚玉凤数落了两句,说她不长记性、不知道记仇。

    只是两晚,肖晓书却体会到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拘谨和不自在,所以她宁愿辛苦跑上二十里地,也不愿受那种感觉的煎熬。

    冯薇不念之后,只有徐红陪着肖晓书走这条路,而另一条砂石路上,骑自行车的也只剩一个上初一的女学生。现在是冬天,这条路都是冰雪,很难骑行,就是那条砂石路,也时有路段覆盖着瓷实的积雪,不小心也经常中招摔倒。而且大冬天的,骑车的还好些,不会感觉太冷,坐车的反倒辛苦,肖晓书就让徐红自己去走那条砂石路。

    拐弯儿后就能看见双杨树屯了。此刻双杨树屯已经被笼罩在夜幕里,只有零星的灯光还昭示着它的存在。可也就是那几点零星的灯光,让肖晓书心里顿感踏实,也能够正常思考了,而胃里传来的饥饿感让她又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

    徐红家在屯东头,道南,进屯没多远就经过她家,因为没有后窗,从大街上看不到她家的灯光。

    再往前,三队和二队的胡同口,有几家的柴火垛在路口。每次走到这里,肖晓书便想起了刚上学那会儿,有一次去住在三队的大大爷家请他第二天来家杀年猪,在这里拐弯时看到一群孩子大人围在柴火垛旁叫叫嚷嚷、指指点点,肖晓书忍不住好奇心也凑过去。

    一个蓬着花白头发,满脸褶皱、皮包骨头、瘪瘪嘴的老太太,脖子上围着破围巾,套着褪成烟灰色的外衣,蜷缩在脏了吧唧、四处漏出棉絮的破被褥里。被子上放着一个铝饭盒,里面是些带着冰碴的黄面饽饽、啃得半拉咔叽的馒头。

    下午温度下降,柴火杆子上都结上了霜,老太太在破被里瑟瑟发抖,可怜巴巴的眼神无意识地落在里圈看热闹的孩子身上。有的大人驻足一会儿,摇摇头叹息一声无奈地走了,有的从旁边拽几捆带叶子的柴火围在老太太身边,帮她挡挡风寒。

    肖晓书寻思一下自己身上也没有可给的东西,虽然背了一袋子粘豆包,冻的,老太太没牙也啃不了,不忍再看下去,就转身去了大大爷家。回家跟父母说,才知道那是石老太太,七八十岁了,那次不知道又是哪个儿子给扔出来的。

    石老太太一共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年轻时太叼棒儿,除了喜欢三儿媳,对其他儿媳都不好,处事不公道,偏心的很,把自己的房子给了三儿子,以为能在三儿子那里养老,可是三儿子得了房子,却派她的不是,不养她,把她撵了出来,再去别的儿子家,都不要她。

    找了队里调节,结果是四个儿子轮着来,一家呆一个月。可是到了时间下一家并不去接,上一家就直接把老太太扫地出门,送到柴火垛这里。最后经不住议论,还是得了房子的三儿子接了去,但也只给住在马圈里,最后连冻带饿,死在了马圈里。

    肖晓书走过东边井沿子时,听见“这又是肖先生家的丫头吧,都这晚了才到家,大冬天的,两头不见太阳,念个书还真是不容易啊!”,“嗯呢,听说这丫头学习好,过两年,考上什么学校,毕业了,就能挣工钱了,也对得起这贪黑起早的!”,“一个丫头蛋子,学习好也得给人家不是,早点回家来,先给家里干两年活儿,再找个婆家算了!”“可不是咋地,白花那钱,出息人了,也是给别人家养的!”这些声音,肖晓书都认得,尤其是后两个,一个是孙凤海,一个是钱老歪。

    包产到户这些年,家家的生活都有明显改观,只是在思想方面还没有多少进步。

    肖晓书走过自家曾经住的老房子,园子里那棵海棠果树,自从钱老歪搬过来住,把马拴在树下,几泡马尿,就把果树烧死了。

    西边井沿子边那块大磨盘,自从屯里通电之后,就像一个饱经风霜、劳碌一生的老人,落寞孤寂地退出了劳动舞台。后来,大磨盘上面的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搬走了,后来,磨盘裂成了两半,再后来,裂成两半的大磨盘也消失了,现在下面的地基也被铲平了。

    拐进西胡同子,一会儿到了艳蓉家的下屋,看了一眼,窗户是黑的,屋里没人。肖晓书快走几步进院开门进屋,摘下围巾时,脖颈子里冒着热气。肖振山和姚玉凤都在等她吃晚饭,炕沿上坐着艳蓉,凳子上坐着王文贵,两岁多的娜娜在炕上玩儿。

    肖晓书叫了声“艳蓉姐”和“姐夫”,炕上的娜娜看见肖晓书,立马申着双手要抱抱。肖晓书拍拍身上的冷气,过去把她抱起来,蹭蹭她的脸,又在肉嘟嘟的脸蛋上狠劲儿亲了两口。

    艳蓉赶紧说:“娜娜,上炕玩儿,赶紧让你小姨吃饭,都饿了一天了!上学可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早点考出来早点参加工作吧。初中毕业能考啥学校啊?”

    不等肖晓书回答,消瘦精干的王文贵反驳道:“干啥不都得付出辛苦啊,我们倒是没吃念书的苦,现在整天趴地里刨食儿!我那时候就是不愿意念书,打骂都不行,撵着让去上学,半道儿跑野地里玩一天,别人放学了,我背一捆柴火回家,家里一看实在管不了,就算了。现在后悔,晚喽!”

