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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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断头台与医生

    “你们知道医生与开颅的历史吗?”

    从古至今,开颅一直是一个技术活。

    曹孟德不敢让华佗拿斧子在他的天灵盖上比划,也或是杜撰;但用冰锥伸进额叶搅拌让人镇静,这却是事实。

    骨锯与钻头是你们能想象得到的、最野蛮的医疗工具。

    当医生用吃奶的力气把全身的体重压在锯子上时——如果你能听到声音——锯齿与骨骼咬合的声音与伐木别无二致。

    林世明很擅长做这种事,产自大不列颠的符文油锯只需拉动拉环,就能让他能轻易削开敌……患者的脑壳。

    只是他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为什么要被开颅的人是我?”

    脖子被固定在路易十六断头台上的林世明如是提问道。

    “俺不是医生,俺是砍头滴。”

    刽子手抱赧地把手上的油星抹在黑色的亚麻布条上,那是接下来要用到的神奇妙妙工具——砍头之前要蒙住他的眼睛,以防止变成吸血鬼之类的玩意。

    据说死后还要用胡杨木的钉子打进心脏,不过这就不是林世明所能看见的场景了。

    “外乡人,你来维斯特伦是做什么的?”

    按照正常流程,在斩首之前,林世明还有一次与神父忏悔的机会。

    但今日他没有来,于是杀人的刽子手充当天国的引路人——也甚是合适。

    “漂洋过海,来寻仇的。”

    “你死前还有什么遗愿吗?”

    “我这两天在找一个人。”

    刽子手摇摇头:“换一个,你的时间不多了。”

    “那……你看见我正前方五步远的台阶了吗?”林世明的双手也和头一样被枷锁固定了起来,因此只能努力的用手指着前方。

    “我听说人头保龄球的记录是九个,你往那里放十个球瓶,信不信我能全中?”

    “不信。”

    虽然这么说,但刽子手也很想看看这颗滚圆的脑袋能得几分。

    时间已近正午,想要去找上十个球瓶不太现实,于是他四下寻望:林世明的行李家伙什正敞开着堆在一旁,其中正有十个罐子。

    于是刽子手很高兴的拾了罐子,非常有仪式感的把它们摆在断头台的正前。

    守卫的骑士手持符文步枪,身穿蒸汽甲胄,严丝合缝的铆接装甲银光闪烁,每一根铆钉都擦得光洁如新,隆隆运作的蒸汽机为这巨物提供着动力。

    从码头匆匆赶来的水手身上还带着海盐与鱼腥味,精壮的泥瓦工人顶着骄阳也要伸着头看,贵妇人依偎在贵族的怀里,用鹅绒扇遮住似惧似羞的涂了铅粉的脸庞。

    攒动的人群今日都是为了林世明而来,无论是贫富贵贱,大家都不愿错过这雅俗共赏的娱乐活动。

    到时间了。

    刽子手就要用黑布条蒙蔽他的双眼,然而却被林世明制止。

    “这可不行,我听牧师说,死人会记得自己被谁所杀,变成恶魂要来缠着我的。”刽子手很是为难。

    “我已经记住你的脸了。”林世明恫吓道,“你就实现我的遗愿吧,我会笑着死掉的。”

    刽子手允诺的点点头,他手起斧落,砍下吊着闸刀的生命线。

    正午的赤日让断头台正立无影,嘲哳怪叫的黑乌鸦在烈日的炙烤下盘踞飞旋,它们听到了远方悠扬的丧钟,嗅到了将至的死期。

    林世明如约咧开一个笑脸,嘴角直直咧到后槽牙,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与健康的笑容。

    颈血原来不止五步之远,赤练横飞,贵妇人鹅绒扇上新添了一朵红梅,娇叫着缩进贵族的怀里。

    在攒动的人群叫好之中,在贪食的鸦老鸹觊觎之中,在生命的流转断线之中,在暴力的殷红纷飞之中——

    狂笑的头颅冲向球瓶与满分。

    ……

    ……

    时间回到六小时之前。

    大不列颠-维斯特伦。

    作为首都的维斯特伦,是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运输咽喉。

    机械工厂伸出的烟囱吞吐着如墙壁一般的白雾与迷雾汇聚,汇成雾都神秘氛围的冰山一角。

    外乡人来这里旅行并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但如果非要在这里一览风情,维多利亚街是一处不错的选择。

