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棵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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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严维安赶到南珊已是六点多钟,不过这个季节去往内地的乘客寥寥无几,他很顺利的就买到了直达省城的火车票。

    第二天下午,火车在一个很大的中转站停靠。严维安望着站台上沸腾的人群不停地打着啰嗦,此时,他已经完全告别了南国明媚的天空。

    这是春运期间民工南下高峰期的尾声。一列去往广州的列车刚刚停靠到站,黑压压的民工便拎着臃肿的行季潮水般涌向车厢,每一张脸上都充满着期待,严维安熟悉这种期待。昨年八月下旬,他也曾在这里转过车,当时他的心情应该与他们一样。乱轰轰的人流中传来女人的谩骂声,一个中年妇女挎在肩上的包被挤断了带子,她蹲下身想拾起来,但很快又站了起来,人太多了,后边的推着前边的,很快她就被挤离了包落下的地方,她一边粗鲁的咒骂着,一边挣扎着朝人流相反的方向挤,然而她哪里能够逆得了大势。一个怀抱着个七八岁男孩的中年男人挤上车后,冲着那女人大声怒吼。杂吵的声音掩盖了他怒吼的内容,因为他很快就被涌上车的民工挤入了车厢内。几分钟后,站台上已经没有了上车的人,只有那妇女还在捡拾散落了一地的衣物,包在众人的踩踏下破了,那妇女越塞包就破的越大,火车汽笛在一声长鸣后,乘务员催促那妇女上车,但她还是在努力着,乘务员收起台板正要关闭车门,她男人跳下来粗暴的骂了几句拽着那妇女刚上车,列车随即便起动了。刚才还纷嚷杂乱的站台恢复了宁静,只有那一地被踩踏过的衣物在春寒料梢的风不时的拂动着。

    严维安想起许艳茹,而后又想起邓娜,或许终会有一天,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缩影,那么那个妇女的缩影是许艳茹?还是邓娜?

    严维安在省城下车时天还没有大亮。走出车站,扑面而来的寒风令他不由的抱紧了双臂。他在车站附近的店里吃了一碗面,墙上石英表的时针即将指向七点,两个小时后,他将转乘另一列火车继续前行。他买好车票打算进候车室僻一会,但工作人员不让进,说只能提前四十分钟凭票才能进入。

    “哎,哎,老二!”进站的队伍中有人喊,熟悉的声音。

    严维安在人群中寻找着熟识的人。

    邻居黄虎娃挤出队列。他肩上挎着一只巨大的包,说是包,其实也就是用编织带缝制而成,价廉但却实惠。

    “虎娃哥!”能够在这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个村的,这令严维安感到格外激动。黄虎娃家在严维安家屋后,四十左右,高大魁梧,典型的北方汉子。

    “回来看你妈吗?”

    严维安点点头。

    “你也不说多穿件衣服,看你冻的嘴唇都发青了!”

    “南方这个时候都穿单衣了,我也没想到我们北方还这样冷!”严维安又打了一个啰嗦。

    “毕竟才刚进四月门,天气变化肯定大了,赶紧穿上吧,你妈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你可别再冻坏了!”黄虎娃从包里取出一件毛衣。

    严维安推辞着。

    “你莫不是嫌气?”黄虎娃有些生气。

    “我不是嫌气,你不是也出门在外吗?天这样冷,你又能多带多少衣服?”

    “叫你穿上你就穿上嘛,我们一行三十多人,冷了我不会借一件!”

    严维安只好脱去外套,边穿毛衣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做工!”

    “山西,去挖煤!”

    “挖煤?我听说那种工作很危险的!”

    “那么多挖煤的不见得每个人都会遇上吧!”黄虎娃笑了笑。

    “黄虎娃,黄虎娃,快点,进站了!”一个领队模样的人站在玻璃门内喊他。

    黄虎娃对着严维安挥了挥手,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严维安看出了黄虎娃那轻松一笑背后的无奈。因为贫困,他结婚时已经三十出头,现在女儿欣欣才十二岁,儿子涛涛还只五岁左右,双亲都丧失了劳动力。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实在贫困的话,他是不会撇下还未懂事的女儿、年幼的儿子和年轻貌美的妻子去从事那么危险的工作的。

    下午三点左右,列车抵达市火车站,当他走出出站口,看着去年南下时许艳茹曾站立过的地方时,泪水很快湿润了眼眶:“茹,既然你不肯接受我,为什么还要来送我?”

