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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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落子

    庆都环城外的斜山偏院,一位读书人正倚着栏杆眺看这座古都,泛黄的《古南经》共七章十卷,散落一地。

    透过云层,只见庆都两山开隔,屋楼殿瓦直插其中,蔓延不知多少里,城中各处的六座迎楼上的铜钟映着朝阳,倒映在蜿蜒依附着城中的庆河水面,商船四往,各处人家。

    这位被庆都学子誉为灿若朝光,静如春风的读书人如今赋闲在家,万卷书看腻了,索性就放下圣贤书,看起庆国山河来了。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的冀望不过如此,你杜裕便是堂堂正正又如何,且不论朝中笼系复杂,就依天家心系,你如何灭佛?”

    不请自来的老人丝毫没有一点主客之分,看着桌前的棋局,向着栏杆旁的白袍男子伸了伸手。

    如今江南佛家香火鼎盛,那金身塑得不停,官家的金子哗啦啦地倒,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那位登基三十年的天子是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的,所以这位迎楼贵家的后生读书人便栽了跟头。

    “圣人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曾有教导,令行禁止为学,知难而行且不逾规矩尚可称君,知不可而从之则为贤,古来圣贤皆寂寞,吾知其明。”

    如今天下,学究不计其数,君子屈指可数,圣贤不显,可谓儒道不盛。

    “读的《春秋》?”老人正了下金纹衣袖,轻笑着,“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这礼纲不会崩坏。”

    老人虽看不惯这儒家的做派,但对于那份浩然正气,心里还是有些敬服的,前朝大儒林丛便是扶着旌旗而亡,哪像那玉林卫将杨开,提着主子项上人头开门迎新客,奉得一迎楼,也难怪那杨家子弟在朝中抬不起头,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前人造孽后人还呀。

    落魄读书人啧啧称奇,仔细看揣摩了老人一番,指着皇城外那座最高楼,客客气气道:“监正命贵,寻来寒舍,所为何事?”

    对于这位胜似主人的客人,杜裕没什么想法,只想求个清净。

    谁知那司天台的掌控人只是笑了一声,手掌开拢指着桌上棋盘。

    “星运不明,见你家明亮,便特来求一子。”

    听着这话,杜裕脸都黑了起来,马上席地而坐,远远看了老人一眼后便闭着眼,向着门隔轻声道:“春絮,送客。”

    说罢,那早在庭中侯着的明媚少女推门而入,轻快地走近老人身旁,只弯腰低垂着头,额间细汗成珠,不敢看着老人。

    说来这司天台的监正官系不过正三品,虽赢得天家欢心,但相较朝中旁系复杂的杜家还是逊色不少,对于老人的拜访,杜裕大可闭门不见,但身为儒家子弟,却少不了礼行。

    如今,这儒家子弟却是不顾礼节地下起了逐客令,属实是老人越界了。

    老人也没有强求,向着前来搀扶的少女笑着摆了摆手,只将一黑子立于棋盘中,便缓缓起身,看向那高耸的迎柱,懒洋洋道:“迎楼世家,享尽奢华,只是少了个姜家,所幸所哀,按老夫说,所谓人间繁华,也不抵山人一瞬啊。”

    说话间,老人瞟了眼远处只蒙蒙见着山影的一处,烟云缭绕,不见青峰。

    杜裕还是闭目养神,根本不听老人的喃喃自语,一旁的少女两边都惹不起,只得弓着腰乖乖站在一旁,老人也不在意,得意地指着那迎楼的铜钟,笑道:“有人曾我和说过,老而不死是为贼,活着也没点滋味,还是快点死了拉到,我觉得倒也是。”

    少女有些错愕,毕竟眼前这位岁数也不低,从他嘴里说出这段话还是有些怪异的,就像是一位孩童吟着伤感年岁的诗词,总有些煞风景。

    “走了啊。”老人回头看了杜裕一眼,笑着说了句,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少女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跟着,走出房门,见老人看着檐上挂满的大红灯笼,便开口解释道:“明儿就是三月三了,本来少爷是要回庆都拜祭,可少爷说有友人远游拜访,便又邀了不少客人来,说是要曲水流觞,我寻着喜庆,便挂满了灯笼,百无禁忌嘛。”

    老人看着少女眸间的笑意,也失笑了声,打趣道:“山间多芍药,可治相思。”

    说罢,老人搁下呆愣住的少女便大步离开庭院,等到少女回过神来,老人已不见了身影。

    少女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强咧着个笑容,对着水塘自言自语道:“有这么明显吗?”

