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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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殊途处同悲故乡泪

    穆行舟被解救时,冷汗淋漓。

    汗水湿浸身下的床绸,发凉寒骨,好在被监禁的灵魂已经上了岸。

    见右手边是神情焦急后又放松的江水雁,其实一直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只是穆行舟现在才缓过神听进去话。

    叽叽喳喳连续不断的声音,是人生听到最心动的奏乐。

    江水雁的声音。

    “你怎么会又做噩梦?你不是好久都没做了。”

    “你是不是认床?”

    “…你好些了吗?嗯,我去,唉。”江水雁正要跨过穆行舟,下床去倒水,不料被穆行舟一把拉住了,此时君莲早就入房内,捧一碗清水在床旁。

    江水雁本想跨过他的身体下床去,奈何穆行舟死死把着她,怎么也动不了。

    穆行舟缓了缓,松了松紧握江水雁的力道,才发现自己太过于紧张。

    缓慢而又僵硬地半支起上半身,抬头四处望望,穿透白光。

    是下午,对了,是在孤芳源,然后君莲说会在申时叫醒他们,对,什么都没发生。

    噩梦。

    只是一个噩梦。

    穆行舟渐渐想起来现实发生的一切,料想近日纵马劳顿,这次所做噩梦,竟比往常所有更加真实可怕,甚至难以挣脱,就像过去的一把空空的抓不住的劲手,无时无刻地不在死纠着他,让他绝对不能忘记释怀……

    “穆小公子,喝些水吧。”穆行舟迎面一道白影,眼前一排睫毛上沾着汗水滴,定睛一看,是一白盏清水。

    穆行舟一把接过,灌入口中,动作激烈不小心呛到水,却也是愈发感觉是真实的,真的逃回到了现实中来,宛若劫后余生般喜悦与后怕。

    衣服略干,却也不能穿了,君莲从橱柜另拿了一件新衣,递与盘坐在床沿的穆行舟,接着看向江水雁,江水雁道:“…那个,我出去等你。”江水雁下床正在套鞋,“你的衣服也在隔壁橱柜中,崭新洁净。”语气平常,语言温柔。

    江水雁看了看君莲,见君莲面目神情平常,不卑不亢却丝毫分寸不失,疏远中也存温柔,随后君莲随江水雁一同走至扇门,推门关门声,隔壁又接连响起开门关门声音。

    一刻左右,穆行舟一身白锦缎云纹袍衣,腰佩环带玉腰扣,衣摆垂至银白绣金靴子,黑带高束马尾,显得神清气爽,着衣虽简,身材高挑,气质贵气光华,倒像个世家公子。

    一刻前的惊慌失措,悉数消失殆尽。

    俩人倒像是商量好的,都穿的差不多,一身素白,料子是西境传来的上好丝线手工制作,云纹袍绣,皂靴粉鞋。

    江水雁墨发及腰,白衣穿在了灵气上,就如同山川遇见河流,互相成韵。

    翻箱倒柜找衣服,只是想找个别的颜色,奈何满目雪白。

    江水雁本想着怎么尽是白衣,也是才恍然发现,这里的仆从侍者,皆着白衣,应该是这里主人的癖好吧,可细细想到裴星澜时,当时光顾着斗气,谁还没注意他穿着什么。

    穆行舟开门跨过门槛时,江水雁也是同事出来,要不说怎么跟商量好似的。

    二人各自转身,见对面人,皆是一呆,江水雁走上前,上下打量穆行舟,咧嘴笑道:“穆行舟,你可以啊,穿着一身真好看”江水雁围着穆行舟走了一圈,“…嗯….比石头穿白衣要好看,好看多了。”最后确定道。

    穆行舟见江水雁朝自己笑着走来,装作看自己身上衣装的样子,抬臂左右望之,微微抿嘴微笑,只是听到“石头”时,不禁凝眉,看向绕到身前的江水雁,问道:“怎么突然说石头啊?怎么,你想他了。”

    江水雁面无表情,还是盯着衣服上下看,直接脱口道:“明知故问,石头特喜欢穿白衣啊,偏偏这白衣不耐脏,而且他不太适合穿白的。”最后眼神落到穆行舟眼眸中,“你穿白衣,真好看,就像…就像乐器齐奏,不用唱词就如天上仙曲。”江水雁觉得自己比喻很好,一拍双掌,朝穆行舟一扬下巴,然后露齿微笑。

    君莲上前提醒道:“穆小公子,少主已等候多时。”

    穆行舟牵过江水雁,要跟着他,君莲只是皱眉不语,一齐来到“孤芳殿”,就让君莲带着江水雁在门外等他,一有事就叫他。

    两棵莲瓣柱础为基的朱红柱之间,两扇大殿门敞开,一眼望去,殿内尽头一层宝台之上,裴星澜坐一软垫玫瑰椅上,右手肘撑膝,右手撑下巴,左手在椅手上拦挂着,几根手指时不时拍打下椅木,无声,也无他人。

    殿内窗棂的光洒满明盈的细尘,裴星澜的宝座位于阴暗面,被窗纱层层遮掩,穆行舟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姿势已是等待多时。

