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雨笼山，凝！”

    道洲南域姑射山，平日里雾重云深，白练飞霞的人间仙境，今夜银月披云，风雷震怒，滚滚雷霆轰击大地，天地顿时亮如白昼。水龙倒挂苍天，伴随着无数冰棱，猛然向地面激射。

    顿时间山崩地裂，姑射山谷化作一片汪洋。

    半空之中，一轮血月逐渐凝结，殷红妖艳，细观之下其中竟有一道人影，扭曲挣扎，那赫然是道水牢，血气蒸腾，不知困锁谁人？又是何方修士的手笔。

    “虽然不知你是杀楼排名第几的天字杀手，可惜你本不该接下这单买卖。”

    水牢外，中年修士抹平脸颊上那道细小的伤口，那一剑的确很快。随即右手凭空虚握。血月体型急剧缩小，面临这般巨变，白影不得不加速火灵力运转抵挡这股压缩的巨力，将周身水汽不断蒸发。

    水汽在中年修士的操纵下又不断形成全新的水流，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情况没有丝毫改变，白影身上不断渗出鲜血，五脏即将破碎。

    谁知，下一秒。

    九霄澄澈，疾！

    远山疾驰而出一柄飞剑，裹挟洪霆剑光，顷刻便至，直至中年修士。不料他早有提防，轻松躲去。剑势不止，净云剑意挥洒，九霄澄澈仿若一根银针，水牢瞬间破裂。

    中年修士运转灵气想要维持住水牢，可无形的水流彻底与参天涯失去了联系，化作水珠滴落在水泊之中。心中疑惑不已，这是又什么剑意？怎么从未见他用过。来不及诧异，白影脱困的一瞬间再度袭来，他不再托大，沉入湖中。

    第二道身影乍然显现，身姿挺拔，手持飞剑，与白影并肩而立。

    中年修士神识扫过战场，神色一凝：“果然是你，商儿，看来，你知道真相了。”

    不是商清阙，又是何人？

    十三岁读《松风剑帖》初入剑道，十五岁剑意登堂，十八岁群英会败尽各大宗门所谓天骄，入天一净水宗三年，时任刑堂堂主。

    是他爱惜不已，倾囊相授的关门弟子，亲口任命的净水宗下一任宗主净水麒麟商阴，商清阙！

    “是的，师父，我回来杀你了。”

    “你在祖洲这半年来修为大有长进，我虽非剑修，但能感受的到你的剑意彻底精纯，可惜仍是不够。道界确实有许多令人无法直视的黑暗，待你接过宗主之位，那个时候做什么不行，何必急于一时”

    “师父在宗主的位置上坐了几百年，又做了什么呢？”

    “有些事不是光靠一腔热血就能做到的！荣百年，诸葛遗尘，林思退，李悲唐，玄霄碧哪一个不是绝代天骄，哪一个有好下场？连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还轮不到你逞能做英雄！”

    医者难自医，宗主之位代表的不是权利，而是一旦拷上就无法挣脱的枷锁。

    商清阙警惕着下方的水面，隐隐雷光闪现，水里翻涌着气泡。他十分了解恩师的能为，修行功法特殊，对于水的掌控细致入微，随时有可能发动攻击。

    方才的交锋，商清阙清楚白影有着击杀参天涯的可能，所以参天涯才会全力对付他。此人需要保下。

    商清阙与白影站在未被淹没的山尖之上，不敢贸然行动。

    “玩耍至今，也该认真一些了。”参天涯毫不顾忌的挥霍着体内灵气，水面朝他们发射出无数水箭，密密麻麻，射向天空，炸裂成无数水汽。被他操控，迅速凝结形成冰刀再度落下，范围极大，避无可避。

    “替我支撑片刻，待我结阵。”

    白影也不再吝啬灵气消耗，开启护身罡气，尽力帮他挡住要害，冰刀划破白影的四肢，寒霜侵入血脉，不消片刻，就会化作冰雕。

    商清阙不为所动，顾忌他的伤势并不能反败为胜。想赢只有靠那一招！尽管不是总能成功的，但此刻必须放手一搏。

    情势急转直下，远处山峰灌木从中，又有一道少年人影焦急踱步嘴中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全完了。老大根本不够他师父炒盘儿菜的。我这臭嘴，刚才为何非要问那个问题。”

    一刻前。

    姑射山会仙台飞亭处，一人半卧亭中，另一人在亭外倚栏背立，皆穿着黑色道袍。上面用银线连接着晶石，勾勒成一幅星图，反射的月华光芒与星空中稀疏的星斗遥遥相应。

    “你觉得我师父参天涯此人如何。”

    洛离珠沉思：“我行走江湖日浅，但在酒馆茶舍，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都是一件难事。

    净水宗宗主，成名四五百年的正道巨擘，一身玄功深不可测，在已知的巨头之中实力不低于前二十。为人刚正不阿，曾带领宗门在凡界击退魔道入侵，威名赫赫。

    老大，突然提他做什么？”

