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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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误会 庭院 雨云

    后来我是在森林的心脏找到那簇光的,好巧不巧,是在雨衣小人无心的帮助下。

    记得起先的探索并没有任何头绪,为了不浪费体力,我选择了原地待命。也许是太饿的缘故,眼前久违地出现了幻觉,周围黑漆漆的秃头树似乎比我刚来的时候还要高出一截。远远测望,就连那群可恶的雨衣小人,个头也在不知不觉间增长,从我的膝盖直攀到了我的腰腹。

    它们仍一心一意的浇水,丝毫没有回头顾我的意思。这态度令我恼火,即便没有说上话,好歹也玩了那么久的捉迷藏,难道我在他们的心里什么也不是?难道它们都是木头人,一点情感都没有?念及此处,加上长途跋涉,我顿觉心灰意冷,腿脚哗地软了下去。谁知一屁股刚碰地,冰雪便狠狠咬了我臀肉一口,冻意如电流般直窜上脊骨,逼得我瞬时起立,背挺得像枪杆一般直,上下牙齿奏起鞭炮狂想曲。

    似是被这一举动惊到了,破天荒的,雨衣小人们居然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转过头来。三角兜帽里仍是模模糊糊一团黑影,不现五官,透露出无限的虚无。但我仍然能强烈感觉到,此时此刻,有无数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或远或近,聚焦到我身上。

    紧接着,像有一支无声的口哨在空气中吹响,所有雨衣小人突然同时起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千军万马地朝我冲过来。聚拢的队势掀起浩浩荡荡的雪尘和雪雾,森林首次脱下黑暗的寂静,换上一身洁白的喧闹。这也是雨衣小人们首次主动接近我,而不再是我无助地追逐它们的背影。

    谢天谢地,它们终于良心发现,关心起我的身体健康,担心我是否感冒了吗?

    一阵荒谬的感动从我心湖底涌出,鼓动我用所剩无几的气力,荒谬地下蹲,荒谬地张开双手,想要给雨衣小人们一个刚刚好的拥抱。

    转眼间,第一个小人儿已经来到我面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然后,出乎意料又不出意料地,就在那一条手臂的距离,它做了个急转弯,绕开了我,朝我身后跑去……

    后面的几十个雨衣小人如法炮制,连躲避的动作和角度都不带丝毫偏差。我们之间像隔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杯子的制作加入了一种名叫“尴尬”的化学原料,作用是令我寸步难行,站立不能,最后只好顺其自然又无可奈何地,萎了下去。

    两只空落落的手,是谁落下的?径自在那儿埋头抱膝。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吧,面前重新恢复一片寂静,白色尘埃要么落地,要么被林木吃掉。没了那些小小的黑色人影,原本单调的景色现在更加单调了。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这具躯壳却仍被虚无缥缈的白茫茫所占据,连冷和饿的感觉都延迟了,大方地让位于此刻的空虚。

    当然,故事不可能永远消沉在这一刻,

    或其它任何一刻。

    哪怕主人公有心,世界也不会允许,

    任何世界都不会。

    这不,一阵暖意将我拍醒。那暖意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温柔,轻轻地抚拍我的后背,一点一滴给予我力量。起身,回头,果然,是那簇光,就在雨衣小人们离去的那个方向。我的脚踝再次发力,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对看见的一切一无所知,为什么身体总是要那么轻易地,被自以为是的希望所逗弄,一次又一次启动。

    我跑啊跑啊,

    直跑得滑滑跌跌,踉踉跄跄,连吸带喘;

    跑啊跑啊,

    直跑得汗热勉强追上寒冻,意识几近模糊,眼皮半开半合间,划过无数个日夜。

    待到终于停下时,豁然在我面前铺展开的,是一幅林间空地。

    ******

    蓝月掩映下,空地看上去十分明净宽敞。可这宽敞和这森林拼在一块儿就显得不正常。要知道,那些单薄又自私的黑树们居然一反它们随处生根的常态,棵棵都像害怕敬畏着什么似的,都离空地中央远远的,宁愿自个拥挤成堆,也要避出一大片厚实美丽的新雪,仿佛那儿是某位大人物的私人庭院,是连空气都不容染指分毫的庄严圣域。

    一阵风途经,下到低空,做贼似地溜过。千般小心,万般翼翼,奈何仍不慎擦皱了树皮。

    扫眼一瞧,竟不是树皮,是褶皱的塑料雨衣,是那几十个抛弃我的雨衣小人。它们正呆立在树干旁、亦即庭院的边缘。共同的色象使两者的存在浑融一体,不细究根本分辨不出。它们就这样呆呆站着,既不浇水也不散走,什么事都没干,惟静静面朝中央,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好吧,这下子就连我——一个擅闯者,也不由得开始诚惶诚恐起来。

