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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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面如旧

    萨满不儿罕合勒敦是在阿杜海尔的希腊式小木屋里再次见到阿提拉的,孩子不但没能如愿见到他的父亲,反倒在闯入大帐之前就被巡狩的哨兵给扣住,这些身着锦甲的卫士得到了左谷蠡王的命令:

    把孩子拖出去,用最细的赶牛的鞭子重打五十,作为对狩猎归来集会迟到的惩戒。

    而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孩子在离大帐整整一百步的地方被拦下来,既没有见到阿爸,也没有见到阿妈,那些锦甲的军士用鞭子告诉了他何为亲情的疼爱。

    阿杜海尔用草药涂抹在阿提拉被打的肿烂的屁股上,摇头叹息,却一言不发,老人和妻子慢慢地围绕一个中心踱步,无法开口。

    “世...子?”不儿罕合勒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而默默忍受伤痛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只是目光散漫地盯着不远处女奴手中的木纺织架,空洞而迷茫。

    大约没有人来解释,孩子永远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此刻即便解释了那些复杂的利益纠葛,眼前看似懂事的孩子也未必能明白大人们的做法。

    其实无非是牺牲最该牺牲最不会产生抱怨而反噬度最小的那一个,牺牲最弱的那一个,换来整体的平稳。这就是阿杜海尔总是叹息的缘故,他已经老了,六十六岁的年纪是曾经元老院巅峰的黄金年龄,但对于一个曾经担任民间管理官的民选希腊裔罗马公民而言,早是该隐退的年纪了。

    因此那边的柏柏尔女人蕞音不明白的地方,他可以想的明白。

    “啊,不尔罕,世子大概要休息静养一段日子。”部落里的萨满总要给一点面子,但阿杜海尔不希望有些人以探病为名,试探一个孩子的内心所想。而萨满,总让人想到是如今左谷蠡王的亲信。

    ‘拒绝了见面,又让中间一个捎信的来传达迟到的爱,这就是冷酷的大王啊,他的孩子已经够多了,不需要一个可能添麻烦的累赘。而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就被其父扣上了种种神一样的光环,后来他如果不能与这预言相称,那就证明着大王的失败,证明青白赤黑四王之中的左谷蠡王没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

    一时间,阿杜海尔的心兇被这样的悲愤填满,因为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英明果断的王者将不能快快长大的孩子推到台前,如今阿提拉要扮演的是一个神秘的“长生天使者”,而不是一个渴求爱的普通孩子。

    “我就是来看看世子。”不儿罕合勒敦反倒因为阿杜海尔的严肃而有点手足无措,两人的地位不一定相当,会教大家种粮食的阿杜海尔多次受到大王的鼓励,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可以替代的萨满..族里的萨满,可是有十多位呢。

    “可是..可是右谷蠡王那边来人了,据说也想见见这个‘长生天’的孩子。”迎着老人愤怒的目光,萨满把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接下去,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儿也不合适,就好像今天打猎猎到一头奇兽,那边部落听说了,也要过来一同观瞻。

    没有人在意一个孩子的想法。

    “我那儿有不错的药剂,从南边小亚细亚那儿带来的,福波斯是那儿的医者之神。”眼看谈话陷入僵局,不儿罕合勒敦只好摆弄他那张丑脸,挤出一张比目鱼也似的笑容。

    阿杜海尔看着他,点点头。

    这是个纯粹来交朋友的萨满吧,这样的中年人有许多,那些选不上的萨满只负责下人的活计,添柴烧火、购置松明,等到自己熬出头来,已经变成面前这位不儿罕合勒敦般油腻的中年人。再把那些欺辱下一辈的陋习,代代传递下去。

    因为哪怕是大萨满的位置,也向来不会终身继承,或是大王一个不舒心,或是长生天给了匈人难以熬过的冬季酷暑,都会带走一位大萨满的生命。人们肢解他祭天,祈求神明的宽恕。

    因此阿杜海尔看着这个油腻腻的鲶鱼带着一箩筐的草药,用一个细心的奶娘照顾孩子的方式,来为阿提拉换药。

    “为什么?”看到受累的孩子再次沉沉睡去,阿杜海尔看着这人忙碌的背影,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为什么,”不笑的不儿罕合勒敦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我就是觉得,一个没有獠牙的幼虎看着比那些龇牙的狼犬更顺眼些。”

    这貌似不该是一个萨满该说的话。

    “你须记得,你我在部落里都不是不可替代的人物。”阿杜海尔用眼神示意年迈的妻子带着纺织的女奴去另一边,养蚕缫丝的手艺,由一位波斯女人主持,那位小麦色头发的女人已经打眼望过来,老人赶忙用一句低声警示岔开话题。

