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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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颠曲 喜欢 模特

    书堡的‘砖块’不停歇地发出砰砰砰的呻吟,在我背后,在我前方,在我左右;木轮与地面的交响频频从车屋底板钻上来,有时像在咀嚼零零散散的冰糖碎,有时像在舔化松软粘滑的雪糕堆,有时则干脆咬到了什么坚不可摧的不可知事物,历经一场刻骨铭心的大地震后,毫不留恋地将其一口吞下或吐出。我自己的臀肉也不安分,马车颠一颠,它也颠一颠,马车颤一颤,它也跟着颤一颤;上上下下活似擂鼓,每一下的鼓点都与书籍、车轮的震颤吻合得恰到好处。得亏有一方软垫在底下阻隔,减缓了冲击力,我的骨盆才不至于颠碎或颠散了架。

    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一架巨大钢琴,人们终日在上面弹些不三不四的曲调却不自知,但有片刻歇指,也只为装模作样地捂起双耳,相互指责对方吵闹。

    可此刻我连捂住双耳的双手都没有。若我腾出手来,势必翻不了书页,读不了眼前这本书;若我读不了眼前这本书,车轮便无法滚滚向前,我们势必就要困在茫茫雪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漫长兼无望的等待中,活活饿死冻死。归根结蒂,要前进就必须忍受噪音,不忍受噪音便无法前进。顺着这条悲观的思路摸索下去,我想世上大抵没有一处是能让人百分百静下来读书的。

    “太快了,你得读慢点。”冬妮的话音从上空传来,语调轻松且悠然。

    书堡的顶部是起伏重叠的哥特式尖塔,塔顶的峰尖切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纵深黑暗,犹如一片因裁剪不当被舍弃进角落的碎衣布。既然位居塔尖之上,按理就是把它视作夜空瞻仰也不为过,但我认真想了想,还是不愿称呼无星无月的黑暗叫夜空,暂且还是将其称为‘井口’吧。

    “我们正经过一段崎岖的路面,照马车现在的速度仍是有些快。切记,哪怕是在心里默读,也千万千万不能落下一个字。”

    井口再次递来警语。较之平时,女孩的一字一句宛如套上了一层透明衣裳,既使音质平添了几分厚重,又不妨碍人辨清话语本身的含义。我抿紧嘴,定睛看书,努力照办。

    {Ella'seyeslitup.“Wedohavepumpkins!”shesaidexcitedly.“Here.”Quicklysheledherfairygodmotherintothegreenhouse.Inside,awholerowofpumpkinsgrew.}

    一段时间里,颠簸的频率确实减少了,这点臀肉可作证明,但车子的续动力却明显下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多慢少,一会儿快少慢多,我的腰背不由自主地前后甩来甩去,两颗眼珠子来回晃动,难以和纸面上的文字对焦。

    “前面有一段缓坡。现在又有点慢了,你得稍稍快些。切记,不要因为过度着重字的个体,而忽略了字与字连成的词语。”

    我依旧照办,

    {Anditcontinuedtogrow.Anditgrewevenmore.Itkeptongrowinguntilitssidespressedagainstthegreenhouse'sglasswallssohardthattheyshattered,sendingglassandwoodflying.}

    一开始还好些,称得上稳稳当当,而没过多久,快慢又逐渐失衡起来。书堡再次呻吟不止,高耸的塔楼夸张地扭曲起腰身,遍布其上的枫叶闪烁着不稳定的银灰色光芒,犹如黑暗里受寒风摆布、不情愿改换着形体的银灰烛火。身处最底层,又有前塔之鉴,我总担心书堡会就此倾然倒塌,把我压扁,于是注意力越发难以汇集。

    “还是不行,这次是因为太在意词语,而忽略了句子。”

    冬妮的声音中流露出失望,虽然瞧不见面容,我却依稀能想象出她摇头叹息的模样。

    车内车外的交响渐渐轻了下来,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地那种轻,少顷便完全丧失了重量,恐怕马车已经停止了前进。

    我合上书本,最大限度拉伸脖颈,咧开嘴角,推挤出积压在全身各个关节的酸痛,同时感到脑海中有几条电流状的铁线正在交缠鸣响。

    “对不起,我没办法安下心来。”我向黑暗之外的女孩道歉,两根大拇指在书皮上划着无意义的轨迹。

    “身体可还好?可有哪里觉得十分疼的?”她问。

    “还好,坐久了就习惯了。只是实在没法读下去。”

