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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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彻忘 笔记 雪克

    “旅行?”我歪着头,语气仍拖着些许惺忪。

    “不错,旅行。”冬妮点了点头。

    “去哪?”

    “这个嘛……属于商业机密。”

    “拜托,请透露一点点。”我合掌恳求,“一点点,就一点点。“

    “很抱歉,在你没有加入我们之前……无可奉告。”她捋了捋帽檐,斩钉截铁地说,“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以你目前的状态,按原路返回是绝对行不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冬妮很是无奈地叹气,“你且说说看,你可以回去哪里?”

    我含着她的话,略略思索,

    “回去哪里……回去哪里……”

    旋即惘然失笑,“这……还真不清楚。”

    是呀,一个人能回去哪里呢,

    家乡、居住地、房子、亲人、某个朋友,这些常理上的安身之所,对于现在的我都等同没有,硬要去想,势必又要撞到那面黑墙。至于非常理性的,我并未患什么重病绝症,年岁的道路望着也还遥遥无期,诚然,一直冻着饿着也未必就去不了那里。不过既已强调是非常理的,一来没有彻头彻尾的绝望,二来没有大彻大悟的释然,便怎么也狠不下心肠来。

    “是吧。现在的你与最亲密的过去几乎是切断的。虽然目前我还不知道怎么医治这种疑难杂症。但在旅行的途中,说不定能寻到些线索。”她顺势缓缓说道,话语听来像是从山涧岩缝里汨出的清清泉音,潜移默化地提醒我,时间是在向前、向下流动的。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选择。

    “等等,先别急。”冬妮伸出左手,摆出个禁止的手势,“旅行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还需要你达成一个条件。”

    “喵呜——”

    我身边的猫搭腔似地唤叫一声。它四足缩在一小块地方,前足高挺,后足盘卧,和我一样弓着腰,像两个在茫茫白荒里席地而坐的观众,一个兴味高涨,一个惯常困惑,一齐等待着说书人的下文。

    “这个条件是……你要忘记与自己相关的最密切的过去。记住,是彻底的忘记,彻底的,彻彻——底底的——”她在在结尾处拉长词句,反复地重重强调,似乎这种‘多余’是必要的。除此之外,她的脸上还蒙了一层恐吓的阴影,仿佛在极力劝我千万不要答应,令我十分矛盾。

    “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难道这还不够彻底?”我问。

    “当然不算。”她摇了摇头,“打个比方,你虽然想不起父母的脸,但你仍然能意识到,自己是有父母的,就像一两个隐藏在迷雾中的影影绰绰的人形。而'彻底',连这点意识的影子都要抹除。”

    “意思是,在我的认知里,我会变成孤儿?”

    “也不对。”她再次摇头,“你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你可能是从母亲胎肚里爬出来的,可能是土地里吸饱水和阳光后长出来的,可能是垃圾箱里的细菌堆积滋生的,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可能是天外陨石砸落的……”冬妮越说越起劲,尽管我生命的起源被虚构得越来越离谱,但我还是认真听着,心里觉得这不失为一种乐趣。可紫色的猫却显得不耐烦了,它用尾巴卷起身后一小撮雪球,如短马鞭般猛地一甩,两道白色闪电刹时划过我惊愕的眸子,朝冬妮的嘴巴打去。

    所幸,冬妮脖颈一斜,精准地位于两道突击正中间,躲开了攻击。动作轻巧而娴熟,给人感觉仿佛演练过数千万遍,致使身体留下了独立的记忆体和触发条件。白色闪电一道招呼在马车的木棱上,溅洒出压扁了的厚实声音和散碎的颗粒沙响;另一道则跃入更远处雾蒙蒙的野外,淹没在滚滚的雪尘中,听不清回复。

    突如其来的惊喜并没有给冬妮带来多大影响,只见她不慌不乱地调整好坐姿,眼睛眯成半块月牙,挑衅性地朝紫猫瞥了一眼,好像成功报复了什么似的。随即又对我正色道,“嗯哼,抱歉,刚刚偏题了。”,“一言概之,过去于你是无从感知的存在,你不会刻意地去追寻它,不会追问“我是谁”这种问题。”

    “抱歉,我还是不懂。”我掐摸着下巴,用力思索着,“人真的有可能和过去完全割裂吗?这也太不合常识了。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状态。”

