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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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治世之策

    “陈平,”胡亥说;“你的家眷和你兄长之事,什么时候想要协助迁居,可告知郎中令。”

    “陛下厚待于臣,臣感念。”陈平拱手:“臣夫人日前病亡,家中只有一子,现跟家兄一家生活。陛下圣眷,臣会修书与家兄。”

    他又对公子婴拱手:“烦劳郎中令。”

    公子婴和燕媪都离开了,胡亥走下丹陛:“刚用过晚食,陪我出去走走,免得淤食不爽。”

    陈平站起躬身,跟着胡亥向殿外走去。

    “陈平,”胡亥边走边问,“山东的状况你刚刚在郎中令府说的已经很清楚了,那么你认为朝堂应该如何应对呢?”

    “陛下,臣在来咸阳的途中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写了一些纲要,不过随陛下出来行走没有带着。”

    陈平不敢和皇帝并行,落后半步,但这样说话就有些费力了,是皇帝费力,要半回头的看着他,于是胡亥索性站住转身:“那你就先从大方略上说一说。”

    “嗨。”陈平看皇帝说完就又转回去继续漫步,于是也跟着,边想边说:“臣所想的大方略,有面向远虑者,亦有应对近忧者,陛下可容臣慢慢奏报。”

    胡亥也没回头:“如此蓝天清风下漫步,不宜细谈,你可先大致说说。”

    陈平答道:“嗨。臣先从远者说。以臣游历山东各郡的感受,大秦如若要如始皇帝所想,万世长存,当逐步过渡。自商周封建诸侯,到始皇帝罢分封、设郡县,集权于朝堂,臣以为转折太过突兀。还是应郡县与分封并举,对适合分封的地方分封,其他的地方行郡县制。大秦一统的速度很快,山东百姓对大秦的统治手法需要一个适应过程。秦律严峻,也需要调整,反过来适应各地百姓需要过渡的需要。”

    胡亥站住回头一摆手:“好,此题一,先放这里,一会儿再细讲来。”

    “嗨。”陈平稍停了一下,心中有些高兴,皇帝没有直接驳回,说明分封这个议题还是可谈的。

    “陛下,臣想的长远方略中,还有就是即使于行郡县事的地方,也应适当放权于下,朝堂所为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具体执行可由郡县自理。当然了,必要的监督手段,如御史的力量要加强。统御天下实为统御官吏,吏清则政明。”

    胡亥再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平:“吾知先生习黄老,也听过先生与沛县二吏和安期翁的论辩。”

    他笑笑,转过头去继续走路:“此题二,也暂放。”

    陈平一时忘了这个皇帝做过自己书童听过这些黄老言论,不免有点讪讪的:“呃,臣这两题,细奏起来涵盖甚广,臣所谓的远虑,基本都包括其中了。”

    胡亥“嗯”了一声:“那你就再说说近忧吧。”

    “说到近忧,臣斗胆求问陛下,当下大秦的兵力分布是一个什么情况?”

    胡亥边走边说:“既然先生这是为我分忧,就没有什么斗胆不斗胆的,以后奏事不要加这么多恭敬的虚词。秦军分布大致是这样,北疆九原、云中一带,有二十五万边军,不过已被我调出了十万,其中五万分派到太行一线,督监从阿房和先皇帝陵撤出的十数万刑徒在太行各主要陉口筑关,另五万屯雁门,防范山东之乱波及边郡。”

    他微微一顿脚步,又马上继续走起来:“南部百越有二十万正兵和三十万役夫,因路途过于遥远,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调回一部分以及让谁去传诏。除去各郡的郡兵外,关中中尉军有五万,与两万卫尉军中的一万合兵,已调往函谷关和渑池一带,这是目下关中唯一有战力的一支正兵。关中四关锁钥,关隘总兵力约万五。我已命丞相府和太尉府在关中征召奴生子五万,这两日已征召完毕,这部分兵力是关中的最后屏障了。”

    胡亥没有提及刑徒转兵的事情,倒不是不信任陈平,从他开给陈平的人才价码上讲,陈平就算如历史上那样最终投到刘邦手下,所获地位与利益也不过如此了。从历史看陈平,这绝对是个聪明人,不会算不过来这笔帐。胡亥之所以不提刑徒军,是想把局势说得严重点儿,看看这位谋略家会不会有什么好点子。

    陈平果然有些沉吟,半天没有说话。

    胡亥带着他沿着大殿石台走了多半圈,陈平终于说话了,不过有点小心翼翼的:“陛下,臣有一疑问还请陛下解惑。这个……陛下刚刚说太行一线有十数万刑徒在筑关,据臣所知,关中宫室修造和先皇帝皇陵修造,民间传用徭役七十余万,现陛下遣返役夫二十余万,剩下的应都为刑徒,没有五十万也应有四十万,除开太行筑关的十数万,还应有二十余万刑徒。陛下将他们也遣返回各郡服刑了吗?”

    胡亥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陈平:“怎么?你要打这些刑徒的主意?”

