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舱内交心(2)
“我在崇祯五年加入闯军,做了大哥的近侍护卫。之后也跟着他一路征战,与其他友军汇合,时打时逃,不断和官军拉扯着,期间兵力也曾达到了数万之众。崇祯九年,官军换了几位将领,之后便屡战屡胜,将反军几乎逼到了绝境。”良对过往的经历依旧如数家珍,只是在讲到闯军的窘境时还是有些无奈和哀愁,“曾经数万的军队,却一度被官军杀得只剩几百人。后来在一个姓孙的和一个姓洪的针对下,我们只有十几人逃进了商洛山……”
“便是闯王说的几近全军覆没那个时候么?”穗一直注视着良,试探性地问道。
“是。不过大哥与你说的大概是美化后的桥段,想来也是不想让你过多的忧虑。他应该没有告诉你那时候刚躲进商洛山中时,我起初是受了重伤几乎大半时间是昏迷不醒的吧?”良从穗惊讶与担忧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便继续说道,“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应该是不行了,仿佛身上迄今为止所有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随时可能复发要了我的命。那也是我做的最清晰的一个梦,四周的一切都有了色彩……我梦见时间回到了在洛阳的时候,我和你一起设计,成功进入王府刺杀了福王。不过与战果等价的,就是我们都无法活着离开王府了……”
“后来呢?”穗问得有些急切,似乎连自己都意外自己会这么好奇,“后来……怎样了?”
“后来我把福王的狗头扔出去,吓了那些狗奴才一跳。接着我们便牵着手,踏过了宫殿的门槛,再之后,就是几近遮天的箭雨……我本能地转过身,尽可能地将你护在身前,最后力竭不支,抱着你跪坐在地上。感受着彼此体温的渐渐散失,我不知是身在梦中还是喉咙被射穿的缘故说不出话来,你却仍旧强颜欢笑与我说着什么。最后随着第二波箭雨袭来,我的意识也渐渐丧失,便不再记得之后的事情了……”
船舱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在回味还是在措辞。只有窗外时不时吹进船舱的凉风细雨在记录着时间的流动……
“我正在为成功刺杀了福王而勉强感到些许安慰,准备就这么放松下去归入沉睡时,胸口却突然有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良说着将头往后靠去,右手放在了那时作痛的位置,“我不记得这里在征战时有受过什么伤,思来想去才记起来,这里是当初你在湖边用刀刃抵住我的那个地方……那一刻我回想起了很多,我记起了天启大爆炸的漫天血雨,记起了四处流浪时互相砍杀争抢物资的盗匪,记起了落草为寇遇见舌头的场景,记起了解州客栈、洛阳街景,最后定格在了你我分别的那个湖边……我想,这股阵痛一定是在提醒我什么吧?”
“……”满穗看了看良手指的位置,隐隐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淡淡地说道,“之后呢?”
“我想那一定是提醒我还有未完成的约定没有实现,最后也是稀里糊涂地醒了过来。所以我其实没有大哥给你描述的那么英勇无畏,我只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之后,一心只想着活到约定达成的那天,再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上罢了。”良慢慢将手垂下,缓缓睁开眼睛,“再之后时局突变,八大王再次反叛拖住了官军的主力部队。大哥抓住时机带领我们杀出重围直入中原,一路收拢部队收留难民,就这么不断聚拢着,最后杀到了洛阳……”
“即便如此,良爷所谓的心病也应该没有得到解决吧。”穗见故事似乎告一段落,但良的目光依旧有些惆怅,便开口问道,“是与良爷不再从军的原因有关吗?”
“嗯……在这连续征战的九年里并不是所有官军都负隅顽抗,有时有些士兵只是各为其主与我们作战。有一次我追着一群被我们打得丢盔弃甲的官兵很远,在我即将结果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向我求饶。那些眼神像极了梦里那些求饶的亡魂。也许是出于心软,也许是我想换个选择,最后便放过了他们。结果不久之后我们再次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各自为战。一切好像并没有改变……”良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又继续说道,“或许要想扶正这世道我需要随大哥继续打下去,但面对那些求饶的敌人,我既有时会下不了手杀他们,放他们回去又好像改变不了什么结局。只是在一次次的抉择中逐渐迷失了最初挥刀的意义。在捡回一条命之后我依旧时常会梦到与之前类似的场景。但我一直都告诉自己只要攻下洛阳,与你赴约,一切就都会尘埃落定,我也不用再烦恼顾虑些什么。只是如今尽管与你借了些时日苟活于世,却依旧摆脱不了当初放下的那些梦魇……”
“所以当初在那次宴会后才会和我说那些话……”穗回忆起当时宴会后良对自己提问的回答,喃喃自语着,“那这次的噩梦,良爷梦到了什么?”
“昏迷之前的噩梦,梦到了舌头,还有九年前的你。他和他的同伙就那么拿着武器慢慢逼近你,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任凭我怎么唤你,你就那么毫无反应地站着。我想过去救你,却被那些尸骸化作的污秽缠身并逐渐吞噬,自身难保。最后在兵器朝你挥下的那一刻,我的意识也完全被污秽所吞噬……”良说着又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昏迷最久的这次,梦到的就多了……梦到了九年前的你要杀我,梦到了舌头给我选择,让我杀了九年前的你站回他那边。可他压根就不懂,如今的我,不到真的万不得已,恐怕早就提不起屠刀了……后来他气急败坏,我也被一片血海巨浪所吞没。就在意识逐渐下沉,即将再次沉睡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了你说过的话,让我更多地依靠你……再然后,我就醒了……”
“难怪良爷当初睡着做噩梦的时候,一直在叫我的名字……”穗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又侧过目光看向良,“那良爷,如今的梦魇,可算是已经解了?”
“我不知道。究其根本,想必就是当初的血债自九年前洛阳一别后,就一直莫名困扰着我。我原以为与你赴约便可获得解脱一了百了。但如今却依旧难以从中逃离……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恐怕很难再举起屠刀了。可这一切,是否会随着我的改变而变好呢?我还是不知道。”良说着长叹一声,随即将身子坐正,缓缓转向了穗这边,轻轻牵起穗的双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再梦见类似的场景,但既然梦魇的最后是你的声音唤醒了我,那么或许就像九年前的梦昭示着你的隐瞒与离去,这次的梦应该也是有所启示的。如今我能依靠的,我所信任的,知道这一切梦魇的人便只有你了,所以,满穗,就当是让我了却心愿中的一环,请允许我正式向你求助,应得的报应也好,穷尽余生的偿还也罢,请帮我找到属于我应得的那个活法,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