    少女的心显然是乱了,借着门间空隙便望着闭目而坐的杜裕,傻笑了一会便抬手挤了挤脸上的婴儿肥,见着那人没有丝毫反应,低声叹了口气,蹲在水塘石边发起呆来,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

    小镇。

    相比讲究一力降十会的武夫,练气士显得更有些手段,什么呼风唤雨,御风疾行的不在话下,只是那一身的灵气死后便会回散于天地间,哪像得那入得武道大髓的武人,一身玉骨玲珑,不少武僧还练得出金身,引得不少江湖贼子想着偷来发大财,直到被那群疯和尚追杀了七州的路程,也就没多少想不开的坏东西了。

    所以当那蛟龙的气息溃散时,那庞大的身躯冥冥感觉散着一阵气机,定睛望去却瞧不见任何东西,不像那道家老魁羽化那般散着白芒,也许是这蛟龙将一部分灵气分散出去的原因。

    老道士只觉得合情合理,毕竟那蛟龙的灵识算是分走了一半的灵气,而那灵识用着不知哪来的术法修补了余丫头的命宫,这一半的灵气算是折腾没了,要不然这堂堂八境练气士大妖怎么惹不来天地异象?

    他们预先的打算就是等这蛟龙气机消散时,用着符箓大阵抽调一些去修补余锦绣的命宫,虽合乎情理,但毕竟逆天行事,老道士都想着怎么盘算着这雷劫,结果却是没料到这样的结局。

    老道士的心总是有些不踏实,意料之外说明事情已经脱离老道士的掌控之中,往后的情景便不可预料,这是大忌呀。

    “怎么,没被雷劈,身子痒啊?”

    魏老头看着老道士一身不自在,贼兮兮地笑着揶揄。

    老道士只后倾了一下,看着魏老头抹了抹鼻,道:“好一阵酸味。”

    虽说早听闻了这人嘴皮子功夫了得,但老道士只亲身体验过那牙痒痒的滋味,才换位思考了下那位真人说这话时的气愤模样,怕是那位真人生平最糟糕的经历了。

    “论起酸,按我说书斋小镇排第一,这第二你们青云观是当之无愧呀,那一排排的山头像座小上坟似的,还死活不要脸贴着庆都外郊,便是那迎楼比起你们那酸地方都算是富丽堂皇的了。”

    按着魏老头的比喻,如果说书斋小镇是茅坑旁的石头,那这青云观就是那石头上的泥,又黏又讨人厌。

    江洪慢慢退开,隔着大老远的陈昂都能听着那两位老人家的骂战,若不是胸前玉佩热的慌,他定能靠着小坡听上一天。

    这玉佩受过文庙香火,按着佛家的说法,应是开了光,可驱鬼祟,集福庇佑,但不知怎的,这玉佩没有半点征兆地亮了一阵。

    忽然,天边一阵轰鸣,一道闷雷打在那镇上的百年姻缘树上,一刹那,叶落纷飞。

    “无量天尊,老匹夫,看看你这把乌鸦嘴。”

    老道士骂骂咧咧的,手捻成印,嘴上一阵念叨。

    “奇了个怪了。”魏老头也收起那副玩笑的嘴角,看着天边放晴却是闷雷滚滚。

    俗话说,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这妖也没了,难不成是这冲天的妖气惹怒了贼老天,让它老人家抽空赏了一阵雷下来?

    魏老头瞥了眼身旁闭目念叨的老道士,小声嘀咕了句:“言出法随,嘿,难不成我是哪位神仙?”

    控着灵识的老道士听着这话,也冷不禁吸了口气,被人家妖皇追着打,算哪门子神仙啊?而且你丫的还是个武夫。

    只是那闷雷可不管,长了眼似的劈着那颗姻缘树,瞧着一副不劈倒它就誓不甘休的架势,让老魏头直呼开了眼了。

    “我说姜白,你们镇子这树是得罪过老天爷吗,怎么就抓着它劈咧?”

    “应该,没有吧。”

    姜白不确定地摇了摇头,远远地瞧着那惊声撼雷,吞了下口水。

    那老道人只猛然睁眼,凌在半空的道童抓着一道木剑,架着清风迎雨的剑气,迎着那天雷挥出,瞬间电弧四闪,攀附在那木剑之上。

    “停云。”

    老道士高喝一句,压着这惊雷便剑气昂天,毕竟对于这雷罚,他可不敢小瞧。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操使气运者必遭上天反噬,老道士怎么想来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这道雷罚,难不成这半身的八境妖气能惹来天罚,未免太过高瞧这长角蛟龙了吧。

    “有魄力,只是这名字不咋的。”

    魏老头乐呵呵地评了句,若是换作他来取名,还不如叫做魏一刀,一刀了结,简单粗暴。

    正如书生喜欢用春风朝阳的意象,道士则是偏爱停云沐雨这类气象,这番剑气倘若是换着位武人剑客,只怕会哼着句“剑气纵横九万里”,听听,九万里,喊出来就贼有气势。

    顾盼瞧着,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下刀势,兴致勃勃地喊了句:“大丈夫当如是!”

    姜白有些麻木地看了看眼前兴奋的少女,心中悠悠想着:究竟谁才是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