    “嗨。”陈平也不回避皇帝的目光,“从陛下所言看,如果山东反秦,凭六万兵力完全无法应对,如果陛下愿给刑徒一个出头的机会,通过为卒抵算刑期,于陛下而言,凭空多了二十多万到四十多万军卒,则山东之事就可为了。”

    “善,此为题三。”胡亥又继续漫步起来。

    “臣还有一问。”陈平继续说:“陛下在太行一线筑关,臣私意以为,陛下是要先巩固关中和代郡、太原、河东、上党的太行以西部分,以武关、函谷关和太行各陉关,将山东之乱阻隔于东。不知臣的揣测对否?”

    “是这样的,”胡亥回答道:“我的想法是先保住一个不会乱的根本,再谈如何平乱。如果连老窝儿都被人端掉,平乱又如何谈起呢?”

    “陛下圣意,实为老成谋国之举。”陈平先奉承了皇帝一下,然后说:“不过,陛下要守住南起武关、北至燕地军都陉这么长的一线,难度甚大。”

    “北边不到军都陉,只到井陉。我就不信故六国遗族会从军都陉兜那么大个圈子来击关中。等他们圈子兜出多半截,我在霍邑一堵,他们就完全白费劲了。”

    “那么,陛下不如索性连代郡和太原郡一起暂时放开,只屯兵于霍邑,堵住调鉴谷(又称冠爵津、雀鼠谷,位于界休和霍邑之间的山谷,是太原郡前往关中的必经之路)方向对关中的攻击即可。”

    陈平不失时机的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如果陛下顾及代郡及太原,就面临两面受敌。一面是山东反秦者向西的攻击,一面是北边胡人向南劫掠的压力。从陛下所讲的秦军分布看,守住云中、雁门、九原,加上萧关控制,匈奴也就无法对关中造成大的威胁。关中和汉中、巴蜀均为富庶之地,足以成为大秦的根基。”

    “否则,陛下要屯兵太行各陉关,还需有机动力量应对某一关隘被顽强攻击的状况,很容易顾此失彼。同时,此线防守需兵力不菲,这些兵力所需的辎重补给也会成为负担。”

    “好吧,这是题四,容后再议。”胡亥听了陈平的话,也怀疑自己早先异想天开的想要把代地和太原郡一起纳入不受波及的地域,是不是得不偿失。

    好在已经有了李左车这一伏笔,所以倒无需太过操心了。不过陈平所说的辎重很可能真的是个问题,对李左车的供给补贴还需要考虑增加。

    “陛下,臣目前想到的最后一点,就是如果大秦专守防御,关中民心的得失。”陈平故意把语气弄得很沉重。

    “哦?”胡亥果如陈平所期待的那样站住,转身,望着他。

    “陛下,始皇帝时,以宏图大略,藐视天下。用十年之期,将战乱数百年的诸侯各国扫平,秦人为此付出甚大,也莫不以此自豪。陛下即位尚不足一载,若直接丢弃山东属地,陛下的声望必然大损,秦人沮丧,于陛下的支持与信心必将削弱。民心不向,陛下则易陷危境。”

    陈平一揖到地,“还望陛下深思。”

    “卿言有理,此为题五吧。”胡亥点点头,对跟在他们身后十步以外的韩谈说:“拿席案来,瓜果酒水一同。”

    又对陈平说:“现在夕阳西下,阳光不烈,就在此处细谈,卿以为如何?”

    陈平看看天,漫天红霞舞于西方山峦,望望地,渭水亮晶晶的逶迤穿行在咸阳宫外的大地之上,水面倒映晚照,红白相间,倒是一番好景色。

    宫人们在殿台上摆好了席案,君臣先后落座。韩谈上前给两人舀上酒浆,退后两步,站在石台栏杆边。

    胡亥先端碗饮了一口酒,心中想着刚刚陈平的五个议题。

    在自己来自的那个时代,曾经很深入的研究过能找到的这一时代各种正史和野史,心中早有结论,就是如果朝政没有落到屁事不懂、只知道排除异己甚至谋害皇帝的赵高手中,关中民心、军心也不至于一落千丈,让当时在刘邦手下的郦食其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兵不血刃打开了武关,覆灭了大秦。

    当自己稀里糊涂的来到这时代并登上皇帝宝座,发现秦二世手中的筹码其实并不少,皇权也是握得牢牢的,这从赵高女婿阎乐杀二世时只能用自己收集的“豪侠”来动手就可见一斑。对大秦而言,即使采用最下策的闭关锁国,只要在巨鹿之败后把章邯的二十万大军调回关中,就算项羽这样的勇将,也一样会望函谷关兴叹。

    当他既来之则安之的把自己以前瞎琢磨过很久的解决方案付诸实施时发现,古人的智慧实在太强大了。这些天他的构想一拿出来,三公九卿、军队大佬,都看到了方案的亮点,也都看出了不少问题。没有亮点重臣们不会支持,看出的问题则在他的满怀信心以及皇权在握之下,也暂时被朝臣们忽略了。