    煤气灯工人正在挨个关闭夜间路灯的阀门,有叫喊的报童在宣读着今天的头条:烈性弹药走私案犯人今日行刑。

    那些小个子们会巧妙的在人群之中穿挤、避开匆匆的马车。

    偶尔还有蒸汽汽车路过的轰鸣,咔嚓咔嚓的齿轮与钢铁碰撞之声发出山崩轰鸣。

    面包房传来黄油的香味,摆在橱窗中展示的面包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林世明对于街头餐厅中摆出来的腥而无味、腻而寡淡、受到了诅咒的菜品只能表示敬谢不敏。

    他无法想象酸涩苦咸的调味肉汁作用于各种菜品时,产生了什么药理现象、服下时又会有何等不良反应。

    与其吃那种东西,他更愿意去买前方不远处摊贩的鲑鱼罐头。

    钟楼的晨钟提醒着他该行动起来了,他望向街边的指示牌,前方就是他的目的地——教堂。

    在大型教堂之中一般会设置这么一个忏悔室。

    厚重的实木为墙,透不进一点光亮,传不出半丝声音,狭小到只能供两人面对面倾心相谈。

    在这中间隔着木板条与黑色的帷幕,让人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

    在这里,心怀悔意之人会坐在神职者的对面,诉说着自己的苦恼,忏悔着自己的罪孽,而后神会原谅他——

    不管何等债仇累累,不管过往尸山血海,神父最终都会说一句:“主会原谅你的。”

    林世明正端坐在忏悔室的一边,但兴许是告解的流程不对,对面迟迟没有神职人员来倾听他的烦恼。

    于是在他往募捐箱里放入一把银光灿灿钱币,回来之后,很快就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响动。

    “迷途的羔羊,你有什么烦恼要向神明诉说?你有什么迷茫要寻求灯塔?”

    温和而慈爱的声音从忏悔室的对面传来,老神父那年迈亲和的嗓音,令人忍不住将心中闭锁的大门敞开。

    “神父,你还剩多少时间?”

    林世明把怀表握在手心,滴滴答答的指针声在静室内清晰可闻。

    “孩子,你大可以安心倾诉,慢慢的将罪恶从你的心中抽离,一时的叛离道路并不是问题,祂会指引你走回正确的道路。”

    一把银先令的拍卖力也许是医生数月的所得的全部,如果林世明肯赏光见他一面,那足以让神父记住他的脸,每天早晨祷告时向他微笑致意。

    林世明语带羞愧的开始倾诉:“我有一个朋友,今天要说的是他的故事。”

    神父知道,倾诉的开端往往会有那么一个朋友:“请用‘我’吧,用你自己去代指那个朋友。”

    “‘我’,我所苦恼的,是情感上的问题。”

    “我有着一段禁忌的爱情,为世人所不知。”

    “我们之间的身份过于悬殊,无论是谁都不会同意这段爱恋,可我又不甘于柏拉图式的爱情。”

    神父轻轻的点头,尽管他知道帷幕对面无法看见,他用宽慰的声音接受了告解:“何必为此惶惶不安,忠贞的爱情即使是神也会给予祝福,你需问心无愧。”

    林世明知道的——

    谈情说爱是不必抱有羞耻的,延续是生物烙印在基因中的本能,孔雀会将华丽的尾屏大开求偶,知更鸟会发出悦耳的鸣啭搏得雌鸟欢心。

    神父看起来是个非常开明的人,于是他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的继续说了下去:

    “我现在的爱人比我小四十六岁。”

    神父慈祥的面庞凝固住了,他眼角每一丝和善的鱼尾纹都如石膏像一般凝固,干瘪的脸上好像戴上了一层人皮面具。

    漆黑如墨水一般的黑暗中,五十五岁的神父的浑浊的眼中,倒映出的只有自己苍老丑陋的面庞。

    林世明仍继续倾诉着那个朋友:

    “也许是相差四十三岁,也许是五十岁,他与她与他与她……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他住在维斯特伦的下城区,每日会来找我祷告、弥撒。”

    “我在教会学校中告诉那个孩子,玛利亚也曾咬断脐带,用她的口舌将祂舔舐,我与那个孩子将原典的奇迹复现。”

    “神父啊,现在告诉我吧,神会祝福这段爱情吗?神还能原谅‘我’吗?”

