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的宫殿之中，名贵的龙涎香依旧遮挡不住其中苦闷的药草味，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周边跪满了面带哀色的宫人。

    她们之中胆小的甚至开始啜泣起来，如同是为那年轻人哭丧一般，当然也是在为自己哭丧！

    昨日有流星划过长安，太子正好与太子宾客武崇训等人打马球，马匹惊惧之下将太子摔下马背，至今生死不明。

    武崇训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丈夫，李裹儿又是皇帝李显的心头肉，到时候只需要李裹儿向李显撒撒娇，武崇训便没事了，只是这些宫人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

    落日西斜，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阳光不仅没有使殿内温暖起来，反而更显凄凉。

    见没人阻止，哭声很快就如瘟疫般传染开来。

    “哭什么？哪个贱婢敢哭！你们要咒杀太子吗？”武崇训听闻哭声，黑着脸万般无奈地走进殿内，训斥着那些乱了分寸的宫人。

    “太医已经说过了，太子已无大恙，尔等如此作态莫不是想要压胜太子吗？”

    武崇训也不管那些宫人的惶恐直接丢个大杀器下去。

    果然，听到压胜两字满殿的哭声如同被掐住脖子一样，登时就停了下来。

    见众人消停了，武承训这才冷哼一声甩袖离开，如果他不是这倒霉的太子宾客，不是碰巧在陪太子打马球，不是那该死的流星，武承训才不会管这些破事。

    太子自己逞能打马球摔落马背这能怪谁？

    可惜，怎么当时没有当时就摔死李重俊呢？弄得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来祸害人！

    武承训恨恨地离开寝殿，准备离开东宫找自家父亲商量一下对策，讨论一下如何对付那帮子朝臣。

    真正让武承训烦心的从不是李重俊，反正这位太子不过是空有名分罢了。

    现在令武承训等人真正烦心的是前朝那帮子文臣，以魏元忠为首的那班人以流星为发端，说这是天象示警，表示天子身旁有骄奢淫逸的奸臣。

    这奸臣两个字那些人就差直接写在武氏父子脸上了！

    本来这种事情武氏父子是不放在眼里的，这样的攻击力太差了，没成想太子居然从马上摔了下来！

    太子啊，那可是国本。太子在流星划过时摔倒，这意味着国本动摇，再加上按太史令的说法，流星出、国异姓，一下子就将武氏父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离开承恩殿，武崇训带着满腹的牢骚来到东宫崇教殿，没有理会身旁那些面带谄媚笑容的东宫属官径直走到一处偏殿，稍作停顿、拾掇一下身上的官袍，恭敬地开口道：“太子宾客武崇训，求见司空！”

    武三思闻言也不多言指了指棋盘对面，待武承训坐下后，开口问道：“太子情形如何？可有起色？”

    “回大人，还是如午间一般，毫无好转的迹象，估计过不了多久慈恩寺就要敲钟了！”

    “慎言！”，“不要觉得有公主作为依仗就可以乱说话！”

    “是！”武崇训满不在乎地应下，打量四周却不见往常围在自家父亲身边一众人等，有些好奇。

    “大人，周御史等人是不是可以继续了”

    不等武三思回答，突然就有一人的喝骂声传来并打断了武氏父子的交谈。

    “此处为崇教殿，乃是皇太子接见重臣之地，武司空跽坐于此却是将尊卑礼法全都抛之脑后了不成？”一名身穿紫袍须发花白的老者毫不客气地怒斥武三思。

    “圣上明旨让司空到东宫探望太子，司空便是这般探望的吗？身为人臣却无人臣之礼，武氏一族便是这般跋扈的吗？”

    武三思闻言愤然而起，“姚珽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左庶子，也敢到本官面前妄谈什么礼法！”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你！大胆！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自派周利贞虐杀敬晖等人之后，武三思还没遇到过敢这样硬怼自己的官员。

    “你忘了敬晖等人是怎么死的？”

    “哼，前有来俊臣今有周利贞！下官想提醒一下司空，这是东宫，我是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莫非司空想要越俎代庖不成！”

    姚珽根本不怕武三思的威胁！周利贞矫诏无过而有赏，说明这事皇帝是支持的，敬晖等人不过是失了圣眷才落得如此下场。

    这年头，谁还没有圣眷呐！

    “我为宰相，何人管不得！”武三思本就是个急躁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兵行险招派周利贞矫诏虐杀桓彦范等人。