    “嗯,我明白,对于第一次做车的人而言,环境确实过于吵闹了。”冬妮柔声应道。

    她没有怪我。

    我想象着她点头的模样,心里竟像卸下什么重担般,转而萌生出一丝喜悦——安闲的喜悦。人一安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轻易涌现出来。这种涌现十分美妙,它并非突然有个陌生人从不知何处闯进你的视野,而更像是有个熟悉的人影在远方的云雾中慢慢散步,散着散着便自然而然散出雾掩,散着散着便自然而然散到了你面前。

    “环境是一部分原因。但我觉得最关键的是我与书籍的关系。”我理了理脑海中的想象,接着说道,“白纸上的黑字仿佛具有一种力量。就像磁铁一样,我的注意力一靠近它们,就忍不住要整个吸附上去,贴合上去,要消灭我们之间的所有距离。我感到不安,遂使足气力挣脱了那股无形的磁力,不想却一下失了引导,精神涣散了,不知该从哪个字哪个词哪句话念起。我想最佳的阅读状态是应该与文字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的,但只要那股磁力一直存在,我就不免要与其拉扯,受其侵扰,着实难受。”

    “呵呵呵,实在是很丰富的形容。”冬妮笑了,“要知道,一般人别说磁力,它们什么力都感受都不到。你却感受到了,而且症状听上去还不轻。”

    “你可知这是为何?”她颇含意味地提问。

    “为什么?”

    “为什么。”她重复道,“你先猜猜看。”

    “额……因为……我不适合读书?”

    “不,恰恰相反,你很适合读书。”,“不,不是适合,更确切的说,是喜欢。你喜欢读书。”,“不,还是不对,不是读书,是阅读。”

    她不停揣摩着话语中的字词,不断推翻挑选重新组合,似是在与头脑中的另一个自我做挣扎。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用不容悔改的语气重重地说道,

    “你喜欢阅读!”

    气息有点紊乱,结论已经作出。

    可不知为何,塔尖之上的话音还在延续,她还在喃喃念着,絮絮念着,这按理早该结束的话语。

    “对,你喜欢阅读……

    ……你是喜欢阅读的……喜欢阅读……

    ……喜欢……”。

    这并非拷贝般的回音或残响,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新生的独一无二的气息。便是如此我才觉得古怪,一句相似的话何必重复那么多遍,我试探地问道,

    “冬妮,冬妮,你还好吗,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沉默,黑暗之外迎来了沉默。

    我的担心直线上升,不禁向井口尖声呐喊。“冬妮,冬妮,你还好吗,回应我一下好不好。”

    “我没事。”

    她突然给了回答,“抱歉,刚刚我有些走神了。”

    “真的,没事吗?”

    “真的……真的没事。你忘了它吧。”

    “忘了?怎么忘?”

    “想怎么忘,就怎么忘,最好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诶?嗯,好的。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回归正题。”仿佛急于了结这段有点好笑的问答,冬妮咳了几声,说,“既然你读不进书了,不妨打开窗户出来看看,透一下气,兴许情况会好些。”

    “如果我出来了,那谁来读书,谁为马车提供动力呢?”我问。

    “这个尽可放心,自会有人代劳。”

    人,除我和冬妮以外,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我讶异地思忖,不直觉地甩头四下张望起来,这动作因做过太多次,想必早已内化成一个习惯。

    四壁仍是密密压压的书籍,长时间的动荡令他们失去了原本井然有序的墙貌,不少装帧从墙队中探出身子来,姿态千奇百怪,有175度斜出纵深书脊的,有大大方方坦露被撕毁过的破旧封皮的,有怯生生仅现书壳皱褶一角的,再细观之,能发现有咖啡或什么液体风干后的点滴斑痕。而除了标配般的一本书一片银枫,不少书籍书页里还夹着各式各样的信封、书签带、字条、贴纸,以及横亘其上的个性化的手写文字。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彰显出浓郁的经人翻阅过的气息,然而在初见之际,它们竟都藏在完美无缺的墙里,无声无息,半分未显,着实怪哉。

    怪归怪,人呢?我还是没见到冬妮口中的人,没有任何人从书墙后钻进来,也没有听到有任何人打招呼的动静。难不成,他(她)会从天上的井口掉下来吗?那样会不会砸到我呀。

    “喵呜——”