    也许是我思索的太过用力,感觉脸部的皮肉都拧到鼻子附近了。

    “呵呵,倒也不难想象。”冬妮被我的窘态逗得扑哧一笑,愉快讲道,“比方说,今天是星期六,按理你是不必上学校报道的,可你却一如既往早早起床,刷完牙洗完脸,备好书包。坐在木凳上的你,本该弯下腰,穿上正经的帆布鞋,系好鞋带;现在却极随意的,一脚伸进一双与睡衣睡裤相匹配的毛绒拖鞋,大大方方地踏出家门。举行升旗仪式时,主席台上的红旗迎风高展,喇叭里播放的国歌壮丽恢弘,但偌大的操场此刻却显得空空荡荡,因为整个仪式流程从开始到结束,你与升旗手是此间仅有的两个学生,当然,也没有校长、老师之类的大人们。进入教室后,依旧空无一人,你自然而然坐到正中央,但明明后排靠窗处才是你的座位。幸好,老师走了进来,衣领上方的脸模糊不清,以至你分不清这老师究竟是男是女。他(她)开始讲课了,对着你——班上唯一的学生,粉笔在黑板上涂涂抹抹,嘴里飘出叽叽喳喳的词汇,写的讲的都是昨天已经教授过的内容……”

    “等等,我明白了。”我打断了她的故事。

    “那时候,我正在做梦。”我指出,“在梦里,一切非正常都等同于正常。”

    “而当你意识到有什么不正常时,你便醒了。”冬妮接着我的话,补充道。

    “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实在有趣。”

    “有趣归有趣,还要看你是否能接受?”

    “如果不接受,又会如何?”我试探地说。

    “我们要去旅行的地方……很脆弱。太重的人踏足那里,环境会因超出承载能力而崩毁,因而每一位旅者都必须自觉减少自身的重量。抛下一些多余的记忆只是其中的诸多方式之一,以及……”

    讲到这儿,紫色的猫突然叫了一声,冬妮嘴唇的颤动顿时凝住了。

    她的水晶般透亮的紫瞳里,正倒映着猫咪紧眯着的放大的右眼。幽深的蓝光从猫眼缝里滴落出来,一遇见女孩游动着的透明泪液,便仿佛挂钟上的时针拦截住分针般,叠合出一痕崭新的波光。那波光是诡异的莹白,它出生时即蔓漾开来,并且极其不讲道理地,将原本栖身于瞳孔的暗沉色调通通赶走。而当它强硬地占领瞳孔后,又与周遭的眼白接壤出异样的不协调感,甚至一度使你产生瞬间的错觉——这双眼睛的主人必定是个盲人。我惊叹于这光的侵略性,更惊叹于自己竟能如此清晰地捕捉到眼睛里的这些细微的图景变化——此前在黑树塔我尝试过,那时是失败的。

    起先,冬妮还挣扎似地抿了抿嘴唇,后来终是放弃了,变作缄口不语。

    目睹这反应,猫咪方才满意地错开视线。

    时针与分针悄然松解,白光亦悄然褪去。

    看来,这已经是她所能透露的极限了,剩下的,就只有我的答复。

    “我接受。”为了让态度更认真一些,仿佛要回应某个不存在此地的人一样,我再次重申,“我接受这个条件,彻底地忘记。”

    “既然做出了决定。”马车上的魔女长舒了一口气,捋了捋有些褶皱的衣襟布裙,接着两掌轻轻平置膝前,用庄严的语气昂首念道:“那么,迷途的旅者,请上前来。”

    我遵照指示,走上前去。马车的辕头横亘在我衣领前,冬妮处在比我高的马车前室上,像一级阶梯隔开赐福的圣者与被赐福的朴民。我仰头看她,的确有仪式的庄重感,诚然,以仪式的规模来讲,四周的人烟未免太过寂寥,不过我还是暗暗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会赐予我某种祝福吗,还是会让我许下某种誓言?我应不应该单膝下跪呢?

    冬妮拂起她的左手,摆了摆,示意我再靠近些。我又挪了一小步,她的手指恰好浮、悬在我的天灵上方。我深吸一口气,寒意入胃,立时就被捂得热热的。

    “喵呜——”又是它的叫声,却不是来自旁边,而是上面。

    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鸟巢,嘴里衔着一本灰色封皮的书籍。柔和的月光漫步于书棱之上,平添了几条流动着的银白纹饰,它们时断时连,不细瞧还以为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方砖。只见猫儿把头一甩,牙尖一松,书籍遂解脱束缚,径直朝我的头盖骨砸下来。雪白的书页在半空中卷起哗哗的白浪,声音之清脆动人,令我一时晃神,忘记了躲闪。

    “啵!”