    但是,严维安没有过多的时间停留在伤感的往事中,他得继续赶路。

    两个小时后,他回到家,三天的行程终于结束。

    家里没人,邻居干娘告诉他,父亲严建新在挖育秧苗的田,大嫂史秀芬在医院照顾母亲。他正和干娘说着话,父亲和妹妹一前一后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严建新看见他一怔。

    “我妈不是病了吗?”

    “是不是老大告诉你的?”

    “哥打电报给我,我就赶回来了!”

    “这个老大,真是不让你妈省一点心!”

    “大哥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呀?”

    严锦婷懂事多了,她在喊了一声哥之后,放下背篓便忙前忙后的去张罗饭菜。

    “你妈怕你来来回回的路上跑花钱,再三叮咛不让告诉你!”

    “我妈住哪个医院?”

    “县中医院!”

    “县中医院?为什么不送好一点的医院?”

    “那,也得有钱呀!”

    在他们这个县城有三家公立的医疗机构,分别是县医院、县妇幼保健医院、县中医院,如果生病严重需要住院,但凡家里经济条件好的会首选市里的地区医院,其次选择县医院和妇幼保健医院,只有经济极为不好的家庭才会选择县中医院。

    严维安默默扒了半碗饭,便匆匆赶往医院。

    中医院不大,座落在一个小巷中,隔壁是三国时期的一处遗迹。医院的主要功能是门诊,尽管设有住院区,其实也就是在几间房中加了病床而已,简陋的不能再简陋。本来住院的人就少,到了夜间,病人能回家的都回了家,只有距家远,或是病情严重的才会留下来。

    严维安站在一间亮着灯光的病房门口,他要先确认母亲是否住在里面再进去,身后传来大嫂史秀芬的声音:“老二,你可算是回来了!”

    “妈得什么病?”

    “还没查出来!娥娥她婆这几天一直就是抽血化验输液,每天都要好几百,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史秀芬见小叔子脸色不对,忙改了口:“她婆这回住院怕是要花不少钱!”

    “钱,钱,自从你和我哥结婚以来,爸妈得病你们啥时为他们花过一分钱!”严维安心里虽这样想,却还没勇气说出口。论起吵架撒泼的功夫,他知道自己败在大嫂手下只是分分秒秒的事。

    “既然你来了,那我晚上回去拿点东西!”史秀芬见严维安准备往病房里去,忙说道。

    “万一,妈要去卫生间怎么办?”

    “估计不可能,她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那,行吧!”严维安只能点头。

    史秀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临出门时又对严维安说:“她婆明早要做心电图和脑电图,通知单在抽屉里,你别忘了!”

    病房里恢复了宁静。

    严维安看着昏睡中的母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专注的端祥母亲。母亲的头发干燥而零乱,夹杂在其间的白发比半年前几乎多了一倍,面部苍黄,裸露在被子外的胳膊皮肤松驰,布满了灰褐色的斑点。他把母亲的胳膊往被子中放时,几乎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温度,于是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

    夜里十点多钟,护士来查房,顺便给病人量体温,付翠英在那时醒了过来:“你怎么回来了?”

    “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爸和婷婷瞒着我?”

    “你们就是成天守在身边,我要生病还不是照样要生病?”

    严维安没了词,因为他觉得母亲说的确实如此,可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一时苦于挑不出母亲话中的破绽,只好说:“我听我爸说,最近这三两年间你晕倒过好几次了,这次既然住进来了,那就让医生好好检查检查,别成天尽想着出院的事!”

    “农村人哪有那么金贵的?就是这两年视力一年不如一年,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其他方面又没啥子!”付翠英慈祥的笑了笑,然后乏力的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眼睛:“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我到家后婷婷煮的面条!妈,那你想吃点啥,嫂子说你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吃不下,一吃东西就吐!”付翠英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又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严维安见母亲睡着了,他再次去找医生了解母亲的病情,但值班医师室门依然紧闭着,问护士,护士很不耐烦的说主治医师下班了,要明天早晨才会来。

    “那如果晚上病人病情反复了怎么办?”严维安问道。晚上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个肝癌晚期的患者。

    “这个不用你操心!”

