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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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沛县萧与曹

    胡亥起身步下丹陛,走到三公的案前:“朕所说的四点,第一第二必行,即刻向关中、山西、汉中巴蜀各郡及三川、河东等太行沿线各郡颁制。第一点中除集中粪秽之物外,还要清扫城郭内的街面污物,修造污水排放管沟等,务使城内清洁,以避瘟疫出现。各城内也应执行仓廪律法中的灭鼠律条,鼠患并非只是耗粮,还可传病。第二、第三事,治粟内史府会同匠师台制作器具,少府则需加紧冶铁,第三、第四事治粟内史领头组织商讨和小范围试行,一旦可见成效,丞相府立即配合颁行关中、巴蜀、山西及邻近郡县。”

    秦律中已有深耕的内容,对耕牛也有相应律法保护。但深耕需要铁制农具,这不是容易普及的,胡亥强调深耕时扯上匠师台和少府,就是为了给冶铁增加压力。

    冯去疾、司马昌和郑国看皇帝站在眼前,也不能坐着应答啊,全都站起行礼:“臣等奉诏”。

    “陛下忧国忧民,臣等不及。”李由也站起来不失时机的行了个正揖礼,虽然有奉承皇帝的意味,但也是真心觉得皇帝忧国为民,心里很是有点小激荡。

    只是李由这一带头,所有殿内大臣,连同六个武将,全坐不住了,都站起来行礼赞颂皇帝,这让胡亥一下觉得有点吃不消,“众卿免礼,都坐吧坐吧。”

    他又走到王离的案前,却回身看着太仆马兴说:“现今与匈奴、东胡、月氏等,是否有边界互市?”

    “陛下,与月氏存有互市,也不禁民间互市。与东胡和匈奴,则多为私自小股交易,抓获则刑之。”马兴回答。

    王离看到胡亥既然重视农耕,又问互市,想必也是比较关注而不是想要问罪,也就大着胆子说:“陛下,因先皇帝令蒙大将军与匈奴战,所以与匈奴的互市是被禁止的。对民间的小股私市,游商偷偷往来草原,臣军中则多当没看见。一则士卒受边辛苦,私纵游商可获小利,为将领者不可过分苛责。二则游商可带回草原匈奴的一些消息,也是臣等获取匈奴和东胡情况的消息来源。陛下若以臣行为不当,臣愿领罪。”

    “小商私市,只要不通敌卖放,无伤大局。”胡亥转身向丹陛走了几步,站到冯去疾的案前,“可以考虑开设几个互市的地点,设于长城之外百里,防备匈奴以互市为由,突袭边防。与月氏的互市可以开放的更大一些。游牧族缺乏生活常用制品,以此换回马匹牛羊,于大秦有利。”

    “卿等一心为国,朕心甚慰。不过我提互市,其实只是因为一个小缘由。我要你等传播消息,向边外牧民多购羊毛,价格可比照整羊。春季羊只脱毛,游牧民除自用外多弃置,如果能诱其采收市卖,则可加强秦军的冬季作战能力,我是从这一点考虑的。如果他们聪明,把毛剃掉和整羊、羊皮分开卖,也不要去管,要让羊毛的价格贵起来。少府那边,对弓弩箭矢的制作也要考虑冬季和雨季作战的需要,拿出方法后首先制作出满足二十万军的数额,北疆军分配十万军装具,秦锐军分配十万军装具。”

    “不过少府暂时还不需要太急迫,先能解决十万军的冬季保暖作战需要为先,用于秦锐军。”胡亥忽然冰冷的笑了一下,“朕就不信,如果庶民造反,到冬天他们还有力量在冰天雪地中反抗暴秦!”

    在大臣们充满敬畏的目光中,胡亥慢慢踱回丹陛上的御席坐下:“诸卿都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如何解决秦锐冬季作战的保暖问题。现在虽然刚刚入夏,但凡事朕都想要预作准备。希望诸卿还是能够慢慢熟悉我的这种未雨绸缪风格。”

    大臣们一起直身行礼:“臣遵诏。”

    胡亥摆了摆手,待大臣们重新坐定,问冯去疾:“九原和云中,尚无郡守吧?”