    伴随着一声可爱的落响,冬妮细长的手指承接住了书脊,像柔软的沙发完美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婴儿,使我的头颅免遭劫难。未有停顿,但见冬妮五指展开,轻轻抬升,让‘孩子’张开雪白的双翼,从腕口处出发,顺着她的蔚蓝色长袖一路滑翔而下。到达尺泽穴之后,‘孩子’自然而然地侧滑出了轨道。经过霎时的滞空,它最终嵌入到另一只已经等待它多时的手掌。整套动作过程犹如水上滑梯般的行云流水,妙趣横生,我暗暗在内心鼓掌。

    冬妮略略浏览后,便把合上的书籍递给我。我恭敬又小心地接过,像接过一个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到手之后,才发觉它是真正的幼小,小到我单掌便能将之包裹,与其称它为书,倒不如说成“便携笔记本”更恰当些。封面触摸着有木材的凹凸感,分外亲切,把心挠得痒酥酥的。侧面脊骨套有三个塑料环扣,从上到下依次是,黑、紫、蓝,三种颜色,环环间还夹着几撮绒毛。我挑了挑眉,来回翻摆,狐疑地闻了闻,幸好,既没有猫眯的口水味,也没有鸟粪的刺鼻味,惊喜的,有种清香。

    “怎么样,端详完了吗?”冬妮笑着问。

    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点了点头。我总是这样,容易对什么东西观察得入了迷。

    “现在请打开书页。”

    “不是这一面,是另一面,你翻错了。”

    “哦哦,好的,好的。”

    “不是第一页,翻到第四页。”

    “可前面三页还是一片空白呀。”

    “不用管它们,照做就是。”

    “哦哦,好的,好的。”

    第四页也是一页空白,和前面没什么区别。这莫不是一本天书,需要蘸水或火烧才能显出字符来?

    “别瞅了,里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冬妮若无其事地说,“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书写。”

    “写?可我没有笔呀。”我甩了甩笔记本,试图甩出一支可能躲在里面的,我没发现的笔来。

    “别急。”冬妮把身子伏低,那顶印象里一直都很牢固的巨大帽子,此刻却像成熟的叶片凋零,自然而然,不带依恋地滑落下来。冬妮两手抵住帽的前檐,使它停在了膝尖,遮盖了上半个人形,只露出下身的长披风。帽丘顶部,那枚银灰色的枫叶恰好触到我的鼻尖,像有人勾起冰凉凉的手指往那儿敲了敲,电起我一个激灵,猛然后退一步。那叶子照旧闪烁着,曳曳晃动着,音色轻灵,活似一个成功捉弄到别人的女孩,点数战果似的在焕发她调皮的笑。

    大帽子陡然朝我弯折,于是笑容随之倾塌。没有了隔阂,冬妮完整的面容第一次浮出水面。瓷器般光滑的俏脸上,眼眉静敛,只是右眼上有一道竖状纹痕,轮廓有如蝴蝶的单翼,痕理又似开裂的冰面。深蓝色的长发本来自在垂散,现在蓦地被劲风拂起,乘着赴往东方的夜海,旋起朵朵相连的幽蓝的浪花。

    那是一种神秘的蓝色,那是一份深沉的静美,皎洁的月光犹如束发的银环,穿行于绺绺发间,似乎要把这每一缕每一丝蕴藏的美都细细映现。

    “拿着。”冬妮翻转过帽子,把那片银灰枫叶摘了下来,递给我。“喏,这就是笔了。”

    我接过它,握着纤细的叶柄,点在左上角的空白间。“我该写什么呢?”

    “写上与你联系最为紧密的人。”

    “可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写昵称就行,比如父亲,母亲。”

    我开始动笔了,沙沙沙,沙沙沙,漆黑的字体很轻易地从笔锋里流泻出来,轻易得不像发于我自身的意志,反而是笔在牵着我的手进行书写似的。“爸爸”,“妈妈”,“妹妹”,许是我握力不够,字体看上去不甚刚劲,自尊有点受伤。接连写下这六个字后,笔锋便停滞不动了,好像我脑海里的墨水都挤干了一样,怎么都想不到新的,可以写下去的内容。

    “’朋友‘呢,不加上去吗?”冬妮提醒道。

    “不行,我的脑海里没有他们的存在,连一点朦胧的身影也没有。”