    严维安被护士这句粗暴的回应噎的没了下文。

    半夜三四点的时候,严维安被母亲坐起来的声音惊醒。

    “你要什么?”

    “厕所。”

    严维安匆忙跑到护士台,想让护士帮帮忙,可护士台却没人。

    “这可如何是好?”严维安一时没了主意。他半是愤怒,半是无奈的回到病房。

    “深更半夜的哪里会有人?你扶我起来,我自个去!”

    “这,能行吗?”

    付翠英虚弱的点了点头,见严维安还在迟疑,便催促道:“你快点,给人家尿床上了不好!”

    严维安只好搀扶着母亲往卫生间走去。

    到卫生间门口,付翠英示意他放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手,毕竟那是女卫生间。

    付翠英扶着墙壁缓慢进入卫生间,刚关上门,里面便传出沉闷的声响。

    严维安丢下刚才的那丝顾虑迅速跨了进去,付翠英正努力挣扎着想要从肮脏的地板上爬起来,但她没能做到。

    严维安来不及抹去眼中的泪水,连忙抱起母亲。

    付翠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能在儿子的协助下解完手,眼中蒙上了一层依稀的泪花,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

    严维安把母亲送回病房,想找值班护士拿套干净的病号服让母亲换上,可护士台依旧没人,他只好自己在护士台的柜子里拿了一套。不过付翠英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帮忙换衣服。

    早晨,医生查完房后,护士通知付翠英下二楼去做心脑电图。

    严维安扶着母亲下了床,谁知她脚刚着地便“哎呀”一声,随后跌坐在床上。

    严维安一怔,母亲昨天不是还能慢慢走路吗?他疑惑地撩起母亲宽松的病号裤,她的漆盖上竟然有一大块青紫色的於血--很显然,那是摔的。

    护工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问明缘后便颇有正义感的谴责道:“我在这里工作五年多了,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病人陪护。”

    严维安原本是想要反驳的,可他不清楚病人去卫生间在不在护士的工作职责范围之内,所以也就没打算与他们争论夜间值班护士在不在岗的问题了。

    “别怪他,是我自己没当心!”付翠英说。

    “你这老太太真是的,都摔成这样了还护着他们!等着,我去推辆车来!”

    “昨晚摔着了你就该告诉我呀!”

    “我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此时,付翠英象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把你母亲抱上来!”护士推来一张移动病床。

    严维安在托起付翠英的那一刻,内心是无比的震憾,为他们兄妹三人遮避风雨的母亲竟然是那样的轻,简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付翠英正做心脑电图时,严维平来了。

    严维平三十出头,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是话极少的庄稼人。

    “昨天回来的?”

    严维安点点头,而后问道:“妈到底得啥病了,咋这么严重?昨晚我想找主治医生问问情况,护士说晚上没医生值班!”

    “我也不清楚,前两天医生找你嫂子东问西问了一大堆!”

    “问什么了?”

    “问外婆家有没什么遗传病史,问妈做什么工作,生育了几个儿女,以前有没有晕倒过的历史,整的跟查户口似的,你说一个庄稼人得病跟生育几个小孩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人家医生问自然有道理!”严维安一心挂念着母亲的病情,也就不想和他争辩,随口应了一句又接着说:“哥,这回妈既然住进来了,那就好好的给她检查一下,以前让她来总推托说没时间,其实她就是怕花钱。”

    “我今天来,就是和你说妈的事的。”严维平看了严维安一眼,那眼神分明是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不过最后,他还是掏出一卷大小不一的纸币递给严维安:“昨晚我和你嫂商量了一下,妈住院我们也不是说不出钱,可是你知道,自从分家后我们确实也过得紧张,小娥马上要上一年级,你嫂子现在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我,我们只能挤出这伍百块来。”

    严维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知道母亲这几年来看病花了不少钱,可是哥从来就没出过一分,就说这次母亲住院,父亲卖掉了近一半的稻谷和圈里半大不小的猪才凑了两千块的住院费,现在母亲还只是在检查阶段,到底要花多钱谁也不清楚,而做为哥哥的他居然!