    “陛下,九原和云中两郡,人口本来稀少,现以大将军离的北疆军统管。”冯去疾回答。

    “九原大部为河南地,沿大河上下两侧均为沃土,可惜人口稀缺。”胡亥感叹了一下,“王离,河南地现有人口如何?”

    “禀陛下,匈奴人已经被大将军恬全部赶到了长城以北,当下河南地分属九原、北地和上郡三郡,九原只有始皇帝三十六年迁来的三万户,在榆中、北河一线垦田,由臣暂且军管,尚有原河南地的部分游牧部族,总有两三千户。九原虽置三十四县,基本空置。”王离如实说道。

    “我想到一法,可不使如此广大的丰沃之地闲置。”胡亥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可从长城之外再迁入一些小部落,也可从羌人、月氏诱引一些小部落,在河南地九原郡所属区域游牧。但需注意的是,一定要是小部落,每个部落人口数按北疆军能够极易弹压叛乱而定。草场划分将其隔开,指定某些部落只能牧马,某些部落只能牧牛羊。牧马的部落数要多一些,取得他们的战马,由那三万户的垦田税赋供给游牧族的食粮。若九原郡所行良好,再扩大到北地与上郡的河南地草场。”

    他看了一眼召平,又看着冯劫说:“召平不要再做北军护军了,太尉府另派护军都尉给北疆军,召平任九原郡守,专门负责管理垦田民户,管理现有游牧和引入新游牧之事。王离,召平若有军兵需要,你必须全力相助。虽然你是大将军,召平只是郡守,但在九原农牧需要上,召平有权调用各部军兵。”

    王离、召平齐刷刷的行军礼:“臣奉诏。”然后相互对望了一眼。

    两人在九原共事多年,比较熟悉。召平作为护军,其责为监查全军及举荐提拔军将,虽然职责所在从不徇私,但他为人平和,因此与蒙恬和王离的配合一直还都算融洽,所以继续合作的基础也就比别人强。

    “山东不乱则已,一旦乱起,”胡亥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一副后世里天官赐福一样的笑容:“就不乏人口去填充九原、陇西和云中了。”

    “所以,”胡亥把那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脸转向章邯:“秦锐平叛时,决不可杀俘,降卒可是大大的财富啊,把他们都弄到九原去垦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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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泗水郡,沛县,未时。

    两个人从县府走了出来,脸上都带着疑惑、不解和沉闷的表情。其中一人说:“功曹,一起去喝点儿酒?”另一人点点头,两人就一起向县府旁边街上的一家小酒肆走去。

    来到酒肆门前,还未及掀开门帘,酒肆的主人就先打起门帘迎了出来:“哎呀,萧功曹、曹狱掾,什么风把二位尊驾吹来了,小肆屋梁都放光了,快快请进。”

    原来此二人就是书童古胲曾见过、并想召到咸阳的萧何和曹参。

    听到酒馆主人的奉承话,曹参笑骂道:“沛嘉,我等几乎每日都来你的小破酒肆喝酒,你跟我们装什么装?”

    萧何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给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沛嘉嘿嘿一乐:“现在人少,你们平时也不是这时候来啊。我这儿就一个小里间,你们只管自去,我给你们拿酒。”

    沛县不大,相互之间大多认识,乡里乡亲的,所以实际上官吏和庶民之间也没那么多规矩礼节。萧何和曹参时常来此喝酒,和酒肆主人早就是朋友。

    在里间坐好,沛嘉很快拿来了一坛酒和两个酒碗,还有两盘拌野菜,摆在小桌案上:“二位慢慢喝吧,小民不搅扰你们。”

    曹参拿起酒勺,给萧何盛上酒。萧何也不客套,默默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曹参看萧何一口就喝干了碗中酒,就又给他盛上一碗,然后给自己也盛上酒,端起来啜饮了一口:“贤兄,今天这事儿,兄有何看法?”