    他们这些理论上还未跻身贵人之列的仆人所说的有些太多了。

    “其实右谷蠡王本人虽然没来,他的女儿们却到了。”忙着熬药的不儿罕合勒敦总是唧唧歪歪地说许多看似不相干的话。

    蕞音心里一动,她以如今世子奶娘的身份在阿杜海尔屏退左右的时候依旧在这儿赖着不走,就是为了在新的地方听到某些有关贵人的隐秘消息。

    知道密辛的人或许会死得很快,但什么都不懂却一头撞进狼窝的小绵羊迟早是横死的下场,敢于冒险的聪明人选择了前者,她不甘心只做一个奶娘,更不愿意叫她还在襁褓里的亲生孩子被哪个不长眼的扔到荒野里喂狼。

    “柏柏尔来的蕞音有些微浅见。”她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说出了可能彰显自己愚蠢的话:“你们匈人如今不可能做到真正团结,眼下欧斯瓦尔德唯一的出路是找到认可他的日耳曼人,从密林里借一块无人深耕的土地,待到他羽翼丰满,那时候回来,就不会有人再将他当成没资格进帐的孩子了。”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在烈日炎炎的下午,犹如一块通红的铁条,烙着了孩子还未愈合的伤口,那些荆棘交合的血迹还未干涸的疤痕处传来阵阵疼痛,疼得阿提拉从噩梦之中惊醒,他反手从袖子中间握住了小刀,一睁眼,却不知道该挥向谁。

    一只冰凉冰凉的手,在冬日里悄悄抓住他的手腕,与之一同的还有一阵的清脆的珠翠之雨,那是精心打磨的玉石在湿滑的苔石上滴落的泪珠,阿提拉看到淡青色的裙子从耳边划过,看到暗褐色的半块玉璧扎着红绳,在对方腰间摇曳。

    “为什么要耍刀子呢?这么小的孩子,凶器不适合你。”那只手,从温柔中爆发出力量,轻而易举地从不坚定的人手中夺过了武器,还顺便顺走了他缝在衣服内侧的刀鞘,拽了一个藕断丝连。

    看着那纷杂繁复的线头,那声音的主人丝毫不以为自己做了某种替别人选择的错事,而是针对事情的本身评头论足:“哎呀,这是谁扎的线团,好丑!”

    那圆润稚嫩的小手就揪住了那丝丝缕缕,看着染成天蓝色的小线而惊讶不已:“品味很是不错,就是手艺太差了。”

    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刀子将那些交杂的线头割断。

    鲶鱼脸的萨满不儿罕合勒敦连忙拦在两个人中间,作为部落巫医,他看出闪着青光的小刀一定涂了毒药,哪怕这刀子是从阿提拉手上夺下来的,他也要阻止这个女孩子可能处于顽皮而产生危险的行为。

    “不用那么紧张,刀子上有毒我是知道的,不会乱来。但这个小子就很过分了,拿在手里隔空乱划!要是我刚刚脚步不停,准得被划开裙子。”

    一身青衣长裙左衽开襟、袖口以羊毛缝制、戴着女式小巧毡帽,帽檐上那些斑斓翠羽瀑布也似的流泻下来,她一晃身,就啪嚓地碰撞个不停。

    小阿提拉自懂事以来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乌骨都汗是个连暴发户都算不上的部落小汗,其出身只是个离群单干的马匪,一朝起事的小人哪怕几十年后,都不曾有一块鹅卵大小的珠玉在自家的汗帐里,自然部落上下也几乎无人懂得这些玉石在外头能卖上什么样的价格。

    匈人在东方的小爱好——以珠玉为配饰的行为或许在罗马人眼里一文不值,但某些爱好和藏品从来都是互相欣赏的一小群人的自相情愿..起码在阿提拉的眼里,那些晃动的青色石头和蔚蓝色的椭圆形如眉眼般纤细带着海洋般浩瀚观感的细珠突破了他对于“打扮”一词的想象,他才三岁,世上以后或许还会有人不断刷新他对于美的认知,但起码在现在,这个至少比他高一头的女孩子用大方和美丽告诉他:何为自怨自艾的退缩,何为灵魂上的卓尔不群。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说出不来的挫败,像是好不容易破茧而出的蚕蛾在野外与美丽的蛱蝶相遇,那小姑娘朝他揶揄地笑着,用善意的嘲讽告诉他,什么才是纠结与洒脱的隔阂,什么才是大方美丽与阴郁压抑的区别。

    而恰在此时,屋子的主人、来自希腊海岸的阿杜海尔却双手搭在对肩上,略微弯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故匈奴礼节:

    “管粮官阿杜海尔敬问汗女无恙。”

    老人这么一施礼,木屋之中气氛顿时显得严肃了几分,鲶鱼脸瞪大了眼睛,阿杜海尔这么一出可将他放在火炭上烤,这人都这样行礼了,那自己刚刚那番举动又算什么,忠心护主?任谁都看得出,三岁的阿提拉不可能看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哪知气氛的起落不过一瞬间,那个七八岁的黑发黑瞳的女孩,看了眼严肃的阿杜海尔这个希腊老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很不礼貌的,阿伊莎。”当这句稚嫩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的时候,人们才注意到跟在这个水合色姑娘背后的小尾巴。