    穆行舟进殿直身体立迈步,双臂自然下垂,不紧不慢,走了二十步左右停下,期间看着裴星澜支起上半身,起身负手下台。

    最后互相站在了面前,殿门大合声在背后一声“咚”。

    空气流动着微妙。

    裴星澜身着玄青纹金云鹤锦绣长袍,器宇轩昂,风姿翩翩,髻冠横插一银雕花簪,走进他便有淡淡檀香,似是不同于中原檀香。

    雅致中含点子风骚,大概来自哪桃花眼尾流露的风流和粉唇嘴角的俏皮。

    穆行舟见裴星澜不说话,一直安静看着他,是不应该出现的深思成熟,倒像是透过他看到另一事物。穆行舟不了解,不懂,也不想懂,只想知道疑惑的答案,但得耐下冲动,表面云淡风轻。

    裴星澜很轻很轻地吸气吐气,一眨眼一扬下巴,又恢复了正常稳重而又轻挑的模样,对穆行舟抿嘴轻笑,和颜道:“看来你休息的不错,待客之道可还满意?”裴星澜轻抬向后手势,领穆行舟抄右走进后厅。

    穆行舟微动手指,不着痕迹,一步一步跟着走,且细细听殿外动静声响。

    后厅依旧很大,作为待客庭室,木雕交椅两排各七,两把椅子间设一楠木八仙桌,主位两把古朴雅贵太师椅,房间旁摆各种檀木花架、香几、墙木架等等,兰花清丽、香炉绕氛,以及各种古董、花瓶、烛台,点缀其中不显庸俗繁多。

    两把太师椅间一半丈长桌,裴星澜把玩右手上的南红玉扳指,坐落于桌旁左侧太师椅,用带着扳指的手,食指随意向右一点,道:“随意坐,好半天水都凉了。”裴星澜触摸了下桌上茶壶便言。

    穆行舟在东侧首位坐下,两手自然放在大腿上,看向裴星澜道:“有什么话就说吧,我有什么身份,或者是我爹娘是什么身份,让阁下如此值得?”

    裴星澜撤回放在壶身的手,开始抚摸椅子把手,看向穆行舟,眼神并不闪躲,直接了当道:“的确,你们一家,对于我们来说,实是极其重要的人。”

    穆行舟两道墨眉微动,眼皮直跳,内心死死要自己沉得住气,动作一动没动,道:“为什么?”

    裴星澜看穆行舟表情动作,有点儿想笑,但这种气氛下不太好表示不屑或是嘲笑,也是表情伪装真诚信任,殊不知穆行舟见他也莫名想笑。

    裴星澜举拳在唇旁,轻咳一声,继续道:“难道你老爹就没与你说过什么吗?关于你的身世一类的。”

    身世?

    好像有点开玩笑了吧。

    穆行舟一时反应:难道我不是爹亲生的?

    心有触动,但转念想:没准儿这人诓我?这人一看就像个骗子高手,骗骗无知少女还行……想到这里,穆行舟很轻很慢地呼吸,刚刚的不安沿着心弦缓慢疏解到了空中。

    “没有。”

    没有。

    裴星澜想到,那时候这眼前少年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儿,但也不算很小了,心里想骂穆朋又没骂出来,倒了杯凉茶,语气略损道:“你老爹,也是心大于天。”说完喝了一杯凉茶,虽易着湿气,却在这临仲夏相当清凉解渴。

    “你老爹没说的话,我也不好越俎代庖与你讲。别说是我没资格,着整个孤芳源,都没人有资格。”裴星澜实实在在道。

    穆行舟疑惑更大了,怎么没给我解答,竟还抛给我问题,既然他这么说了,再问也是无意义了,于是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什么?谁能告诉我,我的身世?”穆行舟不由双手交叉,尾句语气带着不可置信。

    裴星澜把玩扳指,道:“你对于我们十分重要,嗯…说句肉麻的话,你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重要。”大概裴星澜自己都觉得肉麻,扁嘴接着若无其事地说:“至于你的问题,只有我老爹有资格回答,也最能全面地告诉你。”

    穆行舟道:“你…令尊现居何处?是虹州城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去问他?”

    裴星澜双眼一转,看向穆行舟道:“现下恐怕不行,你师父正在派人暗中全力寻找你,还有你的小师妹。”裴星澜想到那小丫头就有些头疼,右手两指按住太阳穴,合眼道:“皇家夜查孤山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但孤山的气氛不对,大家也觉察出来不对劲。还有孤山内斗,总之事赶事,只能风等这阵头过去再说了,估计你师父怀疑到麒麟会,但肯定是搜不到这里了。”

    总不能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总得拿出点什么证明你说的是对的,要不然三言两语你当哄小孩过家家吗?!