    萧何的眉头都快皱成一个疙瘩了,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放下酒碗后,仍然是沉默不语。

    曹参再次给他满上酒,并端起自己的碗:“征召你我去咸阳,用上了皇帝诏令和丞相府征辟令。你我连官都算不上,不过是吏,怎么会有这么高的规格?某都受宠若惊了。”

    他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萧何终于开口了:“某也想不透这事儿。而且,你是皇帝诏令点名,不去都不行,还要全家进咸阳。刚才郡史说得很清楚,你明天就要先行,然后郡里遣人护送你家眷入关中。至于某还要好一点,丞相府征辟还是可以婉拒的。只是,皇帝和丞相,远在两千里外,如何会来关注我等一县的小吏?”

    曹参打了个哈哈:“贤兄没注意到郡史向弟等宣读征召令的时辰吧,午时三刻啊,会不会是我等暗助刘季的事情发了?”

    萧何听曹参这么说也笑了:“要是这事儿,还召我们去咸阳干什么,直接在县府,或押到郡府,问罪论刑就是了。”

    曹参嘿嘿一乐:“这是自然,小弟就是看到贤兄总皱着眉头说个笑话罢了。这事儿你我都是猜不透的,乱猜也没用,所以兄不要皱眉头了。大兄本来操心太多就显老,还不到五十的人看上去都似老翁了。而且,为弟不去咸阳都不行,大兄想去不想去都行,要说弟应该比兄更忧心才对。”

    萧何终于舒展了眉头,喝了一口酒:“你啊,天性豁达。要说咱俩都好读黄老,为兄还真没有你参的透彻。”

    曹参笑笑:“不豁达又如何?既然猜不透,索性不猜,顺其自然。皇帝要弟去咸阳,为弟就去咸阳。到了咸阳,自然会知道为什么要弟去。倒是贤兄,愿不愿一同去咸阳呢?”

    萧何再次沉默下来,只是喝酒。

    曹参舒展了一下腰身:“要让弟建议,兄应去。丞相府征辟,兄哪怕在丞相府同样做个小吏,也比在如此小县中更有机会一舒心中抱负,而且丞相府如此郑重,没必要二千里外征辟一个小吏到咸阳还是做小吏。我等平日总是私议秦法的严苛、议论徭役的深重,而朝堂上的那些皇帝近臣都是老秦人,根本不知六国状况,只知顺从皇帝严法重役,也习惯于秦法。兄若与弟同往咸阳,或有机会让这些人了解一下故六国人的真实情况。”

    萧何又沉默了一会,自己给自己盛上酒,却不接曹参的话头:“你觉得,现在的山东局势如何?”

    曹参听了萧何的话,一改刚才轻松的态度:“贤兄,从刘季隐入芒砀那时候,这关东之地,就已经不稳了。我等眼界不宽,看不到他郡状况。刘季虽然貌似痞赖,但我等都知其胸有丘壑,且为亭长后做事认真。他都因纵放刑徒不得不逃隐,实是关东各郡已不堪负的征兆。”

    萧何深深地叹了口气:“为兄主要担忧的并不是丞相府为何征召,无论丞相府因为何故相召,必有其缘由,只要去了咸阳便知。兄所犹疑的,是在这等局势下,去咸阳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为兄担心,你我去了咸阳,就绑在大秦的战车上了。如果天下局势变化,我等是否还有机会投身其中为百姓为谋呢?”

    曹参警惕的站起来,走到门前向外望了望。这里虽然是单间,可与外面开间相隔的只是一道门帘。

    看到外面并无他人,只有沛嘉坐在门口打盹,才重新坐下:“贤兄,这话只能我们私下说说,不然就是谋逆的罪名。”

    端碗饮了一口酒后,他又说:“兄此话之意,是不想去咸阳了?兄素有大才,与弟一向纵论天下,此一机会也,兄要放弃吗?”

