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飞羽
青年有些窘迫。
他能接受一位悬壶济世的大夫的夸奖,却不能与一位残忍无情的妖魔扯上关系。
哪怕后者在三日前还是前者。
似是察觉到乡亲们向他投来的审视目光,青年赶忙正色道:
“妖魔!你不用惺惺作态!想必我那可怜的家叔就是被你假借治病之名,用妖法吸了一身精气,最后含恨而死!尸身还被你挖出来制成这副模样!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说到伤心处,青年甚至呜呜的哭了出来。
他有着说书人的天赋,三言两语便引来了村民们的同情,还有他们灵光一闪的遐思。
村民们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俺是明白这妖魔为何要留在望玄村为俺们治病了!原来是贪图俺们的精气!”
“是啊!我跟白老伯走的近,那年却是看得真切!分明是白老伯身子骨虚,又被他吸了精气,这才回来没两天就仙逝了!”
“啊?这么说,我也被吸了好多精气,遥记得前几日老是心慌气喘,还找他拿了几副培元固本的草药。他还没要我钱!早说他怎么这么好心,哪有郎中不喜欢钱的?”
“哎哎哎,你还记得他坐诊时连诊脉也不会吗?老拿一个钳子似的东西戴头上,那东西有条小尾巴,上面有个鼓,他老拿着那鼓对咱动手动脚的!”
“呀!骇死了骇死了!那钳子就是他的法器吧!借着看病的名头贴在胸口上吸咱的精气哩!”
“是妖魔那就说的通了!有次我去找他,他说我肺里又红又肿,我寻思他怎么知道的?原来会妖法,能透视!”
“切!世上哪有什么好心古怪的大夫,不过是妖魔变的……”
“是呀是呀……”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化作最为有经验的捕快,将一桩桩怪事水落石出,将空白的真相竞相填补。
往日的叶长恭最讨厌这些叽叽喳喳的愚蠢村民,认为这个村里每个人都是谣郎或者潜在的谣郎,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猜测与现实八九不离十……假如陈术的供词没有造假。
叶长恭脑海中还有许多不解,但这些不解在陈术的供词下仿佛都不存在,即使解释地生硬,那也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且串联起来,能够自圆其说。
一位肉体神识皆深受重伤的修仙者,为了修复伤体,隐居在小小山村,做一个可以密切了解所有人身体状况的村医,然后不定时挑选合适的人,吸食他们的血气,同时施下一点小恩小惠,类似于为韭菜施肥的耕夫。
由于神识受创,他时常狂性大发,不得已用最残忍的手段虐杀生灵泄愤,直到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望玄村的韭菜要死绝了,便夜里偷偷盗墓,将新鲜死尸制成沙包,代替活人受罪。
又由于伤体修复尚未完成,一身仙法不能彻底施展,且不能长时间与人争斗,故初遇叶长恭时可以激战,后遇叶饶只能束手就擒。
“咳咳。”
贾已秉的咳嗽再次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待众人安静,贾已秉继续对陈术进行着审判,将这三年事情的来龙去脉,结合陈术的供词与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一诉说与诸村民。
末了,老村长朗声道:
“鉴于陈术作恶多端,又身怀妖法,为避免夜长梦多,老夫提议,将陈术用猛火立地处决,以告慰亡者的在天之灵,还本村一个朗朗乾坤!”
此番提议一出,立即得到了乡贤们的一致支持,有了乡贤长老们的同意,本就悲愤的百姓自然没有了异议,他们将拳头举过头顶,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与鲜明的态度。
贾已秉颔首,后唤出一队人马,他们一部分抱着柴薪,一部分又持着油罐与火。
如同排练好的舞台剧那样,前者用柴薪为陈术堆起坟墓,后者则先用煤油为他沐浴,又用火把付之一炬。
行刑的青壮下了台,贾已秉亦退了几步,转身凝视着火焰,等待它涤荡一切罪恶。
熊熊燃烧的烈火中,陈术冲着贾已秉悠悠开口:
“村长,你以前是不是做过木匠?”
