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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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矢遗命

    “我的孩子呀,我要告诉你。你的亲朋、你的血脉至亲,都不可信!”

    一间装饰简单的大帐篷里,屋主人奢靡又暴发户式的请来了草原上稀罕的首饰匠人,给风帐镀了一层金顶。

    而塌上的老人,褶子布满了枯树皮一样的老脸,肤色和远近闻名的柏柏尔人牧民并无两样,这个头顶华发掉光的老者,就是缠绵病榻才两日的乌骨都汗,孩子的父亲。

    那日耳曼蛮子所酿的黑啤酒一样的眼珠无神地看着床前趴着的男孩,将颤巍巍的手掌放在短发丛里、三岁孩子的顶心。

    “阿提拉呀,你是手握苏鲁锭长枪出生的,那一夜,奶娘在惊喊中被焰燎去了双眼,误把你丢在火盆中央,那些壮健的仆人连忙去倒水..但你神奇地把火焰托在你的掌心,握住了拔石簇递过来的短矛。入火不焚入水不溺,这是天降于我们阿瓦尔人的圣主!但你——”他将覆在孩子头顶的手掌放下,指着孩子的脸,“你的掌心没有凝血,长生天赐下的血块比生铁更寒凉,而真正藏着那血块的地方在这,你的心里。”

    “我以为你是不爱阿爸的,从我看到你那夜开始,你没有哭、也没有笑过。我知道长生天就是爱叫这样的人下来,帮助陷入困难的阿瓦尔部落走出困境。”

    孩子没有听懂老人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老人的声音很低,他只能听出其中沉重的意味,他低着头,不敢说话。白色的香炉里头,袅袅白烟扶摇直上,在青灰色的帷幕面前倒挂,冲积成一团团他认不出的云霞烟兽。

    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老人叹息着:“可恨,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柏柏尔人打败了我们..你那几个叔叔,将会是你人生的第一道阻碍。长生天要收回我的性命,却要迟滞了他们的!”

    “而你,还太小!”当那双占满松脂的手再度放在他头顶他肩膀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小阿提拉这才感到秋日里一番暖意..平时鞭打自己随时拿自己和兄长撒气的乌骨都汗王不见了,只有一个缠绵病榻、将将待死的花甲老人。

    “盂什孟根!”老人提起中气,用尽可能不那么颤抖的声音呼唤帐外的侍卫,那个从十来年前就负责守卫汗帐的伴当按刀而入,抚兇施礼后在一边站直,仿若一尊无思想的雕像。

    “外面的乱子,没有停下来过吧?”

    这下,这名剃了长须披散着下垂到肩头长发的男子这才跪在地上,恭敬禀告:“汗王,您的几位兄弟,自昨日您昏睡不醒,就一直吵嚷至今。”

    “也该来了。”乌骨都汗只是这样喃喃自语,没有人接他的话,室内的三人也没有敢接这话。一个侍寝的女奴好好地照顾着有些霉味的香料,叫那陈年上供的肉桂温吞地在烤架上文烧,香气铺满了整座帐篷,却驱不散各人心头的寒凉。

    “我那几个兄弟...打小一起出来的,老二死得早。当年那些奴隶兵团成群结队地往我们区区几百个兄弟的马刀上撞,我们骑着没有鞍只有一条缰绳的野马,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往我们这儿冲,老二还就真这么死了,死在那些奴隶军团削尖的木茬子下面,倒在顿河边上。”

    他按摩着刀鞘,一边屈指弹着,发出古古怪怪的腔调。乌骨都心里也在哼着一首赞颂兄弟情谊的歌,“那一战,我们赢了,就死了几十个人。那群衣着比我们还破的奴隶杂兵那些细木头就敢往上冲,是真的不怕死...但战后,我看着了老二的尸体,眼睛瞪得大大的,躺在静静的顿河畔,望着我们来时的东边。”

    帐内一时寂然无声,只有那女奴得到老汗王的示意,从毡被的夹缝里抽出那张羊皮。

    乌骨都老人望着那卷羊皮,眼睛亮了起来,他近乎宝贝一样一把将它从女奴手里夺过,当着伴当孟根的面,对着孩子摊开。

    “你是我的中子,可你的哥哥十五六岁了也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至于你的弟弟..我不能要求一个一岁的婴儿能承担阿瓦尔人的未来,汗王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欧斯瓦尔德,这是你在日耳曼蛮子之中的名字..你还有一位远亲,他是丛林那帮抹面持斧野蛮人的将军。”