    穆行舟礼貌道:“阁下的家里是在虹州做茶生意,曾经与我一家经常打交道。恕我直言,能窥探我家的什么事情,并不稀奇,但是我也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穆行舟思索起身,向裴星澜握拳道:“多谢阁下相助。”

    裴星澜这次是真笑出来了,起身双手拍拍穆行舟的双肩,笑道:“一会阁下一会你,你小子真很有趣。就不能叫我声裴大哥?”说完左眉轻挑示意

    穆行舟也渐渐放松下来,微笑道:“多谢裴大哥。”

    裴星澜道:“这就对了。”

    反正裴星澜能说的都说了,也不能算一无所获,穆行舟猜不明白自己的“离奇”身世,越想越是扑朔迷离,还不禁想到江水雁看过的话本故事,觉得故事来源于生活也不完全是哄小孩的。

    既来之则安之,明日愁来明日当。

    与其毫无意义地想东想西,不如好好吃饭睡觉,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穆行舟步伐变得轻快起来,也没察觉行速稍急,江水雁步子小,尽量跟在穆行舟身后,感觉他从大殿里出来后,就变得自然多了,也不知何缘故,反正也没说,见他心情愉悦,自己也被感染,心情愉悦。

    等二人到了穆行舟房间,同时往后一看。

    君莲:……

    “酉时中会送晚餐……二位若无事吩咐,奴先行告退了。”君莲离开,房内只剩二人,此时刚酉时初。

    江水雁迫不及待地想问,揪住穆行舟的衣袖一角,道:“那个死鱼眼给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回家的事了?”江水雁双眼亮亮的,充满期待。

    穆行舟高兴,终究是因为多年结于心头的疑惑,有了门路可以获解,报仇雪恨之路虽长路漫漫、道阻且长,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虽受恩于归义,但终究非他梦中故乡。

    至于为什么会轻易相信裴星澜?

    态度。

    他一个无父无母、无富无贵的十四岁少年,有什么本事,能让人家保护教学六年之久。而相较于孤山,他穆行舟虽是门中直系弟子,可他半路无缘无故来到孤山,日渐发觉:他只是个外人。

    他与江水雁不同,更加复杂。

    江水雁不同于他,从记事起就在归义院长大,受长辈兄弟姐妹的宠爱和教养,对于她心里来说,那就是她的根,她的故乡。

    所以一开始,穆行舟会嫉妒:自己没有的,她有;当有了相似的悲哀,她快乐。

    任是无情也动人,穆行舟渐渐被江水雁那种纯真无邪、天真可爱的活泼鲜活劲吸引,真的就这么简单,那时愤世嫉俗的穆行舟一下子就想开了。

    天道不公的事例在人间有太多太多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江水雁明天就想回家。

    从可以说是从孤山宠爱于一身,到了这里,就成了流浪无助只能靠穆行舟的小姑娘。这是巨大的落差,加之离开孤山前从没感受过的劳累、流浪、忍受、独立等等,都在这一路慢慢学会了,而来到这里,真的只有穆行舟可以信任依靠,就如刚才穆行舟离开的时候,江水雁敏感警惕周围,和沉默的君莲就一直站着,那一刻她人生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很涩,很酸,珍珠大的泪儿在眼眶打转,紧咬下唇瓣忍住不让他留下泪痕……寄人篱下原来是这样的,她细细卷舌,感同身受,穆行舟六年来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差不多如此。

    江水雁不敢想,她只想跟穆行舟一起回家。

    “不会的。现今孤山出事风声四起,等过了这阵,应该就可以回家了。”穆行舟不着痕迹扯过衣袖,边说边去圆桌拿茶壶倒水。

    江水雁垂下双臂,慢慢敛去笑容和眼中的期待,幽幽地看着穆行舟。

    穆行舟倒完水后,发觉背后半天没有动静,转身就坠入了幽幽空洞的秋水中,毫无波澜,若一潭死水。

    穆行舟开始发麻,不自然地轻声问道:“怎么了?是想家了吗?”蓦地一阵升起深处的恐慌。

    江水雁一下子抽泣起来,秋水化作梨花带雨,水边尽染成了湿红,本是极为甜美的声音哽咽,穆行舟只觉刺耳心痛。

    奔到江水雁身前,正想用手拭脸,又赶紧浑身找手帕,新换的衣服着急走,没有准备,就赶紧用袖口极轻地沾拭,唯恐伤害了滴着露珠的海棠花。

    “不哭不哭…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哥哥找他去!”

    “嫣嫣是不是想家了?别着急,肯定能回家的,不哭不哭,哭瞎了怎么办?”

    “你一哭,我心里就难受,像千针扎心一般……”

    穆行舟用最温柔细腻感动的声音,用来哄哭着的江水雁。

    “…我就…想家了…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回家…咳…咳咳咳…”江水雁声音变得沙哑无力,可越说越是抽泣地厉害。

    ..我…没事…我就是…想回家了…行舟哥哥。”江水雁真真到哭成了个泪人,哽咽抽泣到无法张口说话。

    穆行舟被一句“行舟哥哥”瞬间全身振痛,一揽过江水雁进怀,将头拥抱在胸口中,感受到江水雁抽泣到节奏,轻拍安抚后背,用温柔的语气安慰道:“不怕不怕,嫣嫣,哥哥在呢,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