    洛离珠的回答与商清阙心中预想半点不差。

    “群英会前，他决定将参梦离许配于我，婚礼在三个月后举行，届时连同净水宗宗主之位一并传我。”

    明明是件喜事，他语气似清水般寡淡。

    “平步青云，洞房花烛，双喜临门呐。参梦离是我在三年前苏州城见过的那位吧，你很喜欢她？”

    商清阙已至观照境界，在黑夜中洞若观火，风景能看的真真切切，商清阙陷入回忆：“那日聚鹤峰仙鹤盘旋久久不散。我遇参梦离于九曲回风台，当时暗暗发誓此生要为她扫尽愁云。

    所以我决定，不娶她了。”

    “啊？”

    交谈间无数暗流溪水从地表渗透而出，裹挟磅礴水汽浮向天空，向远处山峰汇涌而去。

    “这是？万川归海！你安排杀楼天字级刺客伏杀的目标究竟是谁？”

    商清阙没有过多解释，神色肃杀：“星光被黑云遮盖，三垣定光阵已破，你负责一旁周围戒备，为我传输星辰之力。切莫使用摘星录以外的招式，以免日后暴露身份。”

    “那你呢？”

    商清阙抬手召出名剑.九霄澄澈。

    “无事，我与参天涯朝夕相处，他遇刺身亡，我难逃干系，无需遮掩什么。”

    洛离珠比较二人修为的差异，一位是修行五年的少年天骄，一位是四百多年久经杀伐的近天境修士，担忧不已，鬼使神差般又问一句。

    “能赢吗？”

    洛离珠此刻后悔不已，就在此时，局势再度逆转！

    他甚至忘了呼吸，是那一招！

    “吾背负星君之命，苍龙七宿心月狐，召来！”

    东方苍龙七宿，心宿光华大作，远方天际一团流火，夹杂庞然火气，呼啸而至。沧海被蒸发成水汽，直冲云霄。参天涯一时间无处藏身。

    商清阙身边逐渐显化出一名绝代风华的女子执着一杆橘灯，云雾飘渺，头顶一对银白色的绒毛，身着橙黄纱衣，如雪般的肌肤若隐若现。

    心月狐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月桂的香风，朝着白影款款施礼。旋即化作了一道清风，仿佛未曾来过，只有清香依旧。

    心月狐为何要向这名杀手行礼，已不容多想。商清阙用九霄澄澈在自己与白影身上划出一道伤痕，方才他就察觉到这水中不知何时被人掺入剧毒，幸好他独特的剑意有净化之用。

    牛啊，老大！

    二人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空间。

    “你的同伴呢？”

    “死了。”

    白影僵硬的回答不带一丝感情，似乎死去的只是一只溺水的蚂蚁。

    参天涯没有预料到这般变故，看来这个徒儿素日来隐藏的很深。

    掐指运转玄功想再将水汽凝结，此时方才惊醒。不对！这空气中何时起我散出去的灵气一丝也不曾剩下！

    凡用灵力施展出的法术，灵力虽然消耗出去，但并不会散去，而是会散布在周围的环境中，带有极强个性。

    除去修士本人外，无人可以掌控。散出的灵气会增幅接下来施展术式的威力，所以参天涯第一次出手便是范围极大的杀招。

    “惊讶么？若师父早早使出全力，这二人断然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哪怕我前来助阵同样于事无补。

    我苦心谋划半年耗费无数资源布下绝灵大阵，正待此时！姑射山方圆百里的灵气已经被我一瞬间排空了。

    伏杀开始时的第一剑，你便中了奇毒冰雪消融，无药可解。可能你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此刻你体内的灵气正以流沙般的速度消散。

    师父曾教导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你似乎也没做到。”

    参天涯感受体内灵气，战斗至今他仍是不解：“我对你不好吗？你少年入宗，传你功法，全力助你修行。

    你还记不得那年你被魔道弟子击穿心脉，是我毫不犹豫用宗门唯一一颗九转金丹黄泉留步，保你百日不死，走遍道凡两届，寻访名医，救你活命。

    再过半年你便是道界巨头，只手遮天。你有什么理由要对我动手。”

    “行路至此，我不能再视而不见。师父，你累了，休息吧。”

    “刺！”

    白影身上血花四溅，倒在地上生死未知。战斗至方才，灵气本就所剩无几，还撑起了两道护体罡气，再无多余灵气维持。

    参天涯意识到这一点，控制白影身上的水滴凝结冰刺，完成这致命一击。

    “我灵气虽然只余下三成不到，杀你仍是易如反掌。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你对我十分的信任，才是你今日深陷死局的原因。

    我是个卑鄙小人，他年黄泉再见，我必背着师父，走过十八层地狱。”

