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晚，大家在客栈里闲闲散散的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进来了。我像是一个社恐患者一样，一旦人多，心里也会想逃。我的惯用伎俩是，不再说故事，不再多说任何只言片语，我在手机这端，不能控制的刷着那些不断升升降降的人数，心里筹措着，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还要不要继续了呢？人怎么会越来越多呢？而我也的确会慢慢让自己强撑，哪怕话题以及结束了，但看着人群多起来，还是会悄悄的在脑海里设计新的话题和新的故事。

    正当大家有点开始尬聊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快酝酿好新故事时，忽然有人抢先我一步。头像是一位非常美艳的女人侧脸。发髻高盘，发间插着筷子，天鹅颈，直角肩，凹陷锁骨。黑白底色的照片，红色的薄纯，性感而冷漠。果然，女人一开口的声音就是疏离又高傲的样子。女人的名字叫克拉拉。

    克拉拉生活在瑞士，她是一位独立摄影师。头像是她的职业化自拍。她的傲慢和梳理，原来是因为自身的质感高级。克拉拉和所有初此次来龙门客栈的人一样，她的语气有点疑惑又不屑，问着这里是做什么的？大家在聊什么主题？自己要说点什么吗？

    我在电话这端笑，看起来大多数时候不只我一个人像个社恐患者。

    克拉拉自然是不知道我的表情，于是她继续在自己的节奏里疑惑着。在我原本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她忽然默默的说起，“其实我倒也有个故事想分享的。”

    我知道她其实完全明白大家聚在一起聊着什么，她的提问似乎只是为了再次确认。然而当她开始讲故事，她的声音竟然“紧”了起来。那感觉，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绳，紧紧勒着喉咙一般，发出又干又紧又努力又克制的微颤的声音。也许她自己认为掩藏的很完美，但我想周围的人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声音里的异样。

    2遗憾

    克拉拉是个独立摄影师，但找她拍照却需要很早之前就预约。因为大部分时间，她在瑞士的森林里游走，拍照。她说自己是个不差钱的摄影师，所以又大把时光可供自己寻找“美好的画面”。

    某年夏天，她接到了一位男士叫凯文的男人的拍照预约电话。但那个预约的时间非常不巧，克拉拉马上就要如期进森林了。而凯文也是慕名前来，他早就对克拉拉的全家福照片有所耳闻，而这时候，他的第二个宝宝刚刚出生。凯文的幸福之情从电话那端攀到了电话这端。克拉拉是个独身女人，曾无数次幻想过家庭生活，也有过爱情，但总觉得自己这样的女人，终归是属于自己，而从不属于婚姻或爱情的。克拉拉从不为任何人更改自己出行计划。但电话里的凯文却一直在温柔的坚持着，试探着。这在瑞士人的习惯里是非常少有的“软磨硬泡”。克拉拉竟然有点点动摇，她决定先见见这位客户。

    于是第二天在克拉拉的影棚里，她见到了凯文。凯文长相非常英俊，面部线条像是雕塑作品一样，穿着简单精致又考究。凯文笑起来尤其迷人，真挚又阳光。他属于完美到恰到好处的男人。好像是一种亲切于陌生人之间的瞬间约定，克拉拉决定为这个迷人的男人凯文，从临行前一周里挑出一天，为他拍摄全家福。凯文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克拉拉顾自筹备着出行的所有物品和资料，忙碌且有条不紊。然而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克拉拉就收到了凯文的邮件：取消拍照。

    克拉拉一时间非常愤怒！这人是什么意思？那么真挚的来请求，现在一封邮件就取消？取消拍照？不是全家福吗？怎么还会取消呢？

    克拉拉从第一时间被戏弄的怀疑和愤怒里冷却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可能事情不对。于是克拉拉给凯文打了一个电话，以期解释。然而男人却一直拒绝接听。

    眼看着自己的出行日期已经到了，克拉拉还是进森林里。带着那个无解的预约。当这件事成为一件小事被克拉拉眼前的森林，山川，河流，所更迭之后，克拉拉很久再都没有再想起这单生意。克拉拉是不差钱的，所以她那最初的好奇，也早成了一单返回的生意而已。

    然而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小镇里弥漫着圣诞的浓郁气氛，白雪皑皑里，家家户户的花园都打扮的弗如童话小屋一般。克拉拉也早从森林回到了自己的影棚，预约的拍摄让她有时候甚至想逃跑，太多了。人们总是在节日到来之前，做很多充满仪式感的事情。

    某个傍晚，影棚的门铃忽然响了，克拉拉去开门。门打开的瞬间，克拉拉有点愣住。竟然是夏天爽约的那个男人，凯文。

    他怎么来了？道歉吗？解释吗？

    克拉拉疑惑着，站在门前，双手抱在胸前。这样的身体语言，已经说明了克拉拉的态度。她信任的大门已经关闭了。然而凯文却诚挚的看着克拉拉，只不过那双眼睛一扫之前的阳光，反而是愁云惨淡的样子。凯文的头发有点凌乱，衣着也有些邋遢。

    克拉拉还是察觉到了男人的异样。

    终于凯文从衣袋里拿出了一张小婴儿的照片，递给克拉拉。

    克拉拉拿过照片看了一下，那是个超级小的婴儿，就像是刚出生一样小，眼睛眯着，身体的皮肤还皱巴巴的发着黄色。那因而看起来太小太虚弱了。像极了小小的动物幼崽。

    凯文说道：“对不起，我为之前的爽约而抱歉。因为它永远无法出席了……”