    “较之二张如何！二张如今安在！”

    哗的一声，原本躲在附近看热闹的其他官员顿时就如同炸开了锅一般议论起来。

    刚开始，周围的人在两人吵起来的时候就躲开了，毕竟两个大佬吵架自己等人还是远离较好。

    一个是司空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另一个是太子詹事兼礼部侍郎，都是惹不起的存在。

    只不过众人也没想到姚珽这个“区区三品小官”居然这么强硬！

    武三思被姚珽堵的有口难言，只能颤抖着指着姚珽，口中呐呐不停。

    如果不是姚珽做过李显太子时的东宫属官，是潜邸之臣而且备受李显信任，武三思恨不得立刻就将自己的“五狗”叫来让他好看。

    武承训见状立刻护自己父亲身前，“姚令珪你不过是礼部侍郎，面对司空却如此咄咄逼人，甚至恶言相向，这难道就符合礼法？”

    “武将军身兼太子宾客一职，不仅没有规劝太子以自身安危为重，反而一心撺掇着太子整日间蹴鞠打马，以至于今日！”

    姚珽眼见着罪魁祸首出来了，心中怒火更盛，就是这武崇训自当上太子宾客后整日里都在教太子声色犬马之事，自己劝过太子多次都无济于事。

    “驸马为宾客于太子便有劝谏之职，兼任左卫将军于太子便有护卫之责，太子为国家储君与驸马不仅是有姻亲更有君臣之义。

    如今太子在将军护卫下坠马重伤，将军渎职于前，亏臣节于后，犯下这般不忠大错，本应当杜门谢罪！现如今你不仅不思反省，还好意思跟老夫在这较量官职尊卑、奢谈礼法！”

    武承训被姚珽骂的面红耳赤，想反驳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好的话语，只能恨恨地盯着对面那个慷慨激昂的老头，恨不得冲上去暴打姚珽一顿。

    武氏父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武三思这就打算叫身旁的侍从过来，我对付不了你有的是人能对付你！

    姚珽听着耳旁的窃窃私语声，冷眼旁观着武三思父子的动作也不打算阻止。

    太子李重俊生性聪颖果决远超李显，众人都将之视为大唐的希望。现如今李重俊莫名其妙地坠马生死不明，已经让许多人心生不满。

    太子妃杨氏带着世子前往太极宫状告武崇训谋害太子，太平公主、相王都遣人入宫面圣，武三思父子已经引起众怒了。

    “圣旨到！”一阵呼喊声穿过暮色来到大殿之内，将众人从议论中拉了回来，迅速按照班次排好准备迎接圣旨。

    在一队甲士的扈从下，武三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领着圣旨趾高气昂地迈入崇教殿，心下大喜，来人正是他的心腹周利贞。

    其他人看见那长了一双吊三角眼，一张圆脸颌下无须总是笑眯眯模样的周利贞捧着圣旨走入大殿，都齐齐心怀惋惜地望向姚珽。

    周利贞，矫诏虐杀敬晖等人的周利贞，品德之下作与手段之狠厉早就传遍朝堂了！

    当初张柬之等人发动神龙政变匡扶唐氏，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桓彦范被绑在竹桩上拖行刮肉而死，敬晖被剔肉而死，袁恕己先被灌葛藤汁毒发不死后又被竹板活活打死。

    惨不忍睹啊！

    何苦呢？李家天下他们自己都不在乎，我等何苦来哉！

    姚珽无视身后武崇训不怀好意的眼神，神态自若地跟随在武三思身后向周利贞行礼，准备接旨。

    周利贞看着武三思满怀笑意的面容微笑还礼，清清嗓子朗声开口道：“诸位，此为圣上手敕：特进、德静王武三思自神龙以来功勋卓著加爵为特进、梁王，太尉，同平章军国重事，罢同中书门下三品，令朝朔望，赐金帛鞍马；太子宾客、摄左卫将军镐国公武崇训护卫太子不力，及太子妃杨氏状告其谋害储君，令下大理寺，御史中丞周利贞推鞫其事！”