贾已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朴素的道德感还是让他回应了这个将死之人:
“是。”
陈术释怀地微笑了,哪怕下巴的白胡子已然焦糊发黑:
“木匠好啊!木匠跟大夫,其实差不多一样!村长,假如一个风箱坏了,身为木匠的你该怎么修它呢?”
“老夫不记得你喜欢木工活。”贾已秉不愿多说,随后补充道,“亦不觉得两种职业有什么相像,你也不是个真大夫。”
“是嘛……”
陈大夫闻言,终于耸拉着个脸,任由烈火将它烤得通红,这副沮丧的神情让贾已秉得到了一丝优越感……或许还有别的感觉,虽然很淡。
贾已秉没由地回答了他的上一个问题,这是自己的老本行,说起来也不费多少劲:
“怎么修?那得先搞清是哪里坏了,怎么坏的。有些地方好修的很,比如出风口堵塞,这种毛病一眼看得出来。有些就不大容易,比如风箱拉不动,可能是挡风板衬垫纳藏污垢太多,也可能是挡风板受潮发涨,对于这种毛病,得先打开箱体看一眼。”
“是啊,所以说……对付不确定的毛病,得先打开看一眼。”
陈术凄然一笑。
贾已秉觉着他话里有话,故当即沉默不语,负手立在一边,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时间推移,火焰,已经攀升至陈术的头顶,将他浑身尽数包裹吞噬。
意识渐渐模糊,陈术强打起精神,注视着这片他呆了十年的土地。
凡人,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着生老病死,演绎着爱恨别离……
等等,生老病死?
陈术忽得心惊,脑子在这一刻也重新清醒。
赵家十斤重的儿……
年逾九十的李伯……
经自己检验为阴阳逆乱之体的林惠娘……
那么死呢?
陈术陡然失态,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他脑中迸发。
“叶饶!!!”
陈术冲着叶饶,发出了此生最为激烈的一声呐喊!
叶饶霍然抬头,与烈火焚身的陈术对视。
汉子看见,他的眸中黑红光芒交替,就像住着一堆变异的萤火虫。
临死前的反扑吗?叶饶心想。
叶长青叶长恭同样神色警惕,紧盯着陈术的动作。
“叶饶……”
叶饶又听见陈术喊了他一声,只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除此之外,陈术呆呆地动着嘴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热浪之中,叶饶隐约看见陈术眼角有水雾蒸腾。
为什么?
叶饶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火中陈术几经尝试,最后终于放弃。
果然……是身不由己的。
果然……是要轮到我的。
这就是望玄村村民的命运吗?
他想着,遂抬头仰天,静静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他是大夫,见过许许多多的死亡,知道这叫走马灯,是彻底逝去的前奏。
少时学医的野心勃勃……
学成归来的意气风发……
面对死亡的无可奈何……
另辟蹊径的艰难险阻……
东窗事发的狼狈逃窜……
直到十年前他定居在望玄村,遇见了这些纯朴可亲的村民。
也许他狠下心来,行中庸之道,不重操旧业,不乱出风头,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落到这副田地?
可正如江水因地势,分化作道道溪流,最终却总会流入广博的大海……
陈术笑了。
谁叫他是陈术呢,谁叫他是大夫呢,谁叫他是这群望玄村村民的大夫呢!
“我这一生,终是为这群百姓而活!我不后悔!”
陈大夫仰天长啸,惊起山间阵阵飞鸟。
在村民的万众期盼下,他终是永远地闭上了双眸。
“流星!”
有人大喊!
众人看见,有一道红白交织的流星自陈术焦黑的眉心迸发,继而向天空激射飞去。
叶玄亦在此刻复苏。
“我这是怎么了?”
叶玄发现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稚嫩的脸颊上满泪痕,像是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他的眉心微微发烫,射出一道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灰光。
灰光犹如利刃,迎上那道红白流星,将其一分为二!
红色流星如同丧家之犬般逃走,白色流星静静悬于空中,然后逐渐崩解,仿佛白天鹅的绒羽,飘洒在望玄村每一寸的土地上。
叶玄拗过父亲的大手,霍然转头,直视着这番绝美的景象。
“不要死!”
叶玄用稚嫩的嗓音对着崩解的白流星大喊!