    说到这，凯文站在风雪交加的影棚门前痛哭流涕。风雪在他背后呼号，男人的呜咽声被吞没。临街的影棚像是被这冰冷给封冻了一般。克拉拉只感觉到自己被凝固了，呆站在男人面前。路上一个行人，一辆车都没有。人呢？人去了哪？

    克拉拉忘记是如何送走凯文的，她只记得临走之前凯文说了一句：“总觉得，你该见它一次的。毕竟曾经约好了。”克拉拉捏着那婴儿的照片，明明捏的死死的，但好像有一阵凌冽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开了克拉拉的手。照片被寒风卷走了，升上了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高。天空，那么深邃。

    那张小照片很快就被卷飞，没了踪影。

    在那之后，克拉拉像是留下了一个心结，她不想再接任何关于全家福的单了。她想拍摄那些美好的瞬间。只是当下，她允许自己，无法接受被拍者不能准时参加拍摄的那种遗憾。

    转年，夏天有一次来临，克拉拉又一次开始筹备着进森林的计划了。看了那么多的人，克拉拉发觉自己似乎总是要适时抽离于人群，在大自然里再获取能量。然而凯文的故事，似乎总要在她离开人群之前再次出现。就像是一个课题一样，本以为修完了学分就是结束了。但每个学期，都在升级。

    就在克拉拉在准备出行前，偶然一天她去面包房买面包。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背影和凯文是那么相似。等克拉拉走近，她看到，那果然是凯文。凯文手里正捏着那个小婴儿的照片和面包房的售货员阿姨老埃拉在说着什么。而老埃拉平时是个非常爱聊天的红发女人。但此刻埃拉的表情十分冷漠，手里还拿着抹布悉悉簌簌的擦着售货台的边边角角。看到克拉拉来了，才立刻换上了热情的表情，那架势俨然是被解救了的感觉。凯文这时候也发现了克拉拉，尴尬的笑笑，默默收回的照片。埃拉对克拉拉使了个颜色，撇了撇嘴，那表情就好像在说：那个男人疯了。

    克拉拉对埃拉的反应，竟然有点反感。她没有说谢谢，就拿起面包，又顺势走过去，拉走了凯文。在街角，背后都是鲜活忙碌的人群，车流。人们或说说笑笑，或忙忙碌碌。克拉拉皱眉看着凯文，两个人相对无话。

    忽然凯文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发旧的小本子。凯文顾自翻开小本子，给克拉拉念着，某年某月某日，有个小天使降临了。第一天那个小天使做了什么。包括最后一天，那个小天使没有再醒来。凯文没有一瞬间迎上克拉拉的目光。就像是结束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一般，读完那简短的新生儿日志，凯文就转身离开了。背影已经显得形销骨立了。

    克拉拉站在原地，那刚出炉还温热的牛角包被包在牛皮纸袋子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发出奶香。

    那年夏天，克拉拉第一次有点厌倦了丛林。她甚至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看着星空，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等回到城市，就找凯文，给他拍张照吧。

    于是等她从森林回到城市之后的第一时间，她就给凯文写了一封，邮件。

    邮件上只有一段话：有时间来找我，给你拍张照吧。

    过了漫长的秋天，凯文也没有回信。

    在欧洲，墓园总是和人们的居民区相邻。墓园的树总是长青类，那常年的绿色像是竖了一道超越自然却又自然的屏障，隔离着两个世界。而秋风还是讨厌，会在这个季节冷酷的扫掉叶子和矮草的伪装，墓园里的景象突兀的出现，座座墓碑矗立。古老的青苔，新鲜的花束，萧索和鲜活，对立又相融。

    那天克拉拉带着狗出门去跑步，路过了墓园那条街，一抬眼，又看到那个男人，是凯文。凯文正在一座小小的墓碑前拔草，放下一束鲜花。他胸前的婴儿袋里是一个超级小的婴孩，身边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克拉拉的狗狗见主人停下，忽然趁着主人的手松，托着绳子跑进了墓园。克拉拉见状也只能跟着进去。

    凯文身边的小男孩听到够的声音，转身看过来。凯文也抬起头，见到是克拉拉，他开心的笑了起来。那微笑就想他们第一次认识时，一样。凯文骄傲的挺挺胸前的小婴儿，给克拉拉看。克拉拉也跟着笑了一下。

    那天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墓园，在不远的冰淇淋店，还吃了个冰淇淋。

    萧索的风在周围吹着落叶翻飞，冰淇淋像是迟到的甜蜜，虽然有点过期，但还是来了。

    这一年的圣诞节之前，疫情突然来临，全城即将面临封锁。那天下午，凯文没有任何预约，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突然就按响了克拉拉的影棚的门铃。

    凯文笑着，穿着粗气，在门口问：“嘿，克拉拉，给我们拍张全家福吧！”

    克拉拉知道，他知道自己不会拒绝他了。

    这是一次不需要预约，就能成功拍上的全家福。

    也是一次早就约好，只等他们来的后补的全家福。

    镜头前，凯文还是执拗的在身边放了一把空空的小儿童椅。

    所有人都笑着看向牙齿。

    咔嚓一声！

    全家福，照好了。

    克拉拉的故事讲完，她自己说这是一个“关于拍照的遗憾”的故事。

    她说，这件事好像带给自己很多很多不一样的思考。

    她很爱自己的职业，这是一个被爱充盈的职业，每个瞬间都写满感动。

    最后她说了一段我很喜欢的话，我打算原文放上。

    克拉拉说：“让过去过去，给时间时间。接受能接受的，改变能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