    武三思诧异地抬头，看见周利贞那张堆满笑意的圆脸只觉得浑身恶寒！

    武崇训几乎是站立不住，惊慌之下不顾仪态地拽住武三思，想要开口求情但看见周利贞笑着望过来的眼神，却始终开不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李显不是不在乎这个儿子的吗？韦皇后不是厌恶这个庶子的吗？

    周利贞也不着急，越过武三思父子对着姚珽语气和蔼地道：“宣城郡公，圣上还有口谕，请您选任良医务必救治好太子！”

    姚珽面带笑意地看着几乎要跌坐在地的武三思父子口称得旨，便安排人手再次去承恩殿为李重俊诊治！

    周利贞微笑着目送姚珽带着一队御医离开，转过身笑意不减地对武三思父子道：“梁王，请回吧！”然后示意身后的护卫架起武崇训便要离开。

    “等等，周、周中丞，这是怎么回事？还请高抬贵手？”

    “呵呵！”

    回应武三思的只有一声和煦的笑声，这声音绝不是嘲笑，因为你能从中听出主人的诚挚！

    “父亲救我！父亲救我！”眼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护卫就要将自己拖出大殿，武崇训求生的本能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他开始呼喊起来、挣扎起来！

    但很快那些专业的护卫便将他控制了起来，被堵住的口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不自然下塌的胳膊让武崇训冷汗直流的同时也老实地不再扭动。

    只是那双惊恐的眼睛还在坚持不懈地望着武三思，哪怕已经泪流不止。

    周利贞挡在武三思的面前，看着面目凄凉的宰相摇头示意，诚恳地说：“韦相公上书，镇国相王上书、镇国太平公主上书，皇帝震怒！”

    武三思如遭雷击般跌坐在地，此刻他仿佛看见了敬晖等人血肉模糊地站在周利贞身后，他们咧着嘴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

    承恩殿

    暮色中褐色的床幔有了一点晃动，似乎是有人在艰难的抬手又像是微风吹拂的结果。

    “咳咳”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咳嗽声响了起来。

    原本一片死寂，如同泥塑雕像般死气沉沉的宫殿像沉眠的百虫在惊蛰那天听到春雷一般活了过来。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宫女、宦官开始奔走起来。

    “太医！太医！殿下醒了！”

    整个承恩殿全都是这般喜极而泣的声音。

    “卧槽，我这是怎么了？”

    脑袋昏沉的李崇军艰难地想抬起手，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放进了搅拌机里一样，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动不了了！

    难不成是喝到假酒了？中风了？偏瘫？老天爷呀，你可不能整我啊？我才十九呀！还有大好地青春呐！下次再也不跟崔阳这孙子喝酒了！

    “嘶”

    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了伤口，疼的李崇军直抽抽，不过令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还是能够活动肢体的，还是有感觉的！

    虽然动一下都难受，就像全身被马踩过一样！

    很快李崇军又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难道自己现在是在医院？看来崔阳这小子还挺有良心的，不过为什么喝完酒会全身剧痛？

    算了，不管了，老子快疼死了？护士！

    李崇军想张口呼喊，忙了半天也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反倒是把自己整咳嗽了！

    李崇军绝望地盯着漆黑“天花板”，朦胧之间他只觉得那天花板好像是布做的，还有花纹。

    看来喝假酒真会影响视力！这就是传说中的ICU吗？跟电视里不一样啊？

    李崇军百无聊赖地想着，希望待会儿会有护士姐姐能够发现他已经醒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好像是天越来越黑了，这家医院这么节省的吗？天黑了还不开灯？

    就在李崇军通过东想西想来转移注意缓解疼痛的时候，他发现一张带着奇怪帽子的圆脸凑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什么奇怪的护士帽？

    李崇军只觉得脑袋越来越疼，眼前越来越花，就像在看2倍数的电视一样，他感觉脑子里好像多了一些画面，一些错乱的画面。

    一会是带着红领巾的李崇军在春游，一会是穿着古装骑马的李崇军在打马球，一会是老师让他起来罚站，一会是有人领着他在大殿之中对着一本金灿灿的书叩拜。

    脑袋越来越疼，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似乎听到了医生的惊呼声，又好像听到的马的嘶鸣声，李崇军再也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李崇军希望这是一梦，他在最后看见位美人羞答答地称他太子，他希望这是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