    严维平见严维安发呆,把钱往他怀中一塞就准备离开。

    “哥,这钱你还是给咱爸吧,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严维安忙把钱塞还给回去。

    严维平也知道五百块钱太少,所以不想面对父亲,本来他还打算把钱塞给弟弟了事,但心脑电图室的门开了,他只好做罢。

    付翠英回到病房,护士来给她处理腿上的於青,严维平惊讶的问:“妈这是咋得了?”

    “昨晚在卫生间摔了一跤!”严维安据实相告。

    “你们也真是的,晚上照顾老娘该让个女的来陪嘛,这样也方便些!”护士接过严维安的话。

    严维平本来想说什么,却只是象鱼一样张了张嘴,他在离开时对弟弟说:“老二,白天你在这里照看妈,晚上你嫂子就来了,现在田里的活一天天多起来了!”

    严维安知道这是实情。

    两天后,严维安被主治医生叫进办公室,递给他一张诊断报告。他看着龙飞凤舞的文字,一脸茫然。

    “你母亲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症。”大夫一字一句的说。

    对于这种很专业的用语,严维安听的云里雾里。

    “那贫血你总该知道吧?”医生看他满脸的懵懂,耐心做着解释。

    “知道一点。”

    “我说的通俗一点,你母亲血液中的营养元素每天都在流失,而补充进去的还没流失的多。”医生又看了看诊断报告单:“从了解你家的情况来看,她的贫血应该不是遗传的,很大的可能性是汞砷磷或者是氯霉素中毒所致的骨髓造血功能长期减弱,最后才导致了贫血症。”

    “汞砷磷中毒?”严维安学过化学,知道汞就是水银,属于重金属,如果在人体中超量就会引起中毒。可母亲长年种地,并没与水银接触过,又怎么可能汞中毒呢?

    “凡是杀虫剂几乎都含化学元素,使用农药时长期与皮肤接触都有可能汞砷中毒!”医生看出了严维安的疑惑。

    “那是从什么开始严重起来的?”严维安这才恍然大悟。自从他记事起,家中七八亩田地都是母亲背着喷雾器喷洒农药的,原来那才是母亲致病的罪魁祸首。

    “什么时候?”医生想了想,接着说道:“你们家村人干农活稍不注意就会受伤,比方说划破个手指什么的,你有没发现你母亲的伤口愈合的时间比其他人要长的多,虽说年龄会有一定的影响,但不是主要因素,其实那就是免疫力开始下降的信号,那也就是你想要知道开始严重的时间点!”

    “那,我妈现在有多严重?”严维安早在几年前就发现了那个问题,但他一直没放在心上,真是太无知了。

    “你有没有看过《血凝》,如果看过,你该对里面的情节不会忘记吧!再生障碍性贫血几乎和白血病一样,你母亲现在头晕、耳鸣、眼花、嗜睡,甚至晕倒,都是患严重贫血的表现,换句话来说,现在你母亲的免疫力极其脆弱,如果不抓紧治疗,后果非常不乐观!”

    “需要住多长时间的院?”严维安没想到母亲会病的如此严重,可是,如果母亲长期住院,那巨额的住院费从哪里来?他明白哥不是不想出钱,而是确实困难。靠父亲?父亲现在已经六十出头,过度的体力劳动已使他的背有了驮的迹象,而他自己在外打工的工资每月都如数寄了回来,估计早就还了陈年旧帐。

    “这种病急不得,住院治疗只是途径之一,而日常生活中的饮食起居才是最主要的,尤其是不能劳累。至于怎样做,在你母亲出院时我会叮嘱!”医生在一张处方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严维安:“这种药要你们自己想办法去购买,我们院里没有!”

    严维安接过一看,这回认出了那三个字:睾丸酮。

    “我们县里没有卖这种药的,市里也说不准,要不你可以先去碰碰运气,如果市里没有,那,你们就得上省城了,总之要尽快,这药对控制你母亲的病情可以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你们医院就不能帮忙采购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各个关节都要领导审批,太耗时间了,而你母亲等不起!”医生说完,很是同情的看了严维安一眼,又接着说道:“另外,你去市里顺便再买几包桂圆干备着,你母亲出院后在家恢复期间食膳上需要!”

    严维安没敢耽搁,拿上单子就去县城药店,可正如医生所说的那样,所有大小的药店都没有,甚至有的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