    占据在庭院中心的,不是别的,同样是黑树,总量约莫不到十棵。只是瞧它们的躯干,每一棵的墩围都足抵两匹大汉合抱,树冠高高刺进天穹,全身镂刻的甲皮仿佛冷却后的熔岩流浆,肉眼可以感知的坚硬。毫无疑问,它们比我迄今为止见到的那些黑树都更粗壮,更高耸,更狂野。唯一不如或说违和的,在于它们的枝条:没有寻常木植那引以为傲的茂密伞组,没有侧枝、辅养枝、结果枝这类从小到大的错综亲故,徒剩下短短的、极干瘪的一小截,看起来就像一根根抽干了岁月之水的巫师老妪的手指,就像一个个永远长不大的、营养不良的孩子,浑身上下缠绕着一股——单单是为了主干的生长,哪怕砍掉所有臂膀的养分也在所不惜——的迷执。

    兴许是作为某种补偿……

    没了长枝,也就没了隔阂,高大的黑树们得以最大限度紧挨彼此。它们的基底围成圆,自下往上视之,俨然一座几百丈高的、诡异的黑暗皇冠巨塔。一束束光影从不规则的塔缝中迸射出来,忽明忽暗,交相轮转,锋锐刺目使人联想起古罗马军队的马阵长矛。又一阵风经过,呼啸汹汹,胆子比之前的那阵要大。看样子它们真的很中意这片庭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总是不打招呼便向主人家借道——哦,也许打了,只是我听不懂风和树的语言罢了。

    但见,小树沙沙颤响,东摇西晃苦了腰;巨塔则巍然静立,把激涌而至的雪潮截成两半……这样的画面持续了许久,久到一度使我错以为世界在我瞳孔里来回倒放。低头,目光由塔尖坠落塔底,爬过地上渐厚的积雪,一路延到自己发红的脚趾。十块肉石头,不多不少,正相互摩搓着取暖。身后的黑树早没有位置供人挤藏,无奈,我只好站在原地,锁紧瑟瑟发抖的双臂。

    待到呼啸声终于卷远,我方抬起头。

    果然,黑树塔安然如初,不见一丝减损,只天际遗留下几粒残雪,无依地穿越矛芒降落。在那些短暂的时空里,光为它们加冕上一袭金袍,令它们有别于远去同胞,脱胎作神圣飞舞的莹尘。然而代价是:神圣过后,它们将变得比以往更加渺小,渺小得让人视而不见,乃至不经意遗忘。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一阵嘈杂把我唤醒。是雨衣小人们,它们正在庭院里集体动员,环绕树塔跑个不停。它们行路规整,衣身未曾擦碰,脚印完美重叠,仿佛笼罩着一个无形的校园操场,替他们划分好了每一条跑道,精确到了每一步落地。而雨衣小人们居然还成功执行了,不禁令人怀疑它们是否连接着同一颗思想。过了一会儿,它们齐齐停立鞋尖,转体,面朝树塔;雨靴骤降急雨,嗒嗒嗒,嗒嗒嗒,颠踏出一旋错落有序的圆阵;紧接着,做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动作——单膝下跪,低头,将花洒捧高举过头顶。

    这是在干什么?

    古老种族特有的祭祀、月光下的集体求婚、一场别开生面的舞台剧?种种臆想在我脑壤中发芽。

    神奇的事发生了,好吧,即使从我来到这个鬼地方起就一直在遇见神奇,但仍不免为眼前的景象所困惑。每个小人的头顶都凭空生出一朵小小的乌云,模样像极了棉花糖,和保持下跪姿态的雨衣小人一样,有种奇奇怪怪的可爱。墨色的雨从棉花乌云上洒下来,像女孩秀美的长发织就的瀑布,漾着一润一润的银华,直直倾泻进正下方的花洒里。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竟没有尝试趁其不备,去触碰雨衣小人。实在幸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待花洒盛满雨水后,棉花云朵们似功成身退般,皆化作一团朦朦水雾,就这么飘飘散去了。雨衣小人们也不再逗留,两手提着沉甸甸的花洒,一颠一颠的,转身朝不同的方向离开,隐入森林深处。一个小人与我错身而过,相隔大约半个拳头,我猛然发现,它的帽尖已然没到了我胸口。

    它们,已经不能算“小”人了。

    作为舞台剩下的唯一角色,黑暗巨塔为我开出了一道狭长的门,就在我的面前。原本作为门的部分树木消失了,准确地讲,它们是在全身蔓延完炽热夺目的白芒后消失的。不过那也无所谓了,因为往门深处,我看到了最初在雪原上苦苦寻觅的光,看清了光的真面目。

    一团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