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漫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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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儿时记忆

    火盆中的余烬熄灭,被野风一吹,化成黑色飞蛾,漫天飞舞,将我的思绪一并带离。不知为何我想起童年的一个夜晚。

    记忆中的父亲是个篾匠,编花灯的技艺在苏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每逢佳节前夕,家里便会提前赶制灯笼,以供贴补家用。在我提出要读私塾的那年中秋前一天夜里,那晚的圆月显得格外的大,一家三口都在小院里低头编着花灯。不知什么原因,我那晚总是心绪不定,破竹的声音使我感到厌烦。

    终于我忍耐不住,一脚踩坏父亲刚做的花灯,编好一盏花灯要花费父亲半个时辰。父亲没有生气,而是问我为何要读书。

    我已记不清当时的回答,只记得父亲那诧异与欣慰的神色。那晚我躺到房顶的茅草,看着天上的圆月,迷糊之中听到星空上有个女子在呼唤着我。天亮时,被破竹声吵醒,父母依旧坐在院里。看着他们眼里的血丝,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逃避。

    年前我趁着带弟子参加少年群英会路过苏州,是与父母见过的最后一面。父亲罕见地喝得大醉,与我说了许多。

    父子相处时往往很少交谈,我坐在不远处,用刀把竹片破成更细的竹篾。房间里一度陷入静默,只有破竹声不断响起。

    “你杀过人,不止一个。”

    我不清楚父亲如何得出的结论,却十分的正确。

    “是。大约有数百人了吧。”

    “全是恶人?”

    从我少年时起,无论增长多少知识,父亲尽管不识字,但每一次提问都会让他陷入更深的迷惑,今日依旧如此,只能将其归结为老人口中常说的阅历。“我不知道。”

    这是经过缜密的思考的出的结论。父亲竟意外的认可:“嗯,若作别的回答,我会立刻把你轰出去。十年来的求学,你的脑袋还算清醒。”

    “父亲,此言何意?”

    “人杀的越多,对人命就越漠视,下刀就越快;读书读得越多,就被条条框框束缚,凡事都要争论计较,分个明白。最后从书里走出来的只会是两种人:一种被仁义道德束缚,若贯彻下去,也能成为君子圣人,这很好,但往往什么事都做不成。

    另一种则是完全不受羁绊,为人处世不顾毁誉,无所不用其极,一旦找到合适的生存方式,便往往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迹。

    你是哪一种?”

    我敏锐的发现父亲话语里暗藏的陷阱,两者其实都是一类人。

    “寻找真我的人。”

    父亲不作表态,他不是一个擅长赞美称扬的人,自顾自地讲起曾经的事:

    周庆与我同岁。少年时曾到西河比试凫水,他水性远胜于我。我一时争胜,不肯服输,溺于中游,他及时折返将我拖上岸。此为救命之恩。

    十八岁,我与他往返江浙,以运货为生。在江陵地界遭遇山贼,我和周庆约定在永州碰面,随后分头逃命。同队镖师与山贼拼杀,我仗着胆趁山贼忙于搏命,回身顺走了三匹劣马。与周庆碰面后,在永州东市共换得五十两白银。打算客栈留宿一晚,第二天置办点物件,回家做买卖。

    当天夜里,周庆将我打晕,绑在床脚,推到烛台,带着银子跳窗逃逸。客栈小二发现及时将我救了出来。我没有报官,一路向东乞讨,回七里驿那天,他正好在办婚事,做了苏州城里一户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自那之后,我与他心照不宣,对此事闭口不谈。每夜我都会在身下压把竹刀,夙夜不眠。直到两年前你衣锦还乡的那个晚上,他不顾心疾,拉我喝酒直到后半夜,他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忏悔当年的事情。终于时隔三十八年,一笑泯恩仇。你可知那时我为何不报官?”

    为钱兄弟反目的事,我听来只觉得寡淡无味,但还是认真回答父亲的问题:“银两数额巨大来源不明,贸然报官,若引起有心人的觊觎,反倒会引火烧身。”

    “救命之恩,千金难还,五十两又算得了什么?况且那晚抢我钱财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

    前后矛盾的话语令我有些不明所以。

    “当人依照本心行事,即便失败也不会感到后悔。若你能认清我,那就依照本心行事,凡事无须顾及是非对错,善恶黑白。

    人性不值得相信,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背叛你。但无论何时都要对人心怀希望。世界上确实有许多黑暗,但没有光明,人无法生存。我能帮助你的事情不多,这些话你要记牢。”

    听周叔说,母亲当时是上吊身亡,而父亲则保持盘坐的姿势,全身内外无伤口与中毒迹象,仵作的结论是无疾而终。而我清楚,这是修士自绝气脉而亡的迹象。父亲一生都是辛勤劳动的农民,除去十八岁那次经商,再没离开过村子,究竟哪来的修为,又是什么境界,连我都不曾看透。

    当一切都按着我预想的进行,他们还是向平民伸出魔爪,只因为他们是商清阙的父母,我也坦然接受了这种代价。在这个时代,想要保全身为凡人的父母,只有向屈服一条路可走,既然选择反叛,就只能选择失去,等价交换是世界不变的法则。之所以不去复仇,因为真正的凶手就是名为商清阙的我啊。

    当我回到苏州,听到死讯,本以为能平静接受的我,澄澈的心又被浓浓的大雾封锁:父亲既然有能力,为何不逃,而选择和母亲舍生赴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怀希望么?该怎么心怀希望呢?当我选择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而去杀掉一个魔头,不仅没有让世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反而出现了另一群想要代替他的魔头。所以做的这一切只是让两个平凡的年轻人失去了所有,是么?

    不该是这样,以往我总是将一切的黑暗归结于个人的罪恶,但现在才发现大错特错。或许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心中都有着难以洗净的原罪,魔头只是里面的佼佼者。这么丁点的道理也算是仅有的收获了。

    我抓起父母坟前的泥土一口吞下。

    此身涉江湖,恐难有归期。若客死他乡,就让风把黄土带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