    商清阙体内灵气本就不多，绝灵阵对自已同样有着影响，早已干涸。

    天色渐明，群星渐隐，天空之中的星辰之力虽不受绝灵阵的影响，有洛离珠暗中为自己补充，但现在也感受不到了。

    手段已经出尽，再打下去绝无胜算，捏碎手中漆黑的玉符。一道身姿曼妙的漆黑人影浮现。

    早春三月她披着熊皮大氅并不臃肿，束着黑发随风飘荡，没有半分女子般的妩媚，如同九渊凌厉的气势令人难以直视，尽显恣意狷狂。

    “亏我枯坐整夜，终于舍得捏碎这玉符了，合作愉快。”

    这人影掷出大把小人模样的黄符，化作无数个自己，或持刀持剑，向参天涯杀去。没一张符箓都代表着一种武学招式，根本不可能一一破解。

    “冰刀雨剑”

    傀人魔尊折柳闻烟，剑祖手下存活的十二魔尊之一

    参天涯灵气所剩不多，面对如此强敌，唯有全力以赴，才能博得一线生机，他将为数不多的水汽再度凝结。

    一个个人影破灭，漆黑人影硬顶着冰刀剑雨如鬼魅般杀至面前，卡住参天涯脖颈，笑颜如花，挥挥右手。

    “别了，参宗主。”

    右手击碎参天涯护体罡气，贯穿他的胸膛，掌心所握之物，漆黑人影将之收起。身上的伤痕就像开线的人偶，伤口中没有半分血色，只有如白雪一般的玉脂。

    “日后被正道追杀，我那槐生洞是不错的去处。”

    “若不是参天涯被我多方算计，灵气衰败，实力大跌，你会出手吗？合作只此一次，我不想与你们有任何瓜葛。”

    漆黑人影素手曲指如舟，掩着嘴角：“小子，别不识好歹，真的以为我槐生洞什么人都收？

    你今日百般算计的强敌，在我眼中不过是屈指可灭的蝼蚁。

    可能是还未挨过毒打。罢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我。”

    说完化作黑雾，消失不见。

    姑射山已是茫茫焦土，不复从前秀丽。此时战场惟余师徒二人，参天涯不愧为近天境强者，胸前空洞，虽被掏心，凭借灵气支撑仍能活着。

    事已至此，他一声长叹，接受了注定的结局，似乎卸下多年重担，轻松许多。

    他平静的走到一块岩石旁坐下，示意商清阙坐过来。

    “商儿，你做的很好，无论是布局，还是临阵表现。

    战场设在水脉稀薄的姑射山，布下绝灵大阵，冰雪消融，你与这名刺客的独特剑意，还有最后时刻才出手的折柳闻烟，皆是对付灵修的杀器，针对我构筑的杀局十分完善。

    筹谋缜密，洞察入微，行事果决皆是上乘。我年轻时也想过像你一般，想做些什么，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足够的勇气，只得放任自流，自甘堕落。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此剑取名九霄澄澈之意，虽死不悔！”

    “好，好！好！！”听到这般回答，参天涯神情激动异常，吐出大口大口鲜血。

    “师父。”

    “我没事”，参天涯忽然正襟危坐，神色严肃：“刑堂堂主商清阙听令！”

    商清阙起身，单膝跪拜：“弟子在！”

    参天涯掌中浮现出一枚令牌：“五大灵宗立宗之初，言除魔卫道，救护苍生，然圣人有言：初心易得，难得始终。灵宗终是误入邪途，与魔道为伍。吾坐任净水宗宗主已有四百余年，非但视而不见，无甚作为，更有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举，实乃千古罪人。

    吾今日将净水宗宗主之位传让与你！继任之后，望你能革除弊病，拨乱反正，尽扫层霾，还九霄澄澈！”

    “商清阙，领命！”

    待他接过令牌，参天涯按着商清阙肩膀，冰雪消融的毒性越来越强，他的时间不多了。

    “徒儿，反出净水宗，今后你会受到五大灵宗无休止的追杀，我已抹除宗主令上的神识，必死关头能保你性命，否则绝不可滴血认主。宗主之位不是枷锁，宗主令才是。”

    “师父，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谁！”

    就在此时，参天涯的生机戛然而止，似是走到了生命尽头。但是商清阙右眼月白色的眼眸分明看到碎了，师父的神魂被人捏碎了！

    师父原来做了一辈子他人的走狗吗？难以想象，净水宗已经是道界最顶级的宗门。

    看到已成定局，再无变故，洛离珠飞遁而来，好奇道：“这人是谁？仅用一招就瞬杀了参天涯，此人实力恐怖如斯。”

    商清阙收起九霄澄澈，方觉肩上的重担减轻不少，心间转又变得沉闷，上锁的房间又变多了，师父到底想说什么？他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洛离珠。

    “这又是什么？”

    “参天涯的罪证，妥善保管，不准私自打开，以后或许有用到的机会。”

    商清阙遥望着天边，天际泛着一丝红霞，朝日掩辰，将出未出。热烈的目光透过重重的雾霭渐渐冷却，变得毫无感情。

    聚鹤峰顶心心念念的人倏然化为泡影。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