    眼下这位陈大爷,是把所有事情都看透的集大成者。胡亥能够把大政方略提出来,但具体实施他需要真正的明白人。事必躬亲,在细节上他未必比古人强。何况他还想好好享受一下当昏君的腐败生活呢。

    所以,陈大爷眼下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执行者。在前来咸阳的路上,还有曹参曹大爷正在跋涉,另外还不知道陆贾陆大爷是否能被找到并愿意给自己效力。叔孙通那边去找的几位策士和大盗大爷,也不知道他进行的顺利与否。

    既然陈大爷这么明白,胡亥准备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

    “陈平,有一件事情我很欣慰。”胡亥放下酒碗,小感慨了一下,“就是你想到的各个议题,基本上我也多少都想到了。不是我自夸,这是实情。”

    陈平又一个小马屁拍过去:“那是自然,陛下纵观天下,必定比臣想得周全。”

    胡亥笑了:“汝欲为佞臣乎?以后这种话少说,不然哪天朕再被你卖掉。”

    陈平嘿嘿的笑了,“想要蒙蔽陛下可非易事。陛下在山东时就哄的臣晕头转向的,刚刚在郎中令府又把臣哄得天地乱转。”

    “好啦,别再吹捧我了。”胡亥又喝了一口酒,拿起一块瓜咬了一口,“我先给你交底,然后很多事情就要由你去做了。另外,我与先生在山东之事,事关皇室体面,咸阳所知人甚少,先生也要缄口。”

    “山东事陛下但请放心,还请陛下吩咐。”陈平也严肃起来。

    “别那么严肃,喝酒,吃瓜果,咱们君臣随意一点,以后还有太多的事情要一起做。”

    陈平一听也放松了一点,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咱们一题一题说。”胡亥又咬了一口瓜,“这瓜很甜啊。”

    “题一,分封与郡县。我和你想法一致,一下从分封转到郡县,先皇父有些操之过急了。所以我想在山东生乱时,为借助一些力量,会封几个异姓王。但为了防止异姓王不轨,也要封几个赢姓王,通过郡县、赢姓王,把异姓王分割开,即使再生变故,影响范围也有限。”

    陈平一听皇帝完全赞同自己,而且连实行的初步想法都有了,心中很高兴。

    “无论分封和郡县,当初为管束性格粗豪的老秦人而定的秦律都需要修改。我已让廷尉李由着手修改秦律,分成必须执行的部分,和各封国或郡县自己把握的部分。让李由主持此事,是因为秦律多为其父李斯所定,父子可以交流当初制律的想法,还因为李由为三川郡守多年,对山东的了解比关中朝臣更多。”

    胡亥看着陈平,“现在你既然来了,这件事情你也要参与进去。我还在楚地召了一个小吏前来参与此事,就是针对你所言楚地庶民的接受程度而考虑的,这个小吏你也见过,就是沛县曹参,应在十数日内就到了。”

    “臣遵诏,必定会把臣所知道的告知廷尉。”陈平微微躬身。

    “分封的难点在于说服朝臣。现在朝中重臣都是从先皇帝之臣,为大秦效力很多年。突然要改先皇帝之法,就有一个接受过程。反对分封的李斯虽然荣尊太师而不再过问朝政,但也还是有影响力的。所以,帮助我一起说服朝臣恐怕是你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情。当然朕也可以直接强制实行,但那样总不如让人多少能有所认同的情况下实行更佳。不过这事儿不急,需要契机,你预作准备就好。”

    “臣懂陛下的意思。”

    “我是要给你说明我已经做过的一些事情,所以每个题都先这么简单说说,一会儿再详谈。”

    胡亥用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题二,黄老学说,这个我不反对,但一样需要造势,也需要题一能够施行。我与先皇帝不同,先皇帝励精图治、勤政不辍,我嘛,”他嘿嘿一乐:“我更愿意做一个万事不管的昏君。”

    陈平会心的笑了,举起手中苹果又吃了一口。

    “我说从楚地征召了曹参,先生当知其也是尊黄老学说的士子。秦自孝公以来都奉法家之政、行苛律之法,以控老秦人蛮荒粗粝的性格。但放眼到天下,故六国庶民并非皆如秦人这般需要峻法约束。与民生息,无为而治,确实能够消弭‘暴秦’的印象。不管民而律吏,官吏尽责民可安乐,确实是天下承平的治世景象。不过这同样也需要和修改后的秦律配合,以法为绳下的无为,才能真正的治。”

    陈平对这个小童子皇帝只是跟了自己几个月就能对黄老学说有这样的理解,更对国家管理的大势有这么细致的分析而感到不可思议,事有反常必近妖,“这位皇帝不会是个妖孽吧。”

    这个念头一起把他也吓了一跳,不管皇帝是不是妖孽,这话要是不留神说出来,自己先变亡鬼。陈平不由自主的又使劲咬了一口苹果,把自己的嘴堵上。从另一个角度想,就算皇帝是妖孽,也是个爱民的妖孽,爱民?那就不是妖孽,而是圣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