    静寂的祈祷室内,只剩滴滴答答的怀表指针声,疾驰的秒针仿佛催命的律动,当无穷的时间穷尽之时,就是审判的来临。

    “主……原谅你了。”

    这是他从业三十年来最难说出口的一次,晦涩沙哑的嗓音像是吞了火炭,搅动得胃肠痉挛痛苦,但这不会持续很久的。

    “现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脊梁挺直,在祂的注视下忏悔吧。”

    神父撩起自己的法衣,右手将别在腰间的银质的短火铳取出,左手摸索着口袋,拿出了镶着金边的典籍,以及夹在之中的符文弹药。

    黄铜弹壳上铭刻着深深的钴蓝色花纹,那不是他主人的雕琢爱好,只能代表着这枚非法的符文子弹能把木板对面的人炸个稀巴烂。

    神父再三祷告,将典籍置于胸前,然后枪口对准木栏杆之后的阴影。

    他要在中保的注视下,将那个公正清白的自己留于人间。

    “轰!”

    老迈僵硬的手指还没有扣动扳机,林世明已经用手指勾住拉环,藏在狭小空间里面的油锯霎时间轰鸣作响,他在那一隅中拔出来一把狰狞的油锯,高速转动的齿链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

    拦在两人之间的帷幕与木板爆裂,咫尺之间的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自下而上,蛮野的犀牛用撞角撕碎了血肉,从神父的凶器直到胸膛,勾紧拉环的手指却又松开,那狂响的油锯却恰到好处地停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停在他抱在胸前的典籍之下。

    “恶魔会恐惧于自己的真名被人窥破,朋友,为什么当我复述你的故事时,你也会如此恐惧?”

    “我会,给你,钱。”

    链条与肌肉咬合固定,油锯将他干瘪老迈的身体提在半空,神父能感觉到自己的口袋中金银的重量如此沉重,那些金币正在把自己一步步带向深渊。

    “神父,我向你忏悔,自然要给你钱才是。”

    林世明又将一把银币塞进神父的口袋,钱币与钱币之间碰撞出美妙的声响。

    “嗬-咳咳咕—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喉中不断涌出鲜血的神父呜咽的问着,他胸廓的肌肉已经不支持他放声大喊,拿着火铳的手也痉挛着抬不起来。

    厚重的实木墙不会传出他的呼救,正如那些被掩盖的、孩子们的哭喊。

    而不同的是,他的声音让人如此恶心。

    林世明想听到的不是这个,但还是给了神父一个答案:“因为,‘时间回到了六小时之前’。”

    林世明给他留足了时间——忏悔的时间。

    不明就里的话语,让神父知道他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弥留之际的求生本能,让他开始胡言妄语的哀求起来。

    “我只是,羡慕,他们未老的容颜。”

    “我只是,嫉妒,他们天真的笑脸。”

    “都怪他们鲜艳的笑颜,太像开屏的孔雀;都怪宛如珍珠的双眼,让我把他们错认成了知更鸟……我,我错了,饶了我吧。”

    患者的主诉已然明了,林世明对他的体征做了总结:

    “于是,就将最原始的欲望展现——既不为高洁的爱情,也不为生物的繁衍——将你作为人的智慧交由多巴胺,让本心化身野兽不再收敛?”

    他将属于神父的祷词作为悼词还了回去:“现在,双手合十,将脊梁挺直,在我的注视下忏悔吧。”

    “你会原谅我吗?”

    当链锯穿透了告解室的橄榄木做成的顶,矢状面的开颅手术已经完成:“我·不·会。”

    “会原谅的你的只有时间

    在你的墓碑被世人所唾弃之后

    在你的尸体被野狗刨出、秃鹫啄食之后

    在最后一个受害者暮年老去之后

    在这世上再无一人记得你的罪行之后

    时间会原谅你。”

    曾酝酿罪恶的忏悔室分崩离析,纷纷扬扬的的典籍碎页随风而行,将讣告传遍每一个角落,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教堂的沸腾。

    林世明,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