    肖振山借机接话儿说:“女孩子当个老师就挺好。以她现在的成绩,能保持下去,还有教师子女加15分,考师专很有把握。”

    肖晓书洗完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一大勺儿辣椒油拌在土豆酱的碗里,挑了一筷子,放在米饭上,狼吞虎咽起来,太饿了,一口气吃了两碗饭。

    听见肖振山如此说,张口反驳道:“我才不考师专呢,我不当老师!”

    姚玉凤接口道:“当老师挺好,一年两个假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肖晓书垂下眼皮坚持道:“反正我就是不当老师,我要考大学!”

    艳蓉一边护着娜娜不让她掉地上,一边说道:“考师专那么有把握,还是考师专吧,考大学,是不是还得上三年高中,万一考不上呢,考上还得多念好几年,毕业都多大了,一辈子净念书了!你没看吴老丫头,孩子都多大了,她就是比你大不了一两岁结婚的!”

    肖晓书嘻嘻笑着,说:“艳蓉姐,你和姐夫结婚时不也都二十四五了,结婚太早多没意思!”王文贵说:“娘家享福,多呆两年行,就像小慧子,巴不得脱离这个家呢!”

    肖晓书转过去问:“咋地,王小慧要结婚了吗?婆家定哪了?”

    王文贵回道:“是我大姑给介绍的,她们屯的,离这十多里地吧,家里条件挺好的,男的当兵,马上退伍了,年后就结婚。她离开娘家,那是去享福了。”

    肖晓书回想,自从王小慧不念之后,两人再没有在一起聊过天,连碰面都极少,碰见了也是草草招呼一声就擦肩而过。王小慧十八岁,要结婚了。要是娘家条件好,出门子晚点儿更好,结婚后作为媳妇,在婆家的生活怎么也没那么自在。可对于王小慧来说,结婚反倒是脱离现在厄运般生活的唯一方式,他那不着调的爸,疯得越来越厉害的妈,两个未成年的妹妹,这样的家庭组合,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啊,换做是谁都想尽早逃离开去吧。

    想到那两个未成年的妹妹,肖晓书又有些担忧,王小慧结婚了,离开这个家,那接下来谁来承担相应的家庭重担呢?可是谁有权利要求王小慧不能走呢,她已经为这个家牺牲太多了,谁又能要求她为这个家继续牺牲下去呢。

    这时,娜娜见肖晓书吃完了饭,伸手又让她抱。肖晓书过去把娜娜抱在怀里,悠着举着逗她玩儿。

    艳蓉看着她俩玩得高兴,带着不舍的语气说:“这要是搬走了,不说别人,就是娜娜都得闪一下。”

    肖晓书听见此话,敏感地看向姚玉凤问了一句:“搬走,搬哪去?”

    正在捡家什儿的姚玉凤,白了肖振山一眼后,说道:“你五叔早就找你爸说过,意思是有机会搬去镇里,你爸上班、你们上学都方便,你爸也不上心。这不,西边与你五叔家隔了一院的人家要搬走,正在卖房子,你五叔一听说就给你爸送信去了,让你爸回来赶紧商量商量。”

    肖振山不悦地回到:“你说搬就搬,搬镇里你能干个啥,就靠我那点工资干吃干嚼啊!”

    姚玉凤沉下脸来反驳道:“一整你就‘你能干点啥’,那大嫂不也搬去了,大哥也没像你一天总用这话截怼大嫂,这里有啥让你舍不下的!”一时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艳蓉赶紧站起来帮着一起收拾,顺势把姚玉凤推到外屋地,嘴里说着:“能往高处走就往高处走,守在这破地方有啥好的。”

    王文贵帮着缓和气氛,接口说:“现在都往外跑,屯里不念书的半大丫头都出去打工了。我三姨的孙女海英,疯子的外孙女冬梅,老肖晓萍子,还有冯先生的老丫头,那些半大小子,也都被郑德林的大小子整一块儿带出去学瓦匠了。”

    肖晓书捕捉到有关郑东的消息,可还是忍住没去追问,告诫自己,与你又有何干呢,她转移话题问道:“姐夫,周海英她奶是你三姨啊?你们两家还有这层关系呢。”

    肖振山接口道:“冯薇她大娘,你姐夫他妈,大老周老伴,都是姐们儿,她们一共姐四个,最小的在柳台。”又冲着王文贵问道:“你老姨夫在银行,升到哪个级别了?”

    王文贵回道:“当副行长了,不两年的事儿。”

    肖晓书继续问道:“周海英她们都去哪打工了?咋找的?”

    王文贵朝旁边咳了一下又转头回道:“我老姨帮着联系的,都在柳台的一家大饭店当服务员,包吃包住一个月一百多呢。”又冲肖振山问道:“比三叔你工资都高吧?”

    肖振山点头答道:“可不是咋地,啥都涨价,唯独老师的工资不涨。”

    肖晓书反诘道:“那你还让我当老师!”

    肖振山微笑着,但话语却是:“你能当个老师都不错了,想的挺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肖晓书心里也很反感肖振山这种说话方式和处事态度,做什么事之前总是讲一堆泄气的话,从来不是鼓励人勇敢向前的积极态度,而且喜欢用一个人的劣势与别人的优势进行比较,以此来打击人。

    王文贵帮着肖晓书说话道:“三叔,小书念书好,她要是想考大学,就让她试试,她有这个心,你也尽力了,到时好坏都不埋怨你不是!”

    肖晓书倒出一只手,冲姐夫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说道:“还是姐夫了解我!”

    姚玉凤收拾好家什儿,和艳蓉一起进屋来,艳蓉和王文贵看时间也不早了,怕耽误肖晓书写作业,抱过孩子放到炕上用小被儿包好,回了家。

    肖晓书送到门口,转身返回屋里,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我要考实验高中,就是不考师专!”然后进里屋,坐在堂桌前写作业。肖晓书在心里下定决心:我就是要考实验高中,谁反对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