    我听见了熟悉的猫叫。我低头追寻猫声的影踪,只见膝盖旁的软垫突起一个肉球,吓得我全身为之一颤,两手撑着朝后拖移。这个球在软垫底下游动着,游动着,起先像迷了路,东窜一点,西窜一点,发出窸窸窣窣的探索声,后来似乎摸出了门路,一瞬停驻蓄力,旋即一口气游至了垫子的右上角。

    像帘子被掀起,从垫角下露出了小猫——名字记得是叫梦奈——被折叠的尖尖的单耳。随后,玲珑的头骨、动人的颈项、优雅的身段、柔顺的长尾,配搭上那悠然而有致的小步,宛如模特般,不急不慢地,一环扣一环地,从垫子里渐次呈现出来。

    梦奈以身为轴,一个柔软的转身,四足缩定。银辉将她原本的深紫毛皮沐浴成了银灰色,却丝毫不减其高雅的气质,反而衍生出一席神圣之美。她歪着头,圆圆的瞳仁定定地看着我,我非常惊讶,她那双玄冰般的瞳仁即便在此地也依旧绽放着幽蓝的光芒,不见丝毫减损,仿佛全身其他颜色都可以让步,独独这双眼睛没得商量,不容商量。猫儿又斜着低下头。抬起右爪,悬空指了指躺在我手中的这本书。

    难不成,她就是给我代劳的‘人’?

    我半信半疑地将书本放置在我与她之间的垫子上,顺手将书翻至枫叶那一页——我停下的部分。她顿时双眼放光,似见到一条新鲜出炉的烤鱼,舔了舔舌头,蹬足就爬上了垫子,十颗肉球搭在了白纸上,左右双面各分一半。我凝眸观察,软垫未被划破,白纸亦未被划破,至此越发确信,她的指甲被谁削掉了。

    猫儿灵狡的视线在白纸上恣意游动着,马车的交响曲再度响起。不同前次,此刻周边的书籍非常安顿,叶灯绽出安详柔和的光,车轮行速恰到好处,如履平地。这般和谐的韵动下,我的肩膀不觉松弛下来,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得了闲,终于卸下防备,安然品尝起漂浮在车室半空的花木香气,享受着一场高级得不能再高级的按摩。身心愉悦之际,羞愧之心也渐渐涨起,同样是阅读,一只猫和我一个人,前者读起来一丛云,后者读起来一洼泥。

    唉,同样是爱书的生物,怎么状态差别就如此巨大呢?

    梦奈读得飞快,目光不久便移到页面的右下角,看来这一面要读完了。我反射性的要出手帮她翻页,顺带挽回一点为人的至尊心。谁知她极有灵性地,抬起左爪,挡在我伸出的手前,一双猫瞳仍定定锁在书籍上,像是在示意我不要打扰她。左爪放下后,她随即将抚页的右爪抬至嘴边,翻转,往肉球上蘸了一舌唾液,复贴回页面右下角,哗地翻开新的一页。然后,左爪扶定页面左下角,右爪脱出,贴在页面右下角,继续读下去,毫无困扰。

    我张大嘴巴,声音却卡在喉咙口,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

    “可以出来咯。”冬妮在催我了。

    我把注意力从梦奈身上抽离,转而在书墙上流连了一圈,提问道,“我没有看见门,怎么出来。”

    “闭上眼睛。”她说,“像我教你取书时一样,开门和取书,这两者是相通的。”

    遵照指示,我再度闭上双眼。很神奇的,进入黑暗时,马车的跌宕声,小猫的翻页声,书籍的攒动声,像约好了一样一齐从我耳畔跑掉了,藏身到了不知何处。我的臀部不再感受到冲击,腰间没有任何力在牵引。仰头深吸一口气,果然,连那熟悉的清香也不见了。奇怪,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车子又停了下来?还是说,闭目之际我即进入了另一个独立的空间?不对,软垫还在,我垂下手,摸了摸,触感还是那触感,肉嘟嘟软绵绵的,令人心安。

    “跟冬妮教我取书时一样”,我在心里默念着,再度抬起左手,向某处缓缓推去,幸好,手臂尚未完全伸直,指尖便已触到了东西。

    伴随着一声吱嘎轻响,什么东西打开了的声音。

    一个讨厌的老友扑面袭来,

    他的名字叫: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