    那是个毫无疑问的拉丁男孩,和阿提拉差不多大,但这个面色白里透红的精致瓷娃娃无论是长相还是面容,都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些作为工艺品雕刻流行到北方蛮族活动区域的大理石丘比特,在庄严之余,由于幼童尚未定型的面容、微卷的发梢和油黑发亮的中短发,叫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未来的尼禄还是冷酷狂野的屋大维,或者他过于严肃乃至于趋向保守的纠正目光里已经带了点大人才有的固执和认真。

    从这一点看,也许哈德良也许折衷主义的西塞禄更能概括一个天生被要求“像雄鹰那样长大”的孩子,但他的眼睛是天空一样的蔚蓝色,这意味着这位长相偏拉丁裔的小男孩也许更像是日耳曼人的混血。他一手拿着和身材相配的罗马指挥官节杖,半边的小号贵族绒袍上绣着一个像凯尔特信仰里那样有扭曲长脚的白鹿,绿色的底纹更是暴露了这个孩子母系的来源。

    他是日耳曼凯尔特族裔和重组的远征拉丁贵族的后裔,而肩头的徽记更是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一个简单的细纹金色十字,加上半块辛格杜努姆首府铁钱,他是边界地区莫西亚行省的将军之子。

    “我也未曾见过你这样,恨不得把我来自哪里的标记贴在你那张明明能迷死交际花们的脸上。”那姑娘立刻反唇相讥,相比于姐姐这个角色,这位姑娘似乎把幼童的天性释放得更彻底,还有那一丝娇纵和叛逆之间拿捏完好的幅度,水合色的女孩深深吸引了阿提拉的注意。

    “嘿,世子,这位是右谷蠡王的女儿,从东方青之军来的。”站队所行站到底的不儿罕合勒敦用手指捅捅阿提拉的腰眼,示意他换个姿势,趴在毯子上将屁屁的伤口暴露出来的举动未免过于失礼...虽然他是个孩子,但左谷蠡王的孩子,就不能这样接见外客。

    “哦。”得到提醒的阿提拉乖乖地爬起来结果那个水合色的女孩又是一阵嗤笑:“看起来这个布娃娃被你们调教得很棒,你们说了一,他就不敢二,乖乖的应声虫居然会生在狼窝里!”

    “狼窝?”阿提拉忍不住回应了一句,这个大他几岁的姑娘过于活泼了,光是那一身明丽的打扮,就已经代表了孩子心中的山清水秀,代表了草原那片一成不变的风景美好方向的全部。

    “是呀,我见过你那几个哥哥!你一定是最小的那个,看你的个子就知道,还没有我一半高。”走路都是蹦跶的孩子轻轻点着他的鼻子,活泼俏丽,却充满对他的鄙夷。

    “唉,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离那些洪水猛兽远远地,你可不知道,五年前,你那个大哥,他为了攻打东南面的哥特人,命上万奴隶连夜拦住上游堤坝,叫一条有十五个羊皮筏子拉开那么宽比四头骆驼还要深的大河从中段泄洪,一口气淹没了十好几里地呢!对了,我们用的是汉尺,你们黑云部应该用的是日耳曼人的规步,哼,一百年来,靠近北方的你们已经跟那些只知道杀杀杀的蛮子差不多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阿提拉接不上,只能怔怔地望着她,孩子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人能够像大人那样说话,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这样开朗活泼,他在喊阿爸的乌骨都汗那里,不管说不说话,都可能被训斥乃至于责打的。

    世上真的有无忧无虑的人和无忧无虑的地方么?

    “不要欺负孩子。”这话更不像是另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那个瓷娃娃一样的蓝眼睛罗马人,将小号节杖搭在水合色衣服的女孩肩上。年纪更大的不一定是姐姐,起码这个跳脱的右谷蠡王家的女儿既没有成熟的心性,也没有姐姐的威严。

    “别听她的,虽然我算外人,但匈人内部基本还算和平..否则,你们不可能赶走曾经攻克永恒之城的哥特人。”那个有着天空般湛蓝的眼睛的孩子说,他真的就像一位将军,阿提拉看到了他沉默时候自动被人群忽略,说话声音中正平和,稚嫩的声音努力地表现一股威严。

    尽管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

    阿提拉看到这个打扮考究的卷发小大人朝自己伸出了手,破天荒地,他也伸出自己的手,像大人会晤那样握了上去,并学着大人那样,报上自己带着复杂前缀的名字:

    “卡茨米尔茨·克罗塔尔·欧斯瓦尔德·阿提拉。”因为突破自己的某种常规做法,孩子的声音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