    他摊开羊皮,这细慢的动作自然也吸引着孩子的注意,阿提拉也乐意父汗叫他欧斯瓦尔德,因为这是北方密林里那些蛮子的语言,由“具备神性的”和“王权统治者”两个词汇拆开组成,这是认字的奶娘叫孩子在半年前就要记熟的。

    那卷包里是三根狼牙铁矢,还有一柄苏鲁锭长枪的枪尖,是当年乌骨都汗折下的,算来也就三两年光景,但一个人总是说老就要老的。从几百人的部众发展到上万个手持马刀的汉子..六十岁的老人为之付出了大半辈子的精力,临了却败给了一帮被从山的那边海的彼岸抓过来棕种人奴隶。

    想到这儿,进帐的孟根已经跪在地上低低地抽噎,他昨夜也被人砍了一刀,慌乱之中根本不知道是谁,这个手持马刀的汉子第二天天不亮就站岗执勤,乌骨都汗周围的卫士都或走或死,营盘崩溃了。每一个逃得慢的都是累赘,黑灯瞎火,没有人认得统率上万人的小小汗王,也不认得每一个战争奴隶。

    “不要哭!孟根,拔石簇昨夜没来么?”

    “在...在费连坨里那帐篷里。”带刀的汉子有些迟疑,却还是报上了汗王弟弟的名字,他们七个兄弟曾经一块出来闯荡,如今还剩的几个,却在这个关头有了异心。

    “可恨!我没有说不把位置传到他们手里!”老人昏黄的眼睛在漏着星子的帐篷里有刹那的明亮,跪在下首的小阿提拉看得真切,父汗的眼睛从天边的贪狼变成了玄冥,幽幽浮沉..这一场天边的潮汛淹没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巧变机断,还有一个人的野心。

    “可我给了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有立一个而除去其他的,阿瓦尔人才能安稳。但阿瓦尔人的部落可不止我们这一脉,最开始,我们兄弟七个,不过是打劫的马匪。”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我怎么能忍心下手?我怎么能忍心下手!杀了他们,我们这一家子也算完了!我们的下一代,一共活下来的才六个!”

    他的手开始狠狠捶打床帮子,那是木架的行军床,上好的羊毛披在上头,垫布的豹子的皮,这老人把皮揉得皱皱地、看得下首的孩子一阵揪心。

    大概几个奶娘仆妇又得忙活还一阵子了,孩子心里默默地想,大人们总是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他既害怕,又觉得应该生气,因为他们发火的样子丑陋又扭曲,却把恐惧印在别人心里。

    乌骨都汗没有在乎孩子也没有在乎一直跪着的盂什可安,而是自顾自地将三支箭捏在手里,又把苏鲁锭长枪的枪尖,硬塞给地上跪伏的孩子,“拿着!”

    他的语气严厉而沙哑,带着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味道。小小的阿提拉因为近在耳边的声音而被震慑,只能慢慢地将那把据说是长生天赐福的铁枪握在手里。

    苏鲁锭是断的,只剩一截枪锋,在火舌上燎过,阿提拉握在手心,还是绝得微微寒凉。

    “你的心是冷的,是死的..就像我们的长生天一样,公平地对待每一个部落子民。”他赞扬式的再次拍拍孩子的头顶,那久病之中得意的样子像是讨到了长生天的便宜。令人作呕的黄眼珠和森冷而无聚焦的眼神总是让阿提拉想到萨满们围绕着扭动的图腾柱,那些狰狞可怖的人像、那些得了鲜血就欢喜的怪物。

    乌骨都汗是欣喜了,在人生的最后,还得到这么一件奇货可居的工艺品,但受着赞誉的孩子只觉得害怕。

    在别人言论里,他带着种种奇异出生,仿佛他不是阿瓦尔人的孩子,而是数个游牧部落共同信奉的长生天的孩子。他需要挑起重担,带着这些长了利齿却还是嗷嗷待哺的一群野兽出去狩猎。