这疑似与魔头共情的声音,引得周遭百姓微微不悦,让他们向叶饶一家投来鄙夷的目光。
叶长恭横眉环顾,他绝不允许有人用这种目光看着他和他的家人!
少年神色凌厉,踏步向前,毫无保留地绽放体内的灵气,冷哼道:
“吾乃仙人,哪个不长眼的,想要上来挑事?”
道纹仙法一出,村民们顿时勃然色变,心中暗暗叫苦,刚死妖魔,又来神仙,还是叶饶家的,他家真是走了好大的狗屎运,二儿子竟修了传说中难得一见的仙法!
村民们再是没见识,再是没见过神仙法术,之前再是瞧不起叶饶一家,觉得他家好欺负,可如今对叶长恭身上的可怕杀机却是熟悉的很,他们心中惊惧,大部分人都想着,跪马贼是跪,跪官老爷是跪,跪纵横捭阖的仙人也是跪,更何况在仙人面前,似乎马贼官老爷都要跪,他们这些乡野小民,跪了好像不丢人!
于是,大片大片的村民躬身跪了下去,偶有几个发呆发愣的刺头,比如赵财主,比如刘老汉,也被其余村民拽趴到地上,以防止他们不敬的姿态触怒仙人。
“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我等乡野小民,不识仙人尊驾,却是唐突了!仙人饶命啊!”
百姓们哭天抢地地磕着头。
叶饶心软,刚想对昔日的乡亲们说点什么,却被叶长恭拦了下来。
叶饶与其对视一眼,最后叹了口气,便任其施为,不再言语。
叶饶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长乐身上,他看得出长乐的悲伤。
许是这孩子还小,太过良善了吧。叶饶想。
随后,他摸着幼子的头,柔声安慰道:
“长乐不哭,他是坏人,害了许多好人,受到惩罚,是天经地义的嘛……”
叶玄没空听父亲的劝慰。
他发现,自己的那句“不要死”好像真引起了一些变化。
自叶玄眉心射出的灰光,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对那些飘洒至各处的飞羽围追堵截,并它们一一吞入体内,活像一条饥不择食的大黑鱼,在自己的领地内肆意进食!
与此同时,叶玄能感觉到,自己眉心的阴阳鱼佩,正随着灰光吞入飞羽而一震一震的。
叶玄的记忆忽得解锁了一大片,有一本书,名为《中古史.卷一.隐逸者传》,其中有一句:
“南山有医,仁心妙手,至精至诚,当成其羽化。”
叶玄摸摸鼻子,他不知道什么是中古,也不知道什么是南山,更不知道那白流星的主人,即躺在地上的焦黑男人是不是医生。
他只下意识感觉,眼前的景象,跟这句话很适配。
灰光终于将所有飞羽收集完毕,而后返回了他的眉心。
叶玄惊觉,在灰光返回的一瞬间后,他广博的识海中,有一道鹤发童颜,斜挎腰包的人影突然浮现。
“是你!”
叶玄赶忙也在识海降临,与他惊喜道,虽然叶玄不知道为何惊喜,但这老家伙没死,真是太好了!
等等,我怎么断定他没死的?
叶玄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叶家最强大的修仙者居然是你这个小娃娃。”
重现人间的陈术面色有些古怪。
叶玄闻言,奶声奶气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小娃娃?我可救了你一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用个尊称好好感谢我!真没礼貌!”
“谢上仙搭救!”
陈术很是识趣,憋着笑,对着叶玄行了个大礼。
叶玄哼哼一声,看起来颇为满意。
他继续问道:
“喂,老家伙,你刚才是不是有话对我爹说来着,可以跟我再说一遍,我替你转告他。”
陈术得到提醒,神色大变,不再嬉笑,刚想开口,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形迅速崩解,再次化为飞羽,只是这次飞羽没有四处飘落,反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搓成一颗白流星。
崩解的速度很快,一瞬间就让他腰部以下的全部躯体消失。
陈术还是来不及将事情原委道出。
只是这次,他觉得很安心,就是不说出情报,也能看见充满希望的未来。
陈术索性决定潇洒一把。
他对叶玄举起大拇指,在一阵阵绵延飘洒的飞羽中,露出了自己洁白无瑕的牙齿:
“要加油哦!”