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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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

    “华清师叔,最近山上是不是有点空啊。”一个耷拉着鼻涕小男孩咬了一口手里的鸡腿,“感觉最近安静了好多。”

    “是呀是呀,感觉有灵清师傅有半个月没炸炉了。”一个看起来至多五岁的小女孩回应了一句,从高大结实的华清师傅手里接过另一条鸡腿。女孩显然要文雅的多,低声谢过后才就着穿过郁郁树叶的夕阳享用晚餐。

    华清随意的在腰侧摸了一摸手上的油,不急不缓的继续拆卸起手里的大山鸡——这只倒霉的美丽生物是早上撞进药园雷法禁制里电死的。幸亏发现的早,不然白白浪费了。这也就是二师兄不在山上,想到这一层,累了一天的华清突然有点羡慕身边的这几个小孩。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无忧无虑。

    华清心里感伤,大师兄病重垂死,不得不封了道境下山寻医,二师兄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就下山护道了——说来奇怪,二师兄脸上的伤实在顽强,丹房封道境之后小半个月都没消下去多少。师傅把师兄们送到山下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临走啥也没交代。华清心里有点委屈,师傅总是这样,说走就走,成天的在外边鬼混,外边有什么好的。

    之前也就罢了,至少还有师兄们在,他华清只要每天做好饭,在厨房门口喊一声就行了,碗筷碟子都不用自己拿,瓜果蔬菜鱼肉蛋奶有五师弟采买,脏了的杯盘碗筷有十三清洗安置,淘气顽皮的孩子们有四师妹震慑···可是现在,现在山上最大的就是他青莲剑宗宗主嫡传的三弟子华清了!要是师妹师弟但凡有一个在山上,他也能继续摸鱼偷懒,可惜五师弟大半年前就收了家书急急回家去了,连一个缘故都没有说。四师妹前几天也突然收到天水宗召她速归的飞剑——兜兜转转,有一天,竟然要一头会做饭的牛精做青莲剑宗的暂时话事人了!

    他华清就是一个臭做饭的,什么心也没操过,天塌下来有师兄们顶着。他只管做好一桌子美食好菜给师兄们庆功,庆祝他们又惩戒了来山门闹事的宵小。华清眼前有点湿润,大师兄的病真的很重,二师兄虽然看起来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其实他自师傅回山这一个月吃的沉心丹比之前十年吃的加起来都多。师傅趁夜回山门那天,华清亲眼见着二师兄抖得像个筛糠,华清知道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只记得师傅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全是空的——谁能相信呢,大师兄那么厉害,战无不胜,一只手背过去能打六个自己,怎么会突然就不成了呢。什么血统反噬···华清情不自禁的想捶锤自己的大牛脑袋,想听听是不是空心的,可是看着小矮桌周围的一圈小孩,又忍住了,改成夹了一些青菜给那个最不爱吃青菜的矮萝卜头。

    华清当然知道大师兄偶尔会发病,会化出原型——华清自己是牛精出身,偶尔想犁犁地是很正常的事。他竟然真的以为大师兄跟他这头蠢牛一样只是想变回原型回忆一下过去时光。大师兄本来就是半妖,生下来就跟人族婴儿一样,哪有什么藤蔓树枝的过去需要回忆啊!

    精神恍惚了一下,华清感觉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但似乎有什么东西阻碍着他往更深一层去思考,他收拾了一下孩子们吃完的剩菜和碗碟。陪着小东西们玩了一会儿又逐一安顿他们回房休息。于是对华清来说异常疲惫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青莲山山脚处,十三化作的少年有点心疼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扇子状缺口。鲤鱼少年有点不太自然的眨了几下眼睛,快走几步绕到同伴面前,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伯烨师兄,你看我像人吗?”

    面色沉重的少年之前只顾低头走路,此刻显然慢了半拍的抬起头望向师弟,看那鲤鱼少年学着人族的样子不停的眨眼。:“没,没这么频繁,这样更不自然了,像是,像是害了眼病。”伯烨边说着,边情不自禁的抬手揉了揉自己通红且肿胀的双眼,:“你那个神通,真能瞒过三师叔吗?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好啊···”

    十三无所谓地摆摆手:“是你要死要活下山来找大师伯的,后悔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反正刚下山,现在回头走还能赶上明天的早饭。”鲤鱼少年伸手戳了戳同伴的手肘,似乎有点羡慕那看起来就很有力量的胳膊,软软的开口:“好师兄,你放心好啦,那可是我的天赋神通,三师叔又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他每次想到跟咱们两个有关的事都会自动忽略掉的,除非有人专门提醒他或者咱们两个跳到他眼前去。等我这个神通修到大成,就可以真在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啦。”

    伯烨轻轻叹口气:“我不担心这个,我是怕三师兄知道了咱们偷偷下山,还用神通迷惑他,他会伤心。”

    十三随意摇摇头:“知道了也没什么,三师叔不会太在意的。你们人族就是想的太多,要我说就是明说也没什么,华清师叔没准还会陪咱们一起去找我师傅他们呢。”

    伯烨无心和师弟犟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三枚铜钱,扣在手里摇了几下,心中推算一二,指了一个方向。

    于是十三继续学习人族眨眼,时不时问上一句“像不像,?”

    伯烨要安静地多,只是偶尔回应师弟一两句——他全天下最好的师傅下山求医,他这个做亲传弟子的必须要去侍药,这是大道常理,谁也说不出什么错来。他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正大光明的去给师傅护道,就像二师叔那样。更何况师傅他——青衣少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可是心里的难过没有消解一点,师傅此次下山之前,已经把实情讲给了少年听。可怜的伯烨当时就差点泪如雨下,怕师傅见了难过才生生忍到夜里才敢偷偷哭出来。偏偏师傅又是一幅,不过生死,不必在意的样子。

    浮生是第一次做师傅,没什么经验可以参考,自然也就不会把嫡传弟子当傻子糊弄或者当孩子欺瞒。浮生自己也没当过真正的孩子,他不喜欢被欺骗,打着为自己好的名义也不可以。所以他也这样坦诚的对待自己的弟子,愿意倾馕相告。

    或许真的跟十三说的一样,妖族并不擅长用委婉曲折的心思去思考问题,他们喜欢直来直去,对待亲近的亲友尤其如此。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病就是病了,死就死,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浮生从心底里觉着这是自己的事,仅此而已。可浮生很难真正的明白,羁绊一但产生,尤其是对情感丰富的人族来说,再想坦然面对它的失去,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看,浮生或许有些自私,他把自己的生命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也就是说,他活着,并不是因为他想活着,而是他拥有生命。当他的生命想一条河里的水一样想要逝去的时候,浮生也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他在很小时,就大概能感应到自己的终点,就像一棵树,或者一棵草,它们生根发芽,到了秋天死去,理所应当。前往佘山,与其说是浮生想要延续生命,不如说是青莲剑宗,是师傅,是师弟师妹,是自己的嫡传弟子想让自己延续下去。

    这是一种羁绊。也就这种羁绊,给了浮生追寻第二次生命的愿望。

    两个少年,一个修长青衣,红着眼喑喑啜泣,另一个体态稍宽,古怪的眨着眼。师兄弟二人,肩并着肩,缓缓沿着伯烨占卜出来的方向,第一次往真正的人族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