    但这个孩子只是在头脑之中形成了一股混沌的无以言说的思考,其条理远未成型,刚刚夸耀他的父汗把三根箭矢摊开,狼牙箭簇上还蘸着斑驳的血块。

    “这是射死你二叔、三叔四叔的厉箭。当初一块长大的年长的几条汉子,就剩下我一个老大了。老五..呵呵。汗王要你做到三件事。”

    他按着孩子的肩,叫他伏地,叫他对着长生天祭祀那样跪伏。以头触地。

    “欧斯瓦尔德,接着这三支箭,记住我们阿瓦尔人的三个仇敌!”狼一样冷冽而空洞的目光瞪过来,孩子看到了父汗昔日的威严,还有老狼的凶狠。如果不接,阿提拉想不出后果。

    他尽量平着手,掌心向上,像从通天巫那儿接过祝福一样恭敬。孩子有一点是明白的——汗位不该是他的,麻烦要来了。

    “你在害怕?”

    “不,汗王。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还有哥哥和叔叔。”孩子的声音稚嫩,乌骨都汗盯着他的眼,仔细地确认着那浅黑色的眼瞳里不含其他杂质,确认没有什么人在孩子背后指点。

    “他们一等我死了,就会杀了你,也杀了孟根。”老狼的眼神瞟向跪在地上的侍卫,还有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女奴,今天该这位侍寝。

    “卑人衷心拥戴汗王所做的任何决定!”盂什孟根用不大的声音坚定地说出来,把刚刚剪短的棕色油头埋得很低。

    “包括我传位给一个不合适的人选?”

    “是的!”战士的回答无比坚定。

    “哼。”老狼轻轻短哼了声,舒了一口气,只有离得近悄悄抬头都会孩子能看到那层眼翳,汗王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自昨夜负伤败逃以来,他的心气逐渐消失,一头没有野心的老狼,只能沦为狼群的累赘,而累赘,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与林地上,没有它的立足之地!

    他没有去深讨孟根的誓言,只是轻轻地挥手,叫这位跟随了十几年的伴当和端着火盆的女奴都退到帐子外面,接下来的话,就只有一个人能听。

    “我的孩子呀!无论是叫你诺曼人称呼欧斯瓦德还是我们阿瓦尔人的叫法阿提拉,我都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他拿起第一支箭,用力捏住孩子的手,小小阿提拉被他有力的手掌捏得生痛,但孩子能敏锐地感觉出老人的虚弱,这个坐在软垫上的老人只是在憋着一口气,和人较劲的一口气。

    “第一支箭,你就要替我灭绝柏柏尔人!扫清后方,敢不服从你的阿瓦尔人,就统统杀掉!绝不能心慈手软,绝不能!群狼之间没有温情,你今年才三岁,十年、二十年...你只要记住,有一天总会明白我的话,总能把阿瓦尔人凝聚在一块!”

    “那些高地来的蛮子也要变作你的仆人,不然,阿瓦尔人无从壮大。”他取过来一枚凝血的扳指,用佩刀折断箭簇,把箭簇和骨扳指放在火上燎一燎,用细细的、珍贵的铁丝将它们缠绕。

    “带着它,记住我的话。”

    阿提拉照做了,但孩子还是不敢看老人的眼睛,仿佛那比恶狼更贪婪的眼睛光是目光就能释放凶狠。

    “第二支箭,我要你统一草原,成为真正的大汗,或者我们曾在东方流浪时候那个早已被舍弃的名字:大单于。那个名字久远到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文字只剩口口相传的记述还有通天巫那些羊皮莎草里只能依稀辨认的图形。”

    “不要以为自己做不到。”老狼迎着孩子疑惑的眼神,轻轻拍拍他的肩,“一时想不明白,就以后慢慢想。十年做不到,就二十年三十年用一辈子去完成!自个完成不了,就成为子子孙孙的遗训。父汗叫阿瓦尔人的一支败落了,但我相信新的太阳总会升起。”

    老狼温柔的时候,孩子仍旧觉得一种不真实,帐篷里微微透过的星光披散在他们身上,他的目光比天上的月亮还空洞,只叫小小的孩子听上去迷迷蒙蒙。

    “第三支箭,是为了叫我们阿瓦尔人彻底屹立在这片大地之巅。在南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叫罗马。没有人可以形容他的奢华...但那儿的路是由金子铺就的,连居民的衣服都是丝绸、绢布、缣和孔雀羽织成的。”