    我又尽力想了一阵子,越想,不舒服的感觉越强烈,渐渐装化为不耐烦,焦躁,这些负能量甚至反映到了叶柄的颤动中,仿佛下一秒它就会被我的拇指和食指折断。

    “实在想不出的话,这样交给我就行。”

    我如获赦免,长舒了一口气。神奇的是,刚刚写下的东西,笔画尽数软化得不成体统,像一根根面条被纸张大口大口吮吸进去一样,蓦然间失了影踪。我瞪大了眼睛,往上面抚了抚,搓了搓,纸面光滑好似幻境的膜壁,没有一丝裂痕和缺口。

    “别担心,这是正常的现象,现在把它交给我吧。”

    我一头雾水地,把叶子夹进书写的一页,合上后递给她。不想她却把叶子抽了出来,还给了我。

    “这个你就留着吧,权当一个纪念。”

    “那你呢?”

    冬妮笑了笑,抬起头,猫咪垂下尾巴,把尾巴上系着的枫叶摇了下来,叶子打起几个零落的旋儿,便飘到了冬妮的手套上。冬妮把它插在了帽顶,重新戴好帽子,一切看起来完好如初。

    “这样就行了吗?”我摩擦着指间的叶柄,欣赏着叶面来回旋转的影舞。一边琢磨着:将来我的叶子会送给谁呢?一边继续向她提问,“为什么我觉得我的记忆并没有产生多大变化呢。”

    “别心急,遗忘是个漫长的,不知不觉的过程。”她讲笔记收进了袖子里,捋了捋袖口,“现在你需要有个名字。”

    ”名字……这也是必要的条件之一?“

    ”这倒不是,但我总不好一直用‘你’或‘您’做称呼,还是说,你挺中意‘不知道先生‘这样奇怪的玩笑名讳?“

    ”当然不。“我立马反驳,反应快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来给你起一个吧。“冬妮身子微微前倾,暗紫色的瞳眸中有几颗流星划过,不出意外,那些应是署名的灵光。

    ”你来取,这……额……对了,那只猫,你有给她取名吗?“

    ”她?“冬妮顿了顿,冷冷地回答:”她叫’梦奈‘。“

    梦奈,和猫的毛色倒是很搭,兼具一膜奇幻的口香糖一样的质感,是个好名字。这下可以放心了。我单膝跪在雪地里,左手握拳藏在后腰,右手平贴于左肩,虔诚地低下头,”请冬妮小姐赐名。“

    她掩嘴笑了笑,庄重地咳了咳,歪着头说道,

    “决定了。雪克,就叫你雪克吧。”

    “白雪的雪,客人的客?”

    “不。是白雪的雪,克制的克。”

    说完,她两袖一挺,熟练地荡过身子,光溜溜的水蓝脚丫叮咚一声搭在了马车底板上,给人感觉十分明净灵动,但只捎一会儿,长长的衣摆便将其笼盖,又着实有点可惜。

    “进来吧,满月已至,我们该启程了。”她宣布,紫猫梦奈三步并作两步,跳回鸟巢。

    没有马也能出发吗。我尝试将枫叶系在鸦衣的领结上,不时盯看两摆车辕间夹着的空荡荡的风雪,凝听呼呼咚咚的风雪与辕木的交互之声,想象有一匹俊马正在前头踏蹄磨雪,哼出隆隆的响鼻。不待多时,叶柄已和领结牢牢交缠,暂且抛却疑问,我推开了马车屋子正中间洞口大小的门。

    门木不重,并未觉有多少阻力,反而有股怪异的轻松,仿佛在我的指尖触及门面的刹那,有个人在门的另一头拉开了门。

    大门敞开,里间没有任何光亮,外面的光也照不进里面,就像两个相互平行,互不干涉的空间。我左脚踩在门槛上,右脚还留在雪地里,迟迟不肯跟上,寻思着要不要问冬妮借一点蜡烛之类的照明措施,最好是同篝火那般安全可靠的,又或是屋子里装有什么电灯一类的开关,虽然从它古朴的外表实在看不出来。

    也许此刻不在此地的你,会认为我胆小,毕竟,一间架在马车上的屋子能有多大,何至于如此忧惧。可我不这样认为,我始终怀抱一个信念:一间屋子所能容纳的黑暗并不与它的体积挂钩,而更取决于进屋人所持有的火光。

    心的火光。

    我舔了舔因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冒着可能被美丽的女孩瞧不起的风险,还是决定开口。

    突然,背部收到一下冲击,像有个人在背后不耐烦地踹了我一脚。

    大门哐啷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