    萧何仍然是满脸的犹豫不决,突然间苦笑了一下:“你是不能不去的,如果某也去了咸阳,那刘季那边,又有谁能照应呢?他的日子,不好过。”

    萧何这么一说,曹参一下就不说话了。

    刘邦性格豪爽,不喜读书,为人豁达,善识人,善笼络,与萧何、曹参、樊哙、任敖、卢绾、周勃、夏侯婴、周苛和周昌等为好友。虽然看不出此人有什么才干,又不读书,可大家都是服他。自从他私放刑徒隐入山泽之后,沛县的这些老友经常会悄悄地去周济他,尤其是萧何和曹参,两人为刑吏,能接触到很多缉捕和剿匪方面的消息,可事先通知刘邦规避,对刘邦是很重要的助力。

    尤其,刘邦那些人的衣食,多半还要靠这些朋友。

    曹参沉默了一会儿,又从门帘下方望了望帘外:“今日随同我等的征召令同时而来的几道诏令,贤兄如何看?”

    “停建宫陵、解散徭役、解禁六国书……”萧何有点自言自语的念道:“罪己诏是对蒙恬和蒙毅的,与黎民生计无关,却是收揽军心。这个秦帝……”

    “这个秦帝……”曹参跟着念了一句:“如果这些政令能够一直贯彻几年,眼下的危乱之势,是不是就能遏制住了?”

    “于民,也许可以把民心安顿下来。”萧何说:“民心安顿,天下承平,这本是好事,只是刘季就真的危险了。”

    他苦笑着:“唯有起乱局,刘季尚有一搏之力。不乱,黎民之福。乱,我等好友之福。时局乱与不乱尚且未知,某心中现在已经乱了。”

    “也未见得像贤兄所虑的那么悲观,”曹参思索着说,“如今天下的匪盗,多是徭役沉重所致。天下安,也会有有识之士向秦帝进言,宽赦他们吧?”

    “这就要看秦帝这次这些政令是灵光偶现,还是真的要改变自始皇帝而来的政令风格,从暴戾苛政,变为予民生息。六国已灭,秦国一统。但自始皇帝到如今二世皇帝,土木之兴就从未止歇。北筑长城还可说抵御外寇,而广建驰道只为皇帝出巡和偶尔军用,大修宫室也只为皇帝奢靡,民何以堪。”萧何重重地顿了一下酒碗。

    曹参笑了笑,给萧何盛上酒:“贤兄,本来你我人微言轻,就算在沛县忧国忧民至死,两个小县吏之言也万无机会上达天听。现在不知道哪块云落雨,居然征召你我入咸阳,这个机会也许反而有了。”

    “是机会不是机会,尚未可知。”萧何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虽说皇帝和丞相府的征召来头甚大,一旦去了不会再为小吏,可也要看那些朝堂上以法为政的旧臣是不是给我们进言的机会。就算我们有进言的机会,还要看两百多年以法为政的赢姓皇族会不会改弦更张为以民为重。机会,机会……这真的是个机会吗?”

    曹参也默然。想一想,萧何所言并非是可能有道理,而是非常有道理。朝堂之上的旧臣都是行秦法、走法家路线的,秦国因法家而兴两百多年,皇帝会弃法家而听自己这样一个县吏级的小人物论黄老、或听四处游历的士子论孔孟?

    “可是,”曹参突然又想到了一个理由:“李斯去丞相职,是否可看作秦廷变法的征兆?”

    萧何嗤之以鼻:“李斯是被赶出朝堂了,可他的儿子又变成了廷尉。参,你觉得儿子会推翻其父所制的律法体系吗?依兄看,李斯和赵高同时被黜落朝堂,不过是皇帝要亲掌朝政而已。”

    曹参再次沉默,心中也觉得自己是想的太理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