    孩子看着老人的脸,看着这张写满贪婪的面庞上那油黄的眼睛充满了向往。他并不羡慕,那小小的脑袋瓜也想不到什么是罗马,什么是地上的天堂。他只知道,此刻汗王的状态很可怕,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迷梦之中...就像抱着他日日夜夜念叨好日子的母亲。

    草原上的阿瓦尔孩童自记事时起,所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只有镔铁和鲜血可以换来所有人想要的。所以小阿提拉才有那把匕首,才会在奶娘倒在柏柏尔人马刀将他死死护在身下的时候反手扎了那个柏柏尔骑手的手腕,他天生力气很大,用力一搅,涂有没药的匕首就刺了进去,而那人的临死反扑的一刀却狠狠扎在将他按在身下的奶娘的背后。

    他学会了人生第一场实践课:杀人与被杀,还有悲伤的心得,当孩子可以哭的时候,意味着亲人代替他们支付了生的代价。

    “我要你灭绝罗马!”孩子在暗暗神伤的时候,耳边响起这样一道霹雳,那来自长生天的雷鸣叫他本就灰暗的世界里骤然失去了一切声音,只有那条老去的狼在他耳边喃喃自语:

    “我要你灭绝罗马!你这个由罗马人奴隶女人生的、有诺曼人祝福的有我自东方来乌丹祝福的阿瓦尔人部落的、长生天交付凝血的孩儿!你是天生的大单于,所有人的可汗!将来你总会走到那里,因为得到长生天庇佑的、必将战无不胜!”

    异想天开的疯子在生命的最后发出灭绝式的长吟,这狼嚎一般的声响不但叫帐篷里的孩子畏惧,也叫守着帐篷的部民听了心惊,他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却叫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去完成。

    只因为某种玄奇的异象,当初为这个抱来的孩子占卜的老萨满自抉双眼,咽气的时候始终呢喃着什么长生天的惩罚。但只有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个领土的人才明白:长生天向来不在意每个人的生死,到了清算之日,受庇护的、庇护之外的,不外乎一类结局。

    小阿提拉从老人皲裂的掌纹中抓过断裂的枪尖和三簇狼牙利箭,却察觉老人的颤抖。他在生命的最后还在对身边人发泄火气,他抽出刀鞘拍在服侍他的柏柏尔女人的背上,只有他快要咽气了,才敢这样发泄..因为阿瓦尔人仅仅是一个小部落,他们仅仅是阿瓦尔人四个部落的一支。

    跪坐在下首的孩子望见了破空的闪电,却久久不闻雷声,苍白的电光划破帐篷拐角打在皲皱老人面皮的时候,狼的眼睛里失去了焦点,它浑身僵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伸出的手指上还有磨光的羊脂玉扳指..以玉髓的料底刻了一颗眼睛,玛瑙做的眼珠冷冷清清,在闪光中间或承受着暴风雨之前天幕的洗礼。

    他该是死了...跪在床边的敏感的孩子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呜咽。狼群多数时候一点儿也不威武,它们常常一无所获,和人一样,经历着生离死别。

    “阿爸..”失语的孩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其实在害怕,本能地害怕将要落在心头的沉闷雷声。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害怕什么,因为面前这个老人又曾跟他说:“欧斯瓦德,你这个诺曼人送来的孩子,你该无所畏惧!罗马人是吃着狼奶长大的,但你,却天生是训狼的胚子,是先有了狼,才有了猎犬!”

    他眼睁睁地看着乌骨都汗仰面倒下,再也没有从陪伴他二十年的毛毡上起身。作为他启蒙识字老师的柏柏尔女人失去了以往的矜持,在大事面前显得茫然无措。

    这甚至算不得一个时代的结束,仅仅是史书之中陈旧的一页纸,随着它被无形的大手撕去,只剩下襁褓之中的孩童,在草原的劲风中零乱。

    这一年,懦弱的长子十九、阿提拉三岁,还有一个几个月大的弟弟。乌骨都汗还有三个弟弟未解决,剩下的四千六百人